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溫家中貧寒,父親只是個懦弱的窮酸秀才, 科舉入仕便是他唯一的出路。可生在應天府這樣權貴雲集、人才濟濟的地方, 程溫須得比別人更努力才能站穩腳跟, 故而每月的朔望,他都極少回家, 潛心留在書院中苦讀。
往往到了換季之時,家中老母會和妹妹一同來給他送吃食和衣物。弘昌十年的秋天, 他記得很清楚,那是十月初三, 天氣忽然間冷得厲害, 母親染了咳疾, 出不了門, 便讓十四歲的妹妹單獨給他送秋衣和吃食。
小妹原是和趕集的婦人一同前來的, 但婦人們忙著採購, 竟忘了等她一同回家。小妹只能提著空空的食盒獨自穿過街市,走過僻靜的荒郊,步行一個多時辰回家……
就在離家三里地的田間小路上, 她出事了。
接到母親傳來的消息, 他顧不得收拾便匆忙回了家。十四歲的妹妹衣衫襤褸, 露出來不少青青紫紫的掐痕,她清麗娟秀的臉上滿是淚水, 只是絕望地搖頭乞求:「娘,你別問了!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再問了!」
傷害妹妹的,是國子監的太學生。
程溫見到了妹妹掙扎時從對方衣裳上扯下的玉飾, 並一塊拇指大的碎布條——布條是上等的煙色罩紗,那是太學生才有資格穿的服飾。
接下來的半年猶如地獄般煎熬——父親受傷,又因妹妹的遭遇鬱結於心,不久便撒手人寰;小妹受不了街坊四鄰的流言蜚語,在一個淒寒的夜投湖自盡,雖被聽到動靜趕來的他及時救起,卻陷入了永久的昏迷……
程溫變得不那麼愛說話了,考入國子監查出真凶成了他支撐他走過那段晦暗歲月的唯一力量。
弘昌十一年春,他成功考入國子監書學館。查出十月初三外出學生的名單並不難,畢竟十月初三是朔望歸學的第一日,若太學生在那日出現在郊外,便只可能是翹課,而翹課者,監丞處必定有記載。
「去年十月初三,學生在東郊小道上拾到玉佩一枚,看樣式應是國子監內太學生的佩玉,想來是出遊時遺失在路上,不知先生可否查看那日出遊的同窗是哪幾人?學生好將玉佩歸還給他。」
「初三是講學日,敢在那時蹺課的也只有那幾個混世魔王了。」監丞翻看考勤薄,嘴角一壓,厭惡道,「喏,平津侯世子薛睿,大理寺卿之子張顯,刑部尚書之子雷祖德……那日只有他們三人溜出去秋獵。」
程溫很快見到了那三名紈絝。他不知道自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勉強壓住心中翻湧的陰暗和憎恨。
「玉是我的。我說怎麼找不著了呢,原來是丟在那兒了。」涼亭中,薛睿油頭粉面,左右臂膀各攬著名笑得邪氣的狐朋狗友,大手一揮,朝程溫丟了幾兩銀子的碎錢,「這世上竟真有拾金不昧的傻子,小爺賞你了!」
幾顆碎銀子蹦蹦躂躂的落在程溫的腳下,更襯得他的鞋子陳舊無比。他沒有撿銀子,只是在薛睿等人的哄笑中轉身離去,袖中十指幾乎摳爛掌心。
國子監裡,也不全是惡人,終究是好人居多的。譬如苻大公子,姜姑娘,還有他的阮姑娘……
那日淒寒,他撿著被薛晚晴的斗篷掃落的紙筆,驀地一隻白嫩如水蔥根的手替他拾起毛筆,抬眸間,阮玉羞澀地朝他笑著,說:「給。」
就在這一瞬,他見著了他的光。
