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來講,楚王其實算是一個好老師。
他從不會因為學生愚鈍而怒斥,更不會因此而大發雷霆,只會耐心極好的再次給予講解。上輩子教導九娘習字便有例子可循,這輩子也是如此。
和楚王處久了,其實九娘已經漸漸的不怕他了,這輩子究竟與上輩子不同,上輩子她是一個主動巴上去的小狗腿,這輩子雖然她也是主動巴上去,卻多了一個‘表妹’的名頭。
表妹耶,若不是真心將自己當做妹妹看待,這素來冷淡的人怎麼會給她如此多的好臉色,要知道上輩子楚王可是出了名的大冷臉兼大黑臉。
外面還在下著雨,室中卻是極為溫暖,九月末的天本是用不著火盆的,可是此時室中卻是在角落裡放著兩個火盆,讓整個室內顯得暖融融的。
九娘有些昏昏欲睡。
一隻小手支著左臉頰,另一隻手百無聊賴的翻著書卷。實在也不能怪她,而是一冷一熱,又洗了熱水澡,這會兒舒舒服服的坐在這裡,又有一個好聽的聲音做伴奏,是個人她也得犯困啊。
楚王無聲地歎了一口氣,見方才還是正襟危坐的小人兒,不過是一會兒時間便變了姿勢,心想她果然不怕他。
楚王此時的心情有些詭異,現如今很少有人能在他跟前如此怡然自得,隨著他年紀的日益增長,怕他的人越來越多。早先年在宮中沒少給自己臉色看的內侍監的內侍,現如今每一個不怕他的,尤其他開府也已有三年,門下幕僚賓客眾多,隨著手中的權勢增長,自是不同以往。
此時的楚王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母早亡,只能依靠皇后一系的那個瘦弱少年了,而是變成了一個僅憑一己之力,便能和成王趙王兩系分庭相抗的對手。甚至連早年必須仰視的兩位皇兄,如今都不敢對他等閒視之,可這個少女卻能,似乎一點都沒有應該懼怕他的自覺,就仿佛當年去蘭陵路上的那段時光。
楚王的理智告訴自己,她應該怕自己,可是內心深處卻不希望看到那樣,這讓他的面對九娘之時,心緒頗為複雜。這一切僅是因為那個夢,那個荒誕不堪卻又極為真實的夢。
楚王從來篤信子不語怪力亂神之說,也因此他對自己那個夢,一直是一種理智的態度。可是隨著這個奇怪的夢,斷斷續續持續了近三年之久,很多時候楚王也混亂了。
明明這個人就在眼前,卻仿佛她其實是活在自己夢裡,以另外一種姿態,以另外一種境地活著。
自那日蕭家的花園相遇之後,這段時間裡楚王每日都會做到那個夢,因著他每日很忙睡眠的時間很少,其實那個夢時間並不長,但它卻一直荒誕且連續性的持續著。
在夢中,她替自己做的很多事,同樣他也給了她許多應有的幫助,即是如此,她的處境也是險象環生。而夢中的那個自己卻是極為冷漠,每每視若無睹,甚至直到她支撐不下去,才會出手……
楚王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在‘熬犬’。
等同熬鷹,一種訓練手下的方式,逼著她爆發潛力。
她一日日成長,夢中的自己越來越滿意,做夢的自己卻是內心恍然。
每每看見夢中的她笑得一臉‘燦爛’,以一種近乎狗腿子的方式耍賴討好,楚王便想大聲喊道,錯了。
他也曾喊出來過,可是到底是哪兒錯了,他卻無從得知。
不自覺中,楚王講解的聲音停下來了。
九娘本是昏昏欲睡,突然聲音停下,讓她頓時驚醒過來。望著對面看著自己晦暗莫名的眼神,九娘覺得有些心虛。
「表哥……」
嬌嬌的,軟軟的,九娘從來懂得人要因地制宜轉變自己處世的態度。例如這輩子她是楚王的‘表妹’,且他對自己一向容忍,所以這樣應該沒錯吧。
身後傳來一個非常輕微的腳步聲,也是到了近前九娘才感覺出來,她扭頭看去,就見常順端著一個託盤走了過來。
