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琅王在一旁隱祕觀戰已經有段時間了。早在小廚娘偷偷上了山坡時, 他揮散了一干手下也跟著上了去。
山坡兩旁多喬木灌叢,將他高大的身子遮掩得密實,藉著枝丫縫隙,倒是將小廚娘舌戰奸商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別看那小娘在他面前總是低眉斂目, 好似淑女做派,其實細細品之,全是假裝出來的端淑。現在離了他的身邊, 這般咄咄逼人,眉眼飛揚才是這小娘的本色。
瓊王看著看著, 便品出了趣味。只是覺得小娘眼角輕揚, 倨傲著下巴侃侃而談的樣子可人,叫人越看越錯不開眼。
這般女子雖則出身卑微, 但是當配得上他楚忘山……這麼一來, 便想著站在一旁, 再靜靜欣賞一會佳人的灼灼辯才。
沒想到這小娘居然說得那奸商啞口無言,惱羞成怒。眼看著要吃虧了, 琅王便要衝出去來個英雄救美,待得回去後, 管得叫小娘還債, 且主動獻上香腮紅脣好好廝磨一番。
只沒有想到, 不知從哪裡冒出個半路截胡的!
弱雞似的身板, 張嘴便說自己是瓊孃的未婚夫婿。而那崔家夫婦也不見反駁的樣子。
瓊王剛想出言申斥, 突然想到瓊娘先前說過, 家裡已經準備她說親的事情, 竟然樣樣都吻合上了。
原來這小娘並不是誑他!一早就規劃了前程!
認清了這一事實後,琅王心內好似吞了火球一般,是又燒灼又覺得噎得喘不上氣兒。
而那奸商正好當了他出氣的木樁,便上去一把折斷了那廝的手爪。
那位二爺疼得哇哇亂叫,幾個架著尚雲天的夥計一看掌櫃的吃了虧,再顧不得手裡的書生,只衝將了過去,想要去打那行凶的暴徒。
可是剛往前衝了幾步,幾個虎背熊腰的侍衛抽出雪白的佩刀,一下子從山坡下冒了出來,跟虎狼出山一般將他們幾個紛紛制伏在了地上。
幾個行商的夥計都是出入過高門貴府的,待定睛打量琅王,一身的富貴 ,滿臉的肅殺,加之跟著數十個豪奴凶僕,一看便是他們這等子人招惹不起的貴人,當下便是有些瑟瑟發抖。
尚雲天雖則經歷了馬車撞人之事,但是因為當時王爺坐在馬車裡沒有露面,他並不識得。只掙脫了束縛,連忙上前躬身施禮道:「敢問這位義士尊姓大名?小生謝過尊駕出手相救,免了在下未婚妻的無妄之災。」
他這不謝還好,只「未婚妻」三個字噎得江東王又是心氣不順,當下連看都未看他一眼,只坐在了侍衛們搬過來的椅子上,斜眼瞪著瓊娘。
瓊娘也覺得尚雲天好生莫名其妙,怎麼白日裡隨口認親?
可是此時琅王就在身邊,她還不好反駁,索性便只先預設,甩掉了瘟神,再料理尚雲天這瘟生。想到這,她便擡頭衝著尚雲天勉強一笑,福了福禮。
見瓊娘並未反駁,反而跟那書生眉來眼去,楚邪只覺得那吞下的火球,在腹內炸開一般。
若是沙場上倒也簡單,左右一個穿心箭,定死那書生,讓這小婦成了新寡。
可是現在身在皇城,他雖有心招攬惡名,但也做不出屠戮平頭百姓的暴虐之事。這般一忍,心火更旺,心內想出千萬條法子叫那小婦痛不欲生。
可惡語湧到嘴邊,才發覺師出無名,雖則與那小婦偷偷有些手腳,但是未過名堂,他跟那書生一比較,竟然成了見不得光的那個!