「你問我為何如此憎恨薛家?只因我最親的人,最愛的人,皆是毀於薛家之手。我做不到像姜顏那般高尚,她只要薛睿一人償債,我卻終日想著如何才能整個薛家血債血償,想來想去,唯有深入虎穴方能找到你們的弱點,一擊致命。」
一檻之隔,薛晚晴在油燈的光影裡啜泣,瞪著驚恐的眼神望著程溫,如同在看著一個可怕的怪物。程溫站在門外的黑暗中,俊秀的臉上沒有痛苦也不再憎恨,只餘風波後的平靜,淡然道,「你曾罵我懦弱,其實,我只是比別人更能隱忍。你爹命我埋葬的每一具屍體,我都清楚地記得他們草墳的位置。儘管我並未殺人,但看到那一具具被你爹下令殺死的面目扭曲的屍體時,我不怕嗎?不,我很害怕,害怕到夜不能寐,所以我的府上,永遠立著他們的牌位和長明燈,這是我的懺悔,也是我用來擊倒你們的最後證據。」
「你要將那些屍首的身份和位置告訴錦衣衛?」薛晚晴很快明白了他的手段:一旦那些屍體被查出,薛家便會多上一項『殘殺異己』的死罪,到時別說是父親,便是她自己也要貶為庶人,甚至官賣為奴……
「不要!程溫我求求你不要!」薛晚晴哭到幾乎斷氣,再無半分從前的嬌蠻任性。她普通一聲跪下,匍匐著爬到程溫腳下,攥著他的下裳乞求道,「我替兄長和爹爹給你賠罪!給你妹妹磕頭!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甚至可以給阮玉磕頭下跪!我懺悔,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薛家一條活路!不要……不要去告發爹爹!再說了,我爹的事你也參與了,雖不是死罪,但即便你將功折罪,仕途也必定會受影響……程溫,你忍心將自己的前途搭上嗎?啊?」
程溫一動不動,任憑薛晚晴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裳下擺,道:「縣主放心,至少今明兩日,我不會去揭發此事。我會等到後天,太子大婚過後。」
薛晚晴一怔,不明白他此舉的意義。
「按禮,東宮大婚之日必定會大赦天下,即便薛家定了死罪也會被赦免。」程溫垂下眼,有一顆冰冷的淚珠垂落,濺在地磚上。
沒人知道他這顆眼淚為誰而流。程溫說,「所以,我會在太子婚後再呈上證據。」
「程溫!你太惡毒了!」薛晚晴嘴唇蒼白,幾乎崩潰大吼,「我爹和我哥犯下的錯,和我有什麼關係!你憑什麼要牽連到我!你憑什麼不放過我!」
「無辜……小妹和阮姑娘,又何嘗不是無辜之人?」程溫道,「難道你父兄鑄下的每一項大錯,都沒有你的一磚一瓦?那些浸透了鮮血和死亡不義之財,你不曾享受?出現在阮姑娘桌上的那張字條,不是你替你兄長傳遞?」
「好……你說的這些我都認!」薛晚晴滿臉絕望,跌坐在冰冷的地磚上,哽聲道,「可替兄長傳字條的人……是李沉露啊!」
夜風卷地而來,吹滅了堂中唯一的燈盞,四周陷入了一片詭譎的黑暗,陰冷而森寒。
中秋剛過,這風,便已涼入骨髓。
八月十八東宮大婚,苻離要負責組織錦衣衛儀仗隊的護送任務,而姜顏則忙著給禮部幫忙準備冊封及大婚典禮的流程,何況朝中才剛出了薛家一案,牽涉官員頗多,正是人手缺乏之際,故而比往日更為繁忙。
大婚的餘韻持續了七天七夜,好不容易才歇會兒,程溫又上書太子,爆出一個驚天秘密。
錦衣衛在程溫的指引下,先後在東郊和西山等四處荒地挖出遺骸九具,據查,皆是在私鹽案之後失蹤的證人,原來竟是被薛長慶暗中滅口了!