託盤上放了兩盞茶,和兩盤看起來很好吃糕點,常順將茶盞一人面前放了一盞,把糕點擱在案幾上,便退下了。
楚王端起茶盞,拂了拂上面的茶末,便小口啜著也不說話。九娘偷眼瞄了他一眼,也端起茶盞小口啜了起來。
嗯,茶湯滋味不錯,幾乎還原了自己的手藝,看來常順這幾年沒少被楚王‘鍛煉’。
啜一口,滿口生津,九娘突然感覺餓了,便伸出小手摸了一塊糕點來食。
鬆軟的棗兒糕,滿是紅棗的香甜味道,還帶了一股奶香味兒,楚王不喜甜食,所以這是給她的吧。突然感覺心情很好,有一種受寵若驚的羞愧,表哥日理萬機也不為過,好不容易抽空教導她,她居然差點睡著了。
九娘三口兩口便將那塊兒棗兒糕吃下,又去拿了一塊兒,討好的遞到楚王面前。
「表哥,你也吃。」
粉粉嫩嫩的小臉兒,披散在肩上如雲秀髮,襯得那巴掌大的小臉越發小。粉白帶著光澤度的櫻唇,嘴角沾了一點棗兒糕的殘渣,盈盈的大眼中宛若最澄亮的星子。
不一樣,終究是不一樣的,她不會變成‘她’,他也不會允許她變成‘她’。
楚王伸出白皙修長的大掌,先是替她拭去了嘴角的殘渣,而後接過那塊兒棗兒糕,默默地咀嚼著。
呃——
好吧,這輩子哪能與上輩子一樣呢?也許楚王是吃甜食的。
表哥表妹,當一個‘表妹’實在不錯。
……
吃了茶和糕點,九娘感覺自己好像也不困了。
本是準備打起精神來好好表現,一改方才自己懶散的模樣,哪知楚王卻打住了給她講解的舉動,並丟了一本書給她,讓她去軟榻上呆著。
九娘並不是一個喜歡苛責自己的人,跪坐在那裡學習與靠在軟榻上舒舒服服,她自是選擇後者。楚王既然說了,她自是按著他所言去做。她去了軟榻上選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坐下來,倚著鬆軟的靠枕,閑閑的翻著手裡的書。
書是一本遊記。
這是給她打發時間的吧。
另一邊,常順將案幾上的雜物收撿了一下,楚王又開始伏案寫著什麼來。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外面的雨依舊沒有想停的樣子,淅淅瀝瀝的下著,倒是不如之前那會兒那麼急了,雨水打落在地面和瓦片上,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書卷上的字跡在九娘眼裡,一會兒放大一會兒又變小,漸漸模糊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九娘便睡著了。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待九娘醒來眼前還是一片溫暖的燈光,她身上搭了一層薄薄的褥子,十分溫暖。
抬起頭往書案那處望去,那個人依舊保持著她睡著之前的那個姿勢,也不知這樣多久了。
在冷漠寡言的表面下,楚王其實是一個非常努力且認真的人,眾人只知曉楚王心機深沉、算無遺漏,不管做什麼事都成竹在胸,無人知曉其實在風光的表面之下,楚王實則每日連三個時辰的睡眠都沒有,很多時候只能睡上一兩個時辰。
比起趙王成王那些擁有母族助力的人,楚王只有他自己一人,且要小心平衡幾方勢力,還得不引起上面那個人的忌憚。
這一切皆是來自于九娘上輩子的記憶,可是從這輩子一些事情來看,似乎仍舊照著上輩子的軌跡進行著。
九娘莫名覺得有些心酸,不禁開口道:「表哥,幾時了?」
「戌時,你餓了?」
楚王抬起頭,望了過來,低垂許久的頸椎發出抗議的呼喚,也因此九娘聽到了‘哢吧’一聲,緊接著又是幾聲,九娘看到楚王轉動了幾下脖子。
「有點。」
「我讓常順傳膳。」
不用楚王吩咐,常順便急急的下去了。之前他小聲提醒過兩次,可惜俱被殿下忽略了,看來這九娘子呆在這裡也不是沒有用處,至少殿下能記起用飯。
