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當今天子還未登上帝位, 只是眾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賢王, 春日宮宴, 遇教坊司美人劉氏,一見傾心,不顧劉氏身份卑微執意去其賤籍,為劉氏案翻案,並將她納為側妃, 次年便生下第二子朱文煜。
十九年前,賢王在定國公輔佐下登基,劉氏從嬪位一路晉升到貴妃之位, 最風光之時幾乎與皇后平起平坐。之後沒有兩年,皇帝竟妄圖立劉貴妃之子朱文煜為儲, 未果,迫於群臣進諫的壓力改立皇后之子朱文禮為東宮太子。
朱文禮知道自己不受父皇待見,卻未曾想到臨死之際, 父皇心心念念的依然是自己那個不成器的二皇兄。
夜色越發深沉,更漏聲聲, 朱文禮望著榻上行將就木的皇帝,輕聲道:「這萬里江山的擔子太重了,二皇兄承受不起, 您若是真的愛他,便不該讓他坐上金鑾殿上那孤家寡人的位置。更何況,二皇兄日日在您跟前侍奉湯藥, 又招納術士為您煉丹,您是否想過丹藥的劑量出現問題,興許與他有關?」
皇帝渾濁的眼睛只是直勾勾的望著帳頂,乾枯的眼皮顫了顫,嘴唇微抖,卻沒有出聲。
「原來,您一直都知道二皇兄在您的丹藥中動了手腳。」頓了頓,朱文禮的目光變得悲憫起來,複雜道,「您竟是……疼愛他至此。」
老皇帝的喉結從薄薄的幹皮下凸起,上下滾動一番,如涸澤之魚張開嘴,嘴唇蠕動,發出細微的氣音,似乎在說著什麼。
朱文禮附耳過去,聽到他氣若遊絲地說:「朕只是,將……原本就……屬於……他的東西……還給他……」
原以為自己早看開一切,不在意得失,可聽到皇帝的這句話時,他的心仍是如刀絞般難受,幾欲喘不過氣來。
「原本就屬於他的東西……」朱文禮重複著這句話,眼眶漸漸泛起了濕紅。
他維持這附耳的姿勢沒動,直到耳畔的呼吸聲漸漸衰竭、停止,直到老皇帝枯睜的眼睛漸漸閉合,頭無力地歪向一邊……朱文禮眼眶中的淚水才抑制不住地滑落下來。
皇后和太子妃趕到時,只看到空蕩的大殿內燈火寂寥,明黃的帷幔如招魂幡滾動,而朱文禮雙肩顫抖,似是挽留什麼般攥著皇帝變得冰冷的枯手,哽聲道:「兒臣究竟做錯了什麼,父皇?為何直到這一刻,您仍是要字字如刀,傷我至此?」
父子冷淡二十餘年,直到此時,朱文禮才有機會像個普通孩子一樣牽一牽父親的手,儘管這個父親只是視他為工具、為恥辱。
「皇上駕崩……」張惶後長髮披散,怔怔地望著殿內,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得顫抖,吩咐道,「鳴喪鐘。」待到最後一個字落下,眼淚也隨之下來。
二十餘年的夫妻情分,二十餘年的相看兩生厭,終是走到了盡頭。
在內侍一聲高過一聲的『皇上駕崩』聲中,鄔蘇月悄聲走過去,跪在朱文禮身側,輕輕將朱文禮緊攥的手掰開。她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陪伴朱文禮,直到天明。
喪鐘長鳴,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靜。
西方的夜仍然如墨般濃重,而東方已是一線微白,曠遠的應天府城郭之中,平民披衣駐足,望向皇宮喪鐘傳來的方向;而文武百官及京中小吏則換上官服,叩首流涕……
國中大喪,休朝一月。
國喪之中,不需上朝,姜顏便告假同爹娘去了一趟臨洮府,拜見外祖父陸雲笙。自從朔州一別後,雖然姜顏每年與陸老保持書信往來,但像這樣全家出動探親的,還是頭一遭,不免有些緊張。
原本苻離要護送他們北上,無奈先帝喪期,除了喪事、出殯等諸多事宜需要錦衣衛操辦把守之外,還需負責扶持新帝登基、肩負穩固朝堂之重任,實在是抽不開身,故而只得作罷。
幾經顛簸到了臨洮府陸家門外,姜夫人倒是比姜顏更緊張,袖中的十指一直絞在一起,時不時詢問姜顏和姜韞川是否有失儀之處,直至確定萬無一失了,方叩響陸府的大門。
果不其然被拒之門外。
還好姜顏早有準備,想了個迂回的法子,對前來開門的陸家子弟道:「勞煩小兄弟通傳陸老一聲,就說應天府翰林院編修姜顏奉旨修補大同府遺址書卷,前來請教陸老,盼求一見!」
一聽是翰林院的人,陸家子弟打量著身穿襖裙的姜顏,將信將疑道:「還請閣下稍等片刻。」
那年少的陸家子弟進門通傳,不稍片刻又領命回來,開門道:「先生同意了,請閣下隨我移步雅廳。」
姜夫人大喜過望,忙與夫君邁步跟上,誰知連臺階都沒跨上,又被攔在門外。那陸家子弟與陸老如出一轍的古板,橫手攔住夫妻倆的去路,肅然道:「先生說了,隻接待姜編修一人,還請二位止步!」
