半個時辰前, 遏雲山莊。
薛晚晴是極少到這兒來的, 畢竟她討厭她爹在這裡豢養的情婦和刺客。庭院裡不知何時翻新過,種上了陌生的花草,裡頭的泥土帶著濕潤的暗紅色, 像是浸透了無數人的鮮血,薛晚晴面帶嫌惡地繞過那些紅泥,畢竟,死過人的土地會髒了她精美的繡鞋。
這些時日京師不太平,城門口嚴禁私入私出, 到處都是錦衣衛的暗探, 她出不去, 不得已來這避避風頭, 只等薛家東山再起的那日,她再風風光光地殺回來……
若不是張炎回出了事連累薛家被查,她早該與程溫成婚了!
思及程溫,薛晚晴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笑。當初在國子監時,此人溫吞又不善言辭, 穿著還十分寒磣,誰知一朝高中狀元後反倒成了一匹黑馬,脫胎換骨儀錶堂堂。多少人想與程溫結親,可程溫不還是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她們那群胭脂俗粉,也配和自己爭?
夏末時節,花間帶露,薛晚晴如一隻驕傲的孔雀, 昂首穿過院前的花圃,腦中已幻想了無數遍未來的夫君對她俯首貼耳的情景……正想得入神,忽聞身後傳來砰地一聲巨響,似是哪個無禮之人撞開了大門。
薛晚晴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回頭斥道:「出去……」
話還未說完,便見十餘名身穿圓領甲、頭戴大帽的錦衣衛押著她的護衛排列在階前,而門口最中央的位置,一位身量頎長挺拔的年輕千戶按著刀,背對著她站立——光是一個背影,便是說不出的威風英氣,氣勢沉沉。
此時遇見錦衣衛顯然不是什麼好事,薛晚晴臉上的怒意褪去,迅速化作驚恐失措。她後退一步,竭力穩住發軟的雙腿,色厲內荏道:「你們是誰?竟敢來這抓人!告訴你們,我可是御賜親封的華寧縣主,若無駕貼而強闖縣主別院,便是大罪!」
話音未落,門口那身穿飛魚服的年輕男子緩緩轉身,露出一張清冷英俊的臉龐。
「苻離……」薛晚晴呼吸一窒,氣焰霎時矮了一截。從前在國子監時便是如此,她居高臨下地享受著所有人的傾慕和仰視,唯獨怕了苻離和姜顏。
怕苻離的冷,也怕姜顏如刀的嘴,只要一遇上他倆,准沒好事!
果然,苻離面無表情地伸出一手,展開手中的駕貼,上頭允許搜查的鮮紅官印刺痛了薛晚晴的眼。
「錦衣衛奉命徹查薛府涉嫌私鹽一案,特來向薛縣主討一樣東西。」他冷而清晰道。
兩刻鐘前,東府城大街。
一頂官轎內,身穿祥雲繡鷺鷥官袍的年輕翰林修纂筆直端坐,目視前方,淡然的目光仿佛沒有焦點似的落在晃動的轎簾上。若是仔細看來,他手中緊緊握著一根紅繩編就的同心結,指節微微發白,仿佛握著自己的全部信仰。
從東府城到洪武門不過一刻鐘的距離,清晨人煙稀少,晨曦靜謐安詳,卻平白生出一股破詭雲譎的沉重氣氛來。
弓矢破空而來,他甚至沒有時間多想,只覺得車簾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刺破,繼而是數聲令人膽寒的咻咻聲,霎時,車壁上、腳下、身旁皆是釘了數支羽箭,更有兩支狠狠劃破他的手臂,又直直地釘在身後的靠背中,劇痛之下,箭尾猶餘顫不止。
「列隊!保護程大人!」
好在苻離派了幾名喬裝成家僕和車夫的錦衣衛隨行護送,這群訓練有素的高手迅速圍攏,將程溫的轎子護在中間,大聲喝道:「沒事罷程大人?」
程溫咬緊牙,手臂劇痛之中混著些許濡濕的觸感,黏膩的鮮血瞬間順著手臂淌下,浸濕了他手中的紅繩結。
「我沒事……」他剛說完,又是十餘箭破空而來,皆被錦衣衛斬落。
熹微的晨曦破曉,有森寒的刀光折射在馬車車簾上,外頭很快打成一片,刀劍碰撞的錚錚聲不絕於耳……不知過了多久,紛遝的馬蹄聲疾馳靠近,隨著幾聲重物撲地的聲響,大道悄然,四周又恢復了沉寂。
微風拂動車簾,簾上飛濺的血漬清晰可見,程溫並未掀開簾子,甚至連坐姿都未變分毫,若不是右臂的袖子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誰也想不到他方才經歷了怎樣一場九死一生的暗殺。
有腳步聲靠近,接著車簾被掀開,苻離平靜地抹去臉上沾染的鮮血,喘息著問他:「你傷到哪了?」
程溫頓了一會兒,才緩緩搖頭道:「小傷,不影響。苻公子,東西你可取來了?」
薛晚晴並非嘴硬之人,稍加威懾便什麼都說出來了。苻離遂頷首,將一隻開了鎖的妝奩盒遞給程溫,鄭重道:「還差半個時辰便是巳時,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程溫沒說話,只是點點頭,迎著初升的旭日一步步踏入洪武門。
世間遺人以淒風,有人迎風而舞;命運擊人以巨浪,有人踏浪而歌!昏昏濁世,雖是大道之行難於登天,但誰曾見黑夜吞沒星月、凜冬取代春水?數年坎坷沉浮、忍辱負重,無論是陌路還是歸途,誰又見他後退一步?