九具屍體,其中不乏有地方官員。太子為之驚怒,薛家的罪行算是徹底打下烙印,只待最後的判決。念在程溫將功折罪,太子並未太過嚴罰於他,只是削了他半年俸祿,閉門思過。
薛家滅口案剛過去沒兩日,又趕上魏驚鴻和鄔眠雪成親。
這對小夫妻皆是姜顏和苻離的同窗,又是至交好友,故而姜顏和苻離是一定要赴宴慶祝的。
魏驚鴻和鄔眠雪在應天府完婚,再過幾日,他們便會攜手啟程去滄州定居,聽魏驚鴻的語氣,似乎會從軍,以後跟著鄔家軍戍守邊境。
為此,姜顏還打趣魏驚鴻,說他和入贅也差不了兩樣了。
打趣歸打趣,但心底到底是不捨的。當初風華絕代的國子監少年們,走的走,嫁的嫁,留在應天府的熟人已是越發的伶仃了,再也回不去少年結伴踏青、曲水流觴的過去。
或許,這便是成長的代價罷。
黃昏酉時,新人已拜了堂,姜顏送新娘子入洞房,而魏驚鴻則還在廳中敬酒待客。新房佈置得很是亮堂喜慶,紅燭紅綢明豔無比,鳳冠霞帔的鄔眠雪更是嬌豔無雙。
姜顏陪鄔眠雪說了會兒話,見洞房的時辰快到了,便悄聲關門退出。
魏府到處都是紅綢緞、紅燈籠,橙紅的火光將府內照得亮如白晝。廊下,魏驚鴻喝得微醺,也不知是高興還是醉了,桃花眼下一抹緋紅,著烏紗圓領的公服搖搖晃晃走來,搭著苻離的肩道:「愚兄成親了,羡慕不?」
苻離冷漠地拍開魏驚鴻的爪子,道:「成親算甚,我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沒有孩子,光有名字何用?」魏驚鴻存了心氣苻離,鍥而不捨地去搭他的肩,笑吟吟道,「我今晚就能造孩子,嫉妒不?嘻嘻。」
苻離:「……」
階下的姜顏:「……」
姜顏懶得理這兩個傻子,便從另一端繞過,去前院的燈海中找阮玉——她的身體還未完全康復,婚宴進行到一半之時便有些累了,姜顏只好扶她在前院的花燈下坐著休憩,也不知是否還在原地等候。
而此時,前院一派熱鬧非凡。
魏家人緣頗好,來得人很多,包括狀元郎程溫。高懸的排排花燈之下,賓主盡歡,前來赴宴的客人有不少是認得程溫的,都央求他題詞贈送,好沾一沾狀元郎的才氣。
程溫本是來赴宴恭賀魏驚鴻新婚大喜,誰知反倒被賓客團團圍住,脫不得身,只好接下眾人遞過來的紙筆,寫了幾首小詩或慰勉的寄語。正寫得入神,平地裡刮起一陣涼風,俯身寫字的程溫一時不察,案幾上的紙張便被吹得滿天亂飛,毛筆也咕嚕嚕滾落,停在一雙小巧精美的繡鞋旁。
阮玉正在一旁的石凳上賞燈,那些貼了喜字的各色花燈就像是日月星辰一樣彙聚在她頭頂,交織著橙金色的光芒。忽的疾風驟起,燈影搖晃中,她察覺腳旁有細微的聲響,似是風吹落了什麼東西滾落,垂首一看,卻是一支漂亮的狼毫筆。
眾人手忙腳亂地幫忙撿拾墨寶,程溫帶著歉意的笑擠開團團圍住的人群,朝著毛筆滾落的方向尋去,不由一怔……
燈海下,身量玲瓏的女子微微側首,雙目澄澈溫順,有些懵懂地打量著他。
時光靜止,程溫頓住了身形,一時恍如隔世。
有多久不曾見過她活生生睜開雙目的模樣了?好像一輩子那般長罷。
風拂亂衣擺,燈火中,他平靜且柔和地看著阮玉彎腰拾起那支狼毫筆,猶疑著向前,遞給他道:「公子的筆掉了,給。」
一如三年前,她望著狼狽卑微的程溫羞澀一笑,遞過筆道:「給你。」
明知自己已經滿手污穢,沒有資格再奢望什麼,程溫依舊微微顫抖著接過那支筆,溫聲笑道:「多謝阮姑娘。」
「你……認得我?」阮玉微微睜大雙眸,眼中跳躍著火光,也映著程溫俊秀溫和的笑容。她打量程溫許久,也遲疑許久,方細聲道,「奇怪,方才那場景,我總覺得在夢裡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