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裡很安靜,只能聽見柴火燃燒發出的細微聲響。她睡眼惺忪, 看什麽都不太清楚, 在朦朧視線裡,恍惚瞥見不遠處的裴寂動了動。
像是在倉促之間低了頭。
過了片刻, 又好似不經意般抬起眼睫, 沉聲道:“好些了麽?”
他說話時恢復了平日裡的死人臉, 語氣同樣毫無起伏、淡漠得聽不出情緒。
許是渡給寧寧太多靈力,裴寂臉龐顯出幾分病態的白,眼底則是一片濃鬱青黑, 被躍動著的火光一照,便暈開薄薄淺粉色。
……在她睡著的那段時間,他是一直都守在這兒嗎?
寧寧的腦袋轉得有點慢,一動不動盯了他半晌。
裴寂本來還在神色淡淡地與她對視,時間一久, 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 帶了些羞惱地把視線移開。
“別多想。”
他說:“我沒有一直看你。”
噢。
寧寧眨眨眼睛, 繼續發懵。
這種問題……她也沒問啊。
“你之前,是不是說要出去透氣?”
她摸了把已經不那麽疼的腦袋,嘗試回想發燒時那段模糊的記憶, 越想心跳越快, 說話聲逐漸變成了蚊子嗡嗡:“你在外面,有沒有發現什麽有用的線索?”
她的的確確, 被裴寂抱在懷裡過。
雖然用了渡氣的名頭,可當時他們兩人之間的姿勢,似乎太過曖昧了些。
更何況在那之後, 她居然伏在裴寂懷裡,用靈力在他身上戳來戳去。那樣毫無章法的拂動和那句意味不明的“舒服嗎”——
寧寧的太陽穴突突突在跳。
裴寂當時沒一把將胡來的她掀翻,說明他骨子裡當真是個善良的好人。
如今他對那件事絕口不提,寧寧便也順勢翻篇作罷,耐心聽裴寂道:“此地與其余塔層不同,是處浮屠境。”
寧寧一怔:“浮屠境?能確定嗎?”
她聽說過這個名詞。
與凡人死後形成的念靈相似,修為有成的妖魔或修士能以靈力聚成幻境,將回憶重現。玄虛劍派裡用來歷練的浮屠塔,就是以此作為原型。
“我在林中時,偶遇過一名妖族樵夫。”
裴寂沒再注視她的眼睛,垂了眸死死盯著跟前那簇火焰:“與煉妖塔中害人性命的邪魔不同,那妖性情純良溫和,問及此地之事,隻道仙魔大戰曠日持久,族胞深受其害。”
也就是說,這段記憶是發生在仙魔大戰的過程中。
又是仙魔大戰。
寧寧想,她似乎與這段往事頗有緣分。
裴寂言簡意賅,說罷喉頭微動。
他還想告訴她,雖說遇見樵夫是在林中,其實他一直都沒離開過洞口。
寧寧的模樣那般糟糕,他邪火攻身、受不得撩撥狼狽逃走,便已非君子所為,等出了洞穴,自然不可能置她於視線之外。
然而這番話說起來實在別扭,聽上去總顯得……他有多麽在乎她。
雖然他的確很在乎她。
“如果這裡是處浮屠境,”寧寧遲疑道,“煉妖塔本身也是秘境,那我們現在待著的……豈不是境中境?”
裴寂點頭:“不錯。”
他說著一頓,棱角分明的面龐被火光勾勒出流暢弧度,嗓音極清:“若想離開這層浮屠境,還需尋出製造幻境的始作俑者。如果強行破開,很可能導致陣法動蕩、難以逃脫。”
浮屠境之所以會出現,往往源於強大的執念與情思,許許多多蕩氣回腸的、求而不得的、或是刻骨銘心的記憶,都能在其中得以重現。
與浮屠塔一樣,逃離浮屠境的最佳辦法並非暴力手段,而是跟隨記憶一點點走下去,為幻境主人破除心魔。
“真奇怪。”
寧寧環顧四周,隻覺幻境裡的景致與真實世界沒什麽差別,末了又把視線聚集在裴寂側臉上:“煉妖塔裡關押的,全都是十惡不赦的邪魔……即便是它們,也會有如此深厚的執念嗎?”