……
晚飯極為簡單,也不過是五菜一湯。
倒是做的極為精緻,且味道都很不錯。
這是九娘第一次和楚王坐在一處用飯,其實也不算是第一次,上輩子也有過這種經歷,卻完全不是這種感覺。
上輩子是‘賞’,而這一次卻沒有其他含義,僅僅就是兩人坐在一處用飯。
九娘飯量小,只吃了小半碗碧粳米飯,便不再吃了,見她放下筷子,楚王皺起眉,眼神一掃,常順便笑著湊了過來。
「九娘子怎麼吃得如此少,可是菜不合口味?」
「不會,很好吃,不過我素來飯量小。」
常順一邊往那邊遞了一個眼神,一邊拿起九娘的碗,舀了半碗湯放在她面前。
「喝些湯吧,這湯滋補,奴婢特意吩咐廚房熬的。」
「謝謝常內侍了。」
九娘有些不習慣常順殷勤的態度,她可是知曉此人也是個面善心壞的主兒,上輩子沒少因為她抱楚王大腿,一面笑眯眯的叫著九娘子,一面給自己下絆子。之後見阻止不了,才改了態度。
她努力的瞪大眼睛,想從常順眼裡看出一點點虛偽,可惜卻沒能看到,尷尬倒是有的,虛偽卻是沒有。
「你都十三了,還這麼瘦,像你年紀這麼大的小娘子,都比你豐腴。」
楚王淡淡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九娘的思緒。她不由自主低頭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胸前,一股惱羞成怒湧上心間。
她上輩子也是這麼瘦的,她也知曉大齊以女子豐腴為美,可是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當她面說她不夠豐腴,哪怕是上輩子的王四郎也沒敢這麼說過。當然九娘見過王四郎偶爾流露出的遺憾之態,但那也是隱晦的,隱晦的懂不懂?他、居、然、就、這、麼、說、了、出、來!
她露出兇狠威脅的眼神,往那邊直射過去,卻在對上楚王的俊臉後,不由自主便萎縮了。
九娘摸了摸鼻尖,端起小碗兒擋住自己面上的表情。
好吧,好吧,這是粗大腿,她可惹不起他。
……
因為楚王的這句話,九娘一直到去休息之前都沒有理會楚王。
望著那個氣嘟嘟的背影絕塵而去,楚王眨了眨眼,低頭又去看案上的公文。
夜,很靜,只有燭火偶爾發出的爆裂之聲。
突然,楚王修長的指節敲了敲桌面,已經進入昏昏欲睡狀態的常順,立馬抬起頭來。
「撥個善於調養女子身體的宮嬤嬤過去。」
呃,這句話是個什麼意思?
望著那邊複又垂下頭的楚王,常順陷入了久久的不解。
……
另一邊,九娘早已在榻上歇下,卻是久久不能釋懷。
她烙餅子似的在榻上翻來覆去幾個回合,終於忍不住問道:「小翠,我很瘦嗎?」
今日是小翠值夜,所以在九娘榻前打了地鋪,她早已注意到娘子的動靜,卻是沒敢出口詢問。
聽了此言,她沉默了一會兒,道:「娘子這是纖細。」
誰說小翠不善言辭的,人家只是話少,但是肚裡有貨。
纖細?
纖細!
她上輩子可是纖細了一輩子,到死的時候還是纖細宛如少女……
睡著後,九娘做了一個夢——
夢的內容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一個場景,那時候她已經嫁給王四郎,王大夫人厭惡她,屢屢與她添堵,往王四郎房裡塞人……
為了這事,她和王四郎大吵過幾次,起初還能和好如初,之後卻再回不到之前,隨著爭吵次數多了,兩人都是身心俱疲,她總是說著當初誓言,他總是說母命難為,讓她理解……
他的身邊出現了一個體態豐腴的姬妾,人是她的婆母王大夫人給的,她想著用之前的手段讓那姬妾消失,無奈不但王大夫人護得緊,王四郎也護得緊。
她便轉了姿態,以弱示人,哪知那姬妾漸漸竟跋扈起來,私下裡譏諷她身段乾癟,不像女人,合該攏不住男人……
種種污言穢語不堪入目!
