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姬僵硬的眼珠直直瞪著斜下方的那對眼睛,直到此時她才發現原來大囡的眼睛很漂亮。
形狀完美,眼長而眼角微微上翹,上下眼瞼的線條仿若濃墨勾勒似的精緻。且瞳孔極黑,晶瑩剔透的,似乎會反光,她從那瞳孔裡看到自己扭曲害怕的臉,還看到了一絲冰涼的冷意。
那絲冷意讓她宛如被一盆涼水從頭到澆尾濕了個透頂,甚至讓她忍不住打起一個冷顫,也似乎在告訴她,對方沒和她開玩笑。
「不是賤人的雲姬,你猜猜看,若是我將你就這麼弄死了,會有人找我償命嗎?」大囡冷冷的聲音再度響起。
雲姬感覺舌頭和嘴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根本無法言語。而脖子上加重的刺痛感卻讓她生出一個錯覺,似乎若是她再不回答,很可能以後都說不了話了。
她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感覺,明明對方只是一個未滿十歲的女童,身量體格俱不及她,她只要輕輕一推便能將對方推倒。可理智卻告訴她,不要嘗試,在她將對方推倒的同時,很可能自己脖子上被紮一個窟窿。
「不、不會……」無限驚恐中,雲姬聽到自己變調的聲音響起。
大囡笑了笑。
雲姬明明看她在笑,卻沒感覺出來那是笑,那是惡鬼在招魂。
「那你可知道為什麼不會?」
又是一陣劇痛,雲姬感覺自己脖子痛得快斷掉了。她似乎感覺到自己的血在不停的流淌,卻不敢伸手去觸摸。她急急著張口想說,卻一個不防咬了舌頭,狼狽的一嗆,倉皇道:「因為、因為雲姬是個賤人……」
這話甫一出口,便讓雲姬的臉漲紅了起來,但漲紅只是一瞬間,轉眼間又轉為慘白。
「還有呢?」
這一會兒雲姬已經忘了所謂的臉面是什麼了,那抵在自己玉頸上的冰冷瓷片就像懸在頭上的一把刀,讓她一邊恐懼的淌著淚,一邊將心中所想一一說了出來。
「賤人身份低賤,死了也就死了,就像死只雞死只鴨那麼簡單,沒有人會關心,也沒有人會在乎。你和雲姬不同,你終歸究底還有蕭家的血脈……」
「既然如此,你何必與我為難?你難道不知道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頓了頓,大囡失笑道:「我倒忘了,你好像是被人唆使來與我們作對的。」
接下來的一句話大囡說得聲音極小,僅她與雲姬可以聽見,「我娘就是前車之鑒,你以為以後她會放過你?」
雲姬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言語已經無法形容她此時的心情了。她滿臉慘白,似乎真的被大囡嚇到了,無人知曉她心中不停的徘徊著一句話,‘我娘便是前車之鑒,你以為以後她會放過你!’
大囡隨手扔了手裡的瓷片,便去收拾地上的殘局了,似乎剛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
紅綢小臉嚇得煞白,趕忙攙扶著魂不守舍的雲姬離開此處。
屋中很安靜,不知何時月姬的咳嗽聲和小囡的哭聲都停下了,大囡彎著腰一下一下掃著地面上的碎瓷片,將所有髒亂俱歸攏到一處。
月姬眼神複雜的看著大囡,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大囡,你不該和雲姬針鋒相對的。她在這伶院勢大,若是得罪了她,以後的日子只怕會更為艱難。」
大囡沒有出聲,也沒有抬頭,繼續掃著地。
「娘身子不好,你和小囡都還小,能讓一步且是一步,你這性子得改改……咳咳咳咳……」
說到最後,月姬見女兒不聽不聞的模樣,似乎動了氣,不光流起淚還嗆咳起來,「咳咳,娘如今的身子越來越差,若是有個萬一……咳咳……又得罪了雲姬,以後可該如何是好……」
小囡不住給月姬順著氣,見阿姐還是一副紋風不動的樣子,不禁埋怨道:「阿姐,娘在跟你說話呢?你幹嘛總是氣娘!」
這句話似乎刺激到大囡,她猛地一下抬起頭,眼神幽暗莫名的盯了小囡一眼。
月姬見小女兒嚇得一縮,又見大女兒那嚇人的眼神,不禁呵斥道:「大囡,你作甚嚇你妹妹,難道她說得不對?你如今真是越發難以管教了,誰不如你的意,便是暗恨在心,你小小年紀怎麼養成了這樣一副心性!」
這幾年月姬雖是總臥病,但大囡的所作所為也是傳了一些在她耳朵裡。尤其惹不起這小潑皮,沒少有人來找月姬告狀。
月姬天性柔弱,旁人來告狀,她不問對錯總是給人道歉,待人走後,便會訓斥大囡一兩句。次數多了,見大囡總是不聽的模樣,訓斥倒也少了,只是給人道歉的次數從來不少。
恰恰大囡就是最厭惡她這副樣子,尤其她從小因身份與環境的原因,養了一副偏激的性格。她就不懂了,為何就不能適當的硬氣一些,難道不知道那群人就是欺軟怕硬的典範?