她還以為這地方的邪祟都跟影魔沒什麽兩樣,隻懂得像塊煤球扭來扭去。
不過想來也是,人仙妖鬼皆有**,她受了那麽多古裝電視劇的滋養,早就明白“魔亦有情”的爛俗道理。
不過六十二層啊,怎麽也得是個元嬰往上的大魔,能因為什麽事情糾結成這副模樣?
“浮屠境還需細細探索。”
裴寂默了會兒,緩聲道:“我在洞外之時,還遇見一位故人。”
“故人?”
這兩個字脫口而出的瞬間,寧寧倏然聽見洞外林聲窸窣,繼而一道白影閃過。
拂開藤蔓走進洞穴的青年身形纖長,風姿清然,一襲白衣勝雪,其間沾染了幾滴紅梅般的血跡,在清絕出塵之余,平添些許凌厲氣息。
在與寧寧四目相對的刹那,他微微彎了眼,如畫眉眼被火光照亮:“小師妹。”
“孟訣師兄!”
寧寧沒想到能遇見這麽多師門中人,揚眉勾了唇笑道:“你來這兒多久了?”
“在你們之前。”
孟訣雖是在笑,神色卻一直極淡,仿佛微笑只不過是最為慣用的表情,才會時時刻刻將其掛在臉上。
至於他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麽,寧寧看不出來。
“我在你昏睡之時遇見裴師弟,後來又去了林中查探一番。”
孟訣的語氣裡多了點調侃與揶揄:“本打算讓他同我一並前往,他卻執意守在洞口不願離開。”
裴寂長睫輕顫,皺了眉沒出聲。
寧寧沒察覺有什麽不對,好奇發問:“師兄可有發覺什麽貓膩?”
“此處應是青州境內,崇嶺之中。”
孟訣淡聲應道:“傳聞青州多行巫蠱之術,山中毒蟲巨獸眾多,而崇嶺——”
他說著一頓,唇角笑意更甚:“是魔君之一,謝逾的老巢。”
寧寧:……
所以你的表情果然變得興奮起來了對吧!眼睛裡那抹笑意可是有被她好好捕捉到哦!原來能讓大師兄高興起來的居然是這種事情嗎!
寧寧忽然又想起頭一回見到孟訣的時候,被他整日整夜教授劍法的恐懼。
除了被天羨子帶得性子有點歪,不得不承認,這是個真正的劍修。
寧寧變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問號機器:“謝逾?”
“謝逾此人,非同一般。”
孟訣微眯雙眸,好整以暇地與她對視:“青州一帶奴隸體系尚存,他出身低賤,家中世代為奴,卻生有絕佳的修煉根骨,忍辱多年,終以邪術入魔,從此修為大增,列入魔君之位。”
這是個狠人。
只是寧寧有些想不明白,他若是單單以奴隸的身份存活於世,不說位列魔君,就算想學得修煉的法子,恐怕也是難於登天。
這其中或許尚有隱情,她思索半晌也猜不出端倪,又不好意思將孟訣打斷,隻得點點頭,聽他繼續饒有興致地說:
“謝逾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修為大漲、闖出名堂後,便在仙魔大戰之際回了青州,攪得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曾經欺辱過他的人,都未曾得到好下場,比如——”
他說到這裡欲言又止,瞳孔稍一閃動,抿唇笑了笑。
寧寧立馬就明白了這笑裡的意思。
那些死去的人實在過於淒慘,孟訣顧及她的感受,把詳細描述吞回了肚子裡。
“能製造出浮屠境的,必然是修真大能。”
她思忖片刻,輕聲道:“以謝逾魔君的身份,似乎也與煉妖塔中的邪祟相吻合……莫非這裡是他的記憶?”
孟訣搖頭:“未可知。若是認錯浮屠境主人,在幻境裡幫錯人,致使執念大亂……那我們恐怕難以再出去了。”
那謝逾聽起來就不像什麽善男信女的好角色,寧寧打從一開始就不願幫他,聞言很是受用地揚唇笑道:“既然謝逾做了那麽多壞事,他最後的結局如何?”