千萬人所向,吾亦往矣。
朝堂之上,官袍帶血的程溫一經出現,滿堂皆驚。百官的目光或驚疑、或膽怯,亦或是像薛長慶父子和允王那般凜冽如刀,恨不得在這個年輕人身上剮下一塊生肉。
當程溫活著來此,薛長慶便知自己輸了。
程溫在苻離的護送下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到殿中。他們這一身血污,任何人見了都能猜到路上經歷了怎樣煉獄般的廝殺……所有人不自覺得分開一條道,讓程溫和苻離二人能走到殿堂的最前方,面視儲君和皇后。
人群排列的最末端,姜顏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不是害怕,也非是緊張,而是絕境逢生的狂喜——喜的是柳暗花明,更是為程溫並未丟失的初心。
他能在此時站出來,無疑是對薛家致命的打擊。
張惶後在簾後微微前傾身子,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而朱文禮顯然也不曾想到程溫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在這,下意識從椅中站起,震驚道:「程卿,你怎麼受傷了?」
程溫捧著妝奩盒,艱難地躬身答道:「回殿下,臣在取證前來的路上遭遇刺客伏擊,多虧苻千戶及時趕來相救,這才倖免於難,能有此機會將證物呈給殿下和娘娘。」
「是何證物?」
「薛家私業的帳簿,裡頭詳細記載了每年私鹽出入帳目和接手人員名單。」
「程修纂!」薛長慶倏地出聲打斷話頭,出列一步,陰沉沉地盯著程溫,冷然笑道,「本侯將你視為賢婿,多方栽培,你怎可恩將仇報,為一己私利而顛倒是非,幫著外人構陷本侯!」
說罷,薛長慶對著朱文禮深深一拱手,『詞真意切』道:「殿下,臣根本不知道什麼帳簿!這定是他人串通構陷臣的假證,還望殿下明鑒!」
聞言,姜顏心中冷笑:都這個時候了還狡辯,薛家還真是死而不僵的百足蟲。
苻離不急不緩,平靜反問:「這物件是錦衣衛從華寧縣主處搜來的,若是構陷之物,難道侯爺的意思是令嬡做假賬構陷與你?」
一聽寶貝女兒落在了錦衣衛手裡,薛長慶勃然色變,躬身咬緊牙關,恨到幾乎面容扭曲,咀嚼肌一下一下凸起。而殿中伏地跪拜的薛睿早已戰戰兢兢,汗出如漿,如此反應一看便知是心虛到極致。
「假不假,看看就知道了。」朱文禮示意身側立侍的太監,「呈上來。」
司禮監的太監立即垂首過來,從程溫手中接過那隻妝奩盒,轉交給朱文禮。趁著朱文禮查看帳簿之時,程溫淡然轉身,對姜顏道:「姜編修,如今巳時未到,我可還能在聯名書上簽字畫押?」
姜顏出列,微微一笑:「自是能。」
程溫頷首,遂緩步行至司禮監的提督太監面前,接過那張聯名書掃視一眼。沒有筆墨,他便用食指沾了鮮血一筆一劃地落下自己的名字,再用鮮血蓋上指印。
鮮紅的『翰林院修纂程溫』一行字落在絹紙上,與周遭漆黑的墨蹟形成鮮明的對比,觸目驚心。提督太監再接回那卷軸絹紙時,雙手顫了一顫,掌中之物如有千鈞重。
一百五十二人對一百五十一人,大局已定,完善律法案通過。
龍椅旁的次席上,朱文禮將帳簿重重拍於案上,喝令道:「蔡岐!」
「臣在。」蔡岐出列一步,恭敬聽命。