畢竟當東家的再怎麼霸道,也管不得活契小廚娘的婚喪嫁娶。
臉色流轉了一圈,琅王心內有了定奪,那表情才慢慢恢復了平靜。只拿眼挑著瓊娘,示意著她向爹孃介紹自己的身份。待瓊娘說,這位便是江東琅王時,崔忠與劉氏都是大吃一驚,然後一臉緊張拘謹地行拜禮。
琅王示意崔氏夫婦免禮,徑自問那位二爺:「你這爛了芯子的木頭,還要運到江東歷縣?是哪個跟你定的貨物?用來作甚?價錢幾何?」
白家的這個倒黴掌櫃聽得琅王的名號,心內就是一顫,她心知這買賣乃是在江東地界,主家吩咐不可張揚,偏偏撞到了江東王的面前,頓時有些棘手。
待聽琅王問起歷縣的這單子買賣時,二爺更是目光閃爍,捧著胳膊道:「小的這批貨物因為庫房漏水,淹了木材,生怕東家埋怨,這才急著降了些許銀兩賤賣,至於歷縣的那位客官,小的也不認識,只是接了定錢,照約定送到碼頭而已。」
瓊娘在一旁聽著,其實方才白家掌櫃的說起歷縣時,她心內便有些恍惚,總覺得歷縣好像是跟什麼往事有關。
待得琅王開口問起這事情時,她便一下子全想起來了。
是呀,她怎麼忘了這茬子的往事?
當年,她新嫁,江東歷縣水閘迸裂,滔滔洪水湮沒了整個下游的村莊。
事後調查,竟然是水閘大門的鐵索吊軸斷裂,以至於鐵索鬆脫,沒有緊住閘門,加之那一年雨水較多,終釀成這樣的慘禍。
如果沒記錯,慘禍發生時,是她新婚的第二年。
尚雲天已經考取功名,入朝為官,而她卻變得更加提心吊膽,生怕自己的身世被人知曉做了口舌,連累了夫君,便格外注重積攢善名,對於募捐義款之類的貴婦交際尤為熱心,
當初歷縣的水災後,有江東的災民流落到了京城,她還曾到皇山下不遠的道旁,跟著幾位官夫人親自熬粥募捐來著……
對了,當時災民擁擠,還有幾個男人冒充災民挑事,被她細心發覺後出言申斥,哄攆出了人群。
結果日落回府時,被那幾個無賴報復,竟然在皇山附近意欲攔車不軌。
幸而有人出手相助,救下了她。
但是當時天黑,她並沒有看清恩人的模樣,而那人只遺落了一串黑金石的佛珠手串被她撿起。
雖然想厚禮相酬,連手串一併還贈,卻不知怎麼找尋這位來去匆匆的恩人……
這「歷縣」二字,倒是將經年往事的記憶全勾回來了。
現在琅王單刀直入地去問歷縣木材的事情。瓊娘頓時有些恍然:那麼多的粗壯木頭運往歷縣的小地方,肯定不是為了蓋房,大約也是修建工程一類才會用到……
也許當年歷縣發生的慘禍,也跟現在這十幾車的木頭有關。
謠傳是琅王大肆享樂,以至於動用了當地興修水利的銀款,這才害得閘門吊軸使用了粗劣的木頭,以至於暴雨來臨時軸斷閘開。
下游山窩窩裡的百姓,變成了池中魚,造成了人間慘禍……琅王因為歷縣的慘禍而被滿朝諫官彈劾,一時被天下人所詬……
想到這,瓊娘輕輕吐了一口氣,她雖無意幫助琅王避免災禍,但是琅王既然能覺察到這買賣的腌臢,從而解救一村子的百姓也是幸甚之事。
雖然那掌櫃支支吾吾,可是琅王認定了他居心不良,趁著他手骨折斷,心緒大亂,來不及想應對之策之際,便使了審訊戰俘的手段,將那漢子沒有折斷的那隻手的手指,用釘釘子的錘頭根根敲碎。
慘叫聲一時此起彼伏,那漢子疼得屎尿拉了一褲子後,便全招了。
原來這些木頭,是他的主家收買了歷縣的工頭,幾乎白送的全運往了歷縣,而其中的差價,自然全落入到了那工頭的腰包。至於主家為何要勞動船隻,倒賠運費做這筆買賣,那他就不知了。
只是這個叫二爺的掌櫃,也琢磨出內裡有賺頭的門道,這才揹著主家,偷偷將運往江東的木材裡私賣了兩車,自己賤價私賣給了皇山鄉民。
至於短缺的兩輛貨物,只要將十幾輛馬車的木材鬆散的勻一勻,便可矇混過關。畢竟那歷縣的工頭沒出銀子,白得的木材,也不會太計較數量的多寡……
沒想到眼看著買賣做成,卻鬧出崔家的這檔子事。
所以當瓊娘提出見官時,他表面張狂,其實色厲內荏,心虛得很,也是怕主家知道了自己私下中飽私囊的事情木材,才想制服這一家子。
沒想到,卻白白賠送了一雙手。
別人聽得一頭霧水,可是瓊娘卻一下子全想明白了,不由得暗自倒吸了口冷氣。
那木頭雖爛了芯子,可是要盡數折斷,也是要花費年頭的。特意賄賂遠在歷山的工頭,也是蹊蹺。
而當年江東離京城甚遠,為何那幫子災民會一路流離到了京城?還有那幫子假裝災民的無賴,是受何人唆使?為何非要煽動著災民鬧事?