“這是最讓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白衣劍修斂了眉目,瞳孔雖被火光映亮,眼底卻盡是暗色:“崇嶺忽有一日慘遭大劫,山火肆虐、天雷驟降,待災禍平息之後,已無生靈氣息——不僅是居住於此的平民百姓,連魔君謝逾本人,也再沒了蹤跡。”
寧寧一怔。
“在這片樹林之外,便是謝逾曾經生活過的鎮子。我們不妨先去那裡打聽打聽,說不定能得到些許線索。”
他說著輕笑一聲,視線輕輕一晃,落在角落裡的裴寂身上:“不知裴師弟,意下如何?”
寧寧扭頭去看他。
方才她與孟師兄講話的時候,裴寂一個字也沒說。
孟訣與裴寂一白一黑,兩相對峙之下,彼此間的對立感便前所未有地強烈。
前者白衣飄飄,自是光風霽月、芝蘭玉樹,而裴寂跟前籠了層山壁的影子,將少年本就漆黑的眼瞳染成毫無光澤的暗色。
頎長瘦削、脊骨筆直,像一把純黑色的劍。
裴寂抱著懷裡的長劍,喉頭微動:“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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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林子並不大,穿過密密匝匝的樹叢,很快就能見到小鎮裡的房屋。
按照孟訣所見妖族的陳詞,如今正是仙魔大戰之際、謝逾佔領崇嶺的時候。
崇山峻嶺之中的小鎮交通不便,絕大多數居民依靠自給自足填飽肚子,理所當然並不富裕。
這裡的建築多為木屋,可以想象今後山火蔓延之時,生靈塗炭的慘狀。
寧寧四下打量,在小鎮入口見到兩抹格格不入的影子。
一人身著僧袍、剃了個鋥亮大光頭;另一人眉清目秀、似曾相識,正是流明山的符修白曄。
而在兩人跟前,站著個頗為茫然無措的鎮民。
他們倆面對著寧寧等人前來的方向,只需稍一抬眼,就能與之恰巧對視。
白曄見到寧寧,臉上神色一僵。
他是怎麽也忘不了,這丫頭如同屍鬼狂舞般朝自己奔過來的景象。
簡直是他的成年陰影,會偶爾在噩夢裡出現扭來扭去的那種。
孟訣不愧是玄虛劍派門面一枝花,在望見二人的瞬間笑道:“白曄道友、永歸小師傅。”
原來那小和尚叫做永歸。
他們之間互不熟識,如今陡一碰面,難免要客套幾句,簡稱互吹彩虹屁。
寧寧總覺得這些話聽起來太過別扭,為了不讓自己太過尷尬,已經練成了自娛自樂的神技——
把這裡頭彎彎拐拐的仙門用語,全換成接地氣的義務教育。
比如現在。
白曄竭力穩定神色,朗聲笑道:“原來是玄虛劍派的道友們!永歸小師傅,你或許與這幾位並不相識——他們都是天羨長老門下的親傳弟子,這位是孟訣師兄,年紀輕輕便有了元嬰六重境,修習《太武劍術》,隻用去不到半個月時間。”
——這位孟訣同學,十二歲就跳級來到了高三年級,做完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只要不到半個月的功夫。
孟訣輕而易舉便掩下眼底的不耐煩,聽他繼續講:“這位是寧寧師妹,在小重山中大放異彩,更是上一輪十方法會的金丹期第一,當之無愧少年英才。”
——這位寧寧同學,不僅在奧數大賽裡取得優良成績,更是上一屆英語口語大賽高中組的第一,當之無愧的清北種子選手。
“還有裴寂師弟,古木林海中的魔化樹妖便是由他斬殺,雖然拜入天羨長老門下尚未多時,卻已快突破金丹。”
——裴寂同學解出了數學月考試卷的壓軸題,雖然轉學來沒多久,已經竄上了光榮榜前幾名。
就很接地氣,很符合馬克思唯物主義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白曄講得激情昂揚,旁邊那鎮民聽得耐不住性子,講話時帶了少許口音:“你們還想不想往下面聽?不聽我就回家了。”
白曄趕忙挽留:“別別別!咱們繼續來說選妃的事兒!”
寧寧好奇道:“選妃?”
“是啊。”
那鎮民瞅她一眼,又指了指白曄與永歸小和尚:“魔君選妃,這兩位正打算參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