「這……」姜夫人剛浮上的笑意化作擔憂,側首望了姜韞川一眼。
姜韞川反手握住她的指尖,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操之過急。
「阿娘,你隨阿爹先去馬車上避避寒,我先去探探外祖父的口風。」說罷,姜顏捧著書匣,笑著進了陸家的宅邸。
陸老門生眾多,故而府中設有寬敞的書館廳堂,進去可聞書聲琅琅。拐過假山池沼,穿過回廊,便到了待客的正廳,陸老須撐著拐杖坐於主席,雖鬚髮皆白,卻仍精神矍鑠,見到姜顏的第一句便是哼了聲,不怒自威道:「好好的姑娘家,學什麼男子入朝為官?多半又是姜家豎子的主意。」
「這您可冤枉阿爹了,入仕是我自己的選擇。」姜顏捧著書匣躬身,朗聲笑道,「學生姜顏,拜見陸老!」
陸雲笙面色稍霽,示意她起來,問道:「大同府出土的那批古籍,是你在修復?」
姜顏對答道:「承蒙國子監岑冀、荀靖二位司業厚愛,《異人志》和《風俗錄》三十七卷,由學生整理修復,並批注成冊。」
陸雲笙鬍鬚動了動,似乎又要說她『抛頭露面、不守規矩』了。然而沉默了半晌,他終是威儀道:「給老夫瞧瞧。」
姜顏自然雙手奉上。
陸雲笙粗略地翻看了兩眼,不置可否,隻拿出當世大儒的氣魄來,指點道:「先人的諸多言辭,與當世不同,不可妄自推測而草草批注,否則便是貽誤後人。」說著,他伸指點了點書中的某頁,沉聲道,「這幾處不妥,老夫先給你查看一番,圈出存疑之處,你後日再來取回修正。」
對待學問,陸雲笙一向是秉公無私的,姜顏受教,忙道謝。
府中的學生前來奉茶,又悄聲退出。室內茶香嫋嫋,姜顏小心翼翼的瞄了眼外祖父的神色,笑著開口道:「其實此次除了我以外,還有兩人也……」
「不見。」陸雲笙的視線不曾離開書本,固執地打斷姜顏的話,「再替那不孝女和豎子說話,老夫便連你也一同趕出陸府。」
「您老教訓的是!那陸寶苓也太不像話了,堂堂閨閣女子,名門之後,居然和她真心相愛的男子私奔了!」姜顏摸清了陸老的倔驢脾氣,便順著他斥道,「私奔也就罷了,姜韞川那豎子竟然還中了狀元,為官清廉剛正,深受民眾愛戴!那陸寶苓與姜韞川琴瑟和鳴,連半分委屈也不曾受過!蒼天無眼,竟讓他們如此逍遙快活,實在太不像話了!」
「住口。」陸雲笙正色道,「你爹娘的名字,豈是你這後輩能直呼的?」
「學生替您教訓那『豎子』呢!太不像話了,您不見他們是應該的。」說著,姜顏望向門外的天色,故意拖長語調道,「不過您放心,外面春寒料峭,滴水成冰,便讓他們在風中凍個半天一夜的,給您消消氣才好。」
陸老翻書頁的手一頓。
「臨洮府真冷啊,這天色是要下雪呢!」姜顏憋著笑,不住打量著陸老的神色,故意用他能聽到的語調道,「我說讓他們多穿兩件,阿娘非是不聽,唯恐衣裳累贅,失了陸家人的顏面……」
「她這會兒想起自個兒是陸家人了?讓他們回去,別杵在門口丟人現眼。」陸老被她吵得著實看不下去了,重重放下書卷,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半晌才硬聲道,「後天,你和他們一起來。」
「是!」姜顏喜笑顏開,一副陰謀得逞的狡黠樣。
陸雲笙何嘗又不知道她是在激自己?只是倔了二十年,門生滿天下,卻無一人可承歡膝下,終究是有些寂寥的。
「外祖父!」姜顏重新施禮,因太過開心一時嘴快,說道,「您這嘴硬心軟的性格,倒是像極了您將來的外孫女婿!」
「你定親了?」陸老準確地抓住了關鍵,當即抬首,一個眼刀甩來。
「……」姜顏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哼,豎子!你就這點志向。」陸老的臉又倏地冷下來,道,「出去。」
於是姜顏被趕出來了,在陸府門外和姜家爹娘面面相覷。
好在陸老並未真正生氣,第三日依舊接見了姜顏一家,雖席間無話,但好歹比之前十數年不曾見面要冰釋許多了。
闊別多年再次見到父親,陸寶苓情難自禁,悄悄抹了兩次眼淚,陸雲笙見之,瞥眼冷聲道:「老夫還健在,好好的,哭甚?用膳。」
望著面前食案上的菜肴,每樣都是自己兒時最愛的菜式,陸寶苓又紅了眼眶,起身再拜,長跪不起。
離開陸府已是七日之後。姜顏和姜韞川皆是朝中官員,須得回京為先帝靈柩送行,順便準備新帝的登基大典,便辭別了陸老,趕回應天府中。
二月初一,芳菲初綻,姜顏風塵僕僕地推開長安街對面的千戶府大門,朝正在院中練武的錦衣衛大人道:「伯英,我回來了!」
苻離手刀回身,眼眸中的清冷被她的笑顏暖化,仿佛連世界都亮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