原本是對於瓊娘來說不起眼的往事,如今知道了爛心兒木頭的關節,卻是越想越心驚,直覺自己是捲入了什麼陰謀之中。
這是有人處心積慮,不顯山不露水地埋設暗線,栽贓琅王,給他扣上禍國殃民昏庸藩王的千古罵名啊!
而琅王見了那爛芯子的木頭,又聽到了那二爺跟夥計提及了歷山,自然也聯想到了江東最近在修繕靠近下游一代的運河工程,當下便雷厲風行,要按住賊人追查到底。
不過崔家人俱是老實的平頭百姓,不懂這內裡關係國計民生的門道。
原本聽聞他是琅王,便想到了他的馬車在街市橫衝直撞,撞斷了傳寶腿的前情,然後便是前來訛錢訛銀子的豪橫,如今又在自家院子裡眉色不動地命人敲斷了那商人的手骨……
便是地府的閻王也不過如此啊!
女兒在這樣暴虐的王爺手下當差,劉氏一個沒忍住,頓時兩眼淚汪汪,心疼死了她的瓊娘。
至於那被晾在一旁的尚雲天,起初聽說這個俊美冷逸的男子便是江東琅王時,心內還一翻。
生怕瓊娘年紀小,眼皮子淺,見這位江東王模樣俊美出身不凡,便心生愛慕,生出旁的心思,不肯答應父母為她相中的親事。
但現如今看到了這琅王鐵血的手段,立刻暗鬆了口氣。
如此暴虐張揚之人,瓊娘這般賢淑美好的女子,只要不是眼盲,絕對看不上他的!
待得自己來日高中,定要贖買回瓊孃的自由,成就一番人間佳話。
而琅王的,現在的心情的確是陰風陣陣,不解人間的溫暖。他此來原本是要向瓊孃的家人提及擡了瓊娘入門的事宜。
卻不曾想,他家人倒是有門路,竟然尋了個身帶功名的讀書人當女婿。
再細細回想那小娘之前的言行,原來並不是小姑娘羞澀的半推半就。當真是不屑於當他王府裡的側妃呢!
他不願露出酸意,但是心內的憋屈生平未有!
也是,這市井小娘一向是會算計的。趁著這讀書人落魄,便成了正頭娘子,待得這書生來日走了狗屎運氣高中,豈不是鳳冠霞帔加身的官家夫人?
不過,既有他在,豈能讓那小娘白白玩弄了一番他的心意後,便悠哉嫁人?
哼,想得美!
想到這,他也失了遊玩的心思,冷著臉道:「常進,將這幾個奸商連同那些個爛木頭,扭送到官衙去。再派人回江東,抓了歷縣的工頭,治他一個玩忽職守,中飽私囊的罪責……」
說到這,他站起身來,看也不看瓊娘一眼,起身出了崔家院落。
瓊娘趁著這機會,偷偷問娘:「那書生是何人,怎麼張口便胡亂說話,哪個是他的未婚妻子?」
劉氏趕緊道:「娘看這書生不錯,正經人家的孩子,趕著進京趕考,因為感謝你哥哥的相救之恩,便主動自薦,願做我崔家的女婿。讀書人啊,可比農家子弟,商賈兒孫有出息得多!」
瓊娘還想再言。山坡下的常進卻喊道:「瓊娘快上車,王爺趕著回府用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