「即刻追捕帳簿中涉及的人員,一個都不許落下!命你一月之內緝查完畢,務必弄清帳目的真假,既不放過一個,也不冤枉一人!在此之前,還請平津侯和世子屈尊待在北鎮撫司中,其餘女眷皆禁足於侯府,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不許出府半步,不許私下聯絡外人,違令者,殺無赦!」
鏗鏘的話語,擲地有聲,薛長慶自知大勢已去,便伏地跪拜道:「殿下要查臣,臣絕無半句怨言。只是犬子乃薛家唯一的男丁,還請殿下看在拙荊乃皇后娘娘親姐、殿下嫡親姨母的份上,看在臣兢兢業業為扶持殿下大業嘔心瀝血的份上,饒過犬子一次!死罪活罪,臣皆替犬子受過!」
說罷,他沉沉一頓首。
一旁,薛睿焦急道:「爹!」
朱文禮沒說話,滿堂肅然,朝臣間隻敢用眼神交流一番。而簾後,張惶後罕見的也保持了沉默,於是朱文禮明白,自己的母后終究是站在他這邊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破曉之日,朝中急需一股新的風氣注入,薛家的事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平津侯,你能替兒子贖罪,卻不能替被害者受苦。你是朝中元老,當明白『情』不能取代『法』,律法,也並非貴族之律法。」思索半晌,朱文禮喚道,「姜編修。」
「臣在。」突然被點名,姜顏怔愣了一瞬,才執笏出列。
「如今聯名人數多少,你再念一遍。」
「一百五十二,超出半數一人。」
「如此,律法修繕便算通過。」朱文禮喝道,「平津侯世子薛睿意圖強佔良家女,致使其墜樓重傷,昏迷十月有餘,已是重罪!按新律,廷杖一百,刺配流三千里地,非詔,永世不得再回京師!」
此言一出,薛長慶瞬間暴紅了眼,面色扭曲如鬼魅。眾臣皆是齊刷刷跪拜,高呼『太子千歲』!
未等眾人唏噓,朱文禮連發數詔,繼而道:「苻千戶!」
苻離抱拳:「臣在!」
「命錦衣衛校尉即刻行刑!」
「臣領命。」
「司禮監提督!」
「老奴在。」
「即刻監刑!」
「……是。」
被廷杖司的錦衣衛校尉拖出殿外時,薛睿嚇得面色慘白,冷汗將衣衫後背浸濕一大塊,不住掙扎著嘶吼道:「爹!救我!爹!!太子殿下救我!表弟你不能過河拆橋!!救我啊!」
朱文禮不為所動,而薛長慶亦是緩緩閉上雙目,袖中的十指緊握成拳。
校尉熟稔地將薛睿按在長凳上壓好,那提督太監匆匆而來,站立一旁,腳尖朝外微微岔開——這是東廠和錦衣衛之間不成文的規矩,若是監刑的提督太監岔開雙腳,則做做樣子,落棍輕罰;若是朝裡併攏,則落棍重罰,直將犯人打死為止。
這太監想必是受了薛家賄賂,故而岔開雙腳,示意苻離棍下留人。
苻離權當做沒看見老太監的暗示,抬手一揮,喝道:「行刑!」
啪——
啪啪——
棍子實打實落下,薛睿的慘叫響徹雲霄,宛若殺豬。他的慘叫不像是裝出來的,可想而知這廷杖有多重,若是一百棍打完,薛睿不死也殘……
聽著那棍棒敲打在皮肉傷的悶響和薛睿漸漸無力衰竭的慘叫聲,姜顏只覺滿身疲憊散盡,心中快意非常,甚至連手指都在發顫,不知為何眼眶發澀,想要落下淚來。
如同緊繃的弓弦突然鬆懈,一年又兩個月,她終於等到了今天,若是阿玉能見到這般快意的場面、聽到薛睿哭著慘叫和懺悔,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