可她也懂阿娘是疼愛她的,她沒有能力,又不想自己落人口舌,小小年紀落一個壞名聲,便只會與人示弱道歉。殊不知這種示弱並不會讓人因此放過,反而暗笑在心。大囡口裡不說,其實從來沒將月姬的話聽進耳朵裡去,上輩子小時候的大囡離經叛道的脾氣,便是這樣被逼出來的。雖是日後因為生存,學會了偽裝學會了做戲,可是心性從來沒變。
這輩子依然也沒變,但大囡突然想說點什麼了。
她突然心中生出了委屈,這些委屈是給大囡的,是給這個年紀小小在月姬身體垮了後,憑著一己之力保證著母女三人能在伶院活下去,將所有針對與刁難遮罩在這間房門之外的大囡。
難道大囡不知曉潑皮耍賴大哭大鬧有損女孩子的名聲嗎?難得大囡不在乎旁人異樣的眼光嗎?
不,其實她都懂!
只是她沒有辦法!
生存環境的艱難,秉性柔弱的月姬和體弱的妹妹,那個女人那麼容不下她們,為何會放任她們母女三人在這伶院生存下去,這些年她懲治人的手段可是從沒少聽說過。不過是因為她們身份卑賤,不過對方知曉即使自己不言不語,刁難也會接踵而來。而沒有野草般的韌性,在這種吃人的地方根本活不下去,只會無聲無息便銷聲匿跡了。
月姬的身體真是因為心靈遭受重創以及生產留下的沉屙嗎?也許是有些的,可更多的卻是屈辱、不甘、掙扎等等與明裡暗裡的刁難所致。月姬承受不下去,不過是幾年便垮了身體,而大囡卻在月姬垮後,接下了這副重擔,要知道她不過是名未滿十歲的幼童。
重生回來,蕭九娘很難將自己代入到這名幼小女童的身上去,即使她曉得這就是她,就是年幼的她。很多的時候,她都是以一副旁觀者的目光去看待眼前發生的一切,直到此時她才真真正正完全和這名叫大囡的女童融合到一起。
她很委屈,塵封久遠的記憶似乎頓時清晰起來。
她憶起上輩子幼年發生的一切,那些不甘、怨恨、憤怒與不被理解,這讓她至上輩子月姬死之後便乾涸的眼眶,突然崩出了大量淚水,在淚眼模糊下,她說出了以下話語。
「退一步讓一步,便能讓這一切全部消失嗎?為何你承受了這麼多,卻從來都沒有明白過。今日紅綢砸碎的是我們的盤碗,若是我們讓一步,先不提今日吃什麼喝什麼,這伶院的人會如何看?你難道忘了以前那層出不窮的刁難與苛責了嗎?那些難道都是忍出來讓出來的?……是的,你就是這麼認為的,你認為自己忍一時讓一步,別人便會放過你。甚至你現在臥病在床,你心裡也是松了一口氣的,你認為自己不再是威脅了,你認為自己卑賤到泥裡,別人便不屑一顧。殊不知這不過是你認為的……」
大囡搖了搖頭,突然滄然笑了一聲:「你以為我願意那樣?退不了的,退一步就是懸崖!」
大囡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淚水,便緊抿著嘴走了出去。身後有小囡的哭聲與勸慰聲,還有月姬的悲泣聲。
只是這一會兒她什麼都不想管了,她想靜一靜。
*
雲姬的這一番動靜,沒少落入旁人眼裡。
之後見雲姬形容狼狽讓侍女攙扶著離開,旁人便知曉肯定又是在大囡那個小潑皮跟前吃虧了。
不要問人們為何會這麼想,那月姬母女三人,也只有大囡有這個本事。這雲姬平日裡沒少刁難這母女三個,卻很少能全然占上風,俱是敗在大囡那看似荒誕且胡攪蠻纏的潑皮手段上。
過了一會兒,見大囡繃著小臉走出來,臉上隱見淚痕,旁人便知曉定是月姬又訓斥大囡了。只是這大囡從小便極少哭,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竟然讓她哭了。
還未等這院中看熱鬧的人私下裡議論起來,大囡便被一人拉進了一間屋裡。
月姬母女所住的這處院落俱是伶院的伶人,零零散散住了十幾號人。柔姬也住在此處,不過是在靠前的位置。早先雲姬氣勢洶洶前去月姬住處,柔姬便看在眼裡,只是雲姬勢大,她並不敢掠其鋒芒。此時雲姬走了,又見大囡跑了出來,她才趁沒有人看到,將大囡拉了進來。
「怎麼了?可是被你阿娘訓了?」
柔姬是個非常溫柔的女人,說起話來也是柔柔弱弱的。
她的年紀比月姬小一些,卻又比雲姬大一點,早年與月姬私下裡關係不錯。但這僅是私底下裡,礙著某些原因,這伶院上上下下明面上沒人敢與月姬交往,柔姬也是如此,頂多在表面上表現的關心大囡一些。
這偌大的伶院,不是伶人便是奴婢,這大囡小囡兩姐妹也是伶院裡許多老人看著長大的,柔姬便是老人其中之一。
大囡勾了勾唇角,「沒甚,柔姨。」
「到了柔姨面前還說假話。」柔姬嗔道,去了一旁水盆打濕了棉帕子,給大囡擦了擦小臉。
大囡有些窘然,畢竟她內裡瓤子可不是一個幼童。
給大囡擦完臉後,柔姬拉著她在一旁矮榻上坐下,歎了一聲道:「你娘說你,你便聽著,她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