那是蕭九娘第一次對王四郎身邊的女人下狠手,以前王大夫人塞過來的,她不是使了手段壓得對方不敢動彈,便是讓其消失。
而所謂的消失,不過是把人弄出了王家,換了個新地方讓其開始新的生活。月姬便是同樣情形下的悲劇產物,她又怎麼可能喪心病狂對這些無法左右自己命運的女子下手。
可是府裡卻流傳這些消失的人,是盡皆遭了自己的毒手。一起初蕭九娘是想解釋的,可是王四郎聽信流言怒氣衝衝前來質問,且為了鎮壓那些暗裡不安分之人,她便沒有賭氣沒有解釋。
反正她就是毒婦,就這麼著了吧。
那個姬妾是被她抓了把柄,當眾命人打死的,這一切更加落實了她毒婦的名聲……
*
次日,九娘醒來,久久無法平靜。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上輩子的一些事,卻因為不過只是一句之言,竟然又再度回憶起來。
這致使她整整一個早上心情都不好。
用了早飯,九娘便坐車往國子監去了。
昨日的傾盆大雨似乎一夕之間便過了,一大早天氣晴朗,天高雲淡,小鳥在樹枝上嘰嘰喳喳的叫著,國子監內的大道上走滿了前來上課的男女學生。
九娘提著書囊往太學院緩步前行,走在她前面不遠的有兩名男學生正在低聲著議論什麼。
「……國子學前幾日的那場小比你聽說過沒?」
「你是說王玎和杜衡之間的那場小比?」
「對,就是那場。這王四郎不愧是眾所皆知的才華橫溢,這才進了國子學沒多久,竟然將杜衡給壓了下來。不過也合該他杜衡受辱,眼高於頂慣了,竟然去找王四郎的麻煩,這下臉可丟大了吧。」
「……這杜衡心胸窄小,又怎麼和人家王四郎相比,人家可是風光霽月的人物,待人一向溫和有禮,哪像他杜衡鼻子恨不得長到眼睛上……」
九娘的腳步不由自主的停頓了一下,神情有些恍然。
是了是了,她怎麼能忘了,雖當年他與她相識之時,已不在國子監念書,可他之所以會在長安城揚名,也正是因為他有個‘國子監第一人’的名頭,因為人才出眾,被愛才若渴的承元帝特意下命攬入朝中為官,卻是被他婉拒了……
王家四郎是出眾的,也是王家這一輩兒的男嗣中最為出類拔萃的一個,他溫和有禮、心胸坦蕩、待人誠摯,擁有不凡的家世與最好的樣貌,也不像當下貴族子弟那般囂張跋扈。
長安城內眾人在議論旁人的時候,免不了會有幾句眼紅的譏酸之語,對他卻是說不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不光因為王家這幾年風頭正盛,也因為他確實當得……
他就宛如一顆散發著無盡溫暖的暖陽,普照著身邊眾人,祛除了人內心深處的陰暗面,想當年她不也是因為這些才對其芳心暗許的嗎?
可惜……
可惜不適合的,終究不適合。
九娘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煩躁感,不想再聽身前不遠處那兩名男學生的竊竊私語,不禁加快了腳步,準備越過去。可惜走的太快,且沒看前方的路,不小心撞到了人。
「這位同硯,你沒事吧?」
溫和低緩的男聲,陌生而又熟悉。
一個女聲在旁邊乍然響起,「四郎哥哥,你被撞了,還問她有沒有事,你這人走路不看路的啊?!」
九娘僵硬的抬起頭來,望向眼前這個扶著她溫聲詢問的人。
這是一位俊秀端方的少年,纖瘦挺拔的身形,國子監統一蒼青色的學生常服穿在其身上,給其增添了一抹儒雅的書生氣。俊秀的臉上是和煦的淺笑,似乎並沒有惱怒自己莫名其妙被撞了一下,如玉的肌膚上在晨光下隱隱有波光流動,黑瞳中淺淺的閃爍著一抹關懷之色,就仿佛湖面上因風而起的漣漪。
王四郎?
真巧!
九娘呼出一口氣,將手臂輕輕從王四郎的手中抽了回來,垂下頭來,「非常抱歉。」
「無事。」王四郎灑然一笑,「這位同硯,你沒事吧?」
「我也無事。」
九娘幹幹的說了一句,然後對對方點了點頭,便急急離去了。
「哼,這人真是,四郎哥哥,你沒事吧。」程雯婧對著那人的背影哼了一聲,轉頭關切的看向王四郎。
「無事。」王四郎收回自己的目光,轉頭看向程雯婧,「雯婧妹妹,趕緊走吧,我領著你去太學院後,還要回國子學上課。」
*
蕭九娘自是認出方才王四郎身邊的那名少女。
此人名叫程雯婧,乃是王四郎姑母的女兒,算是他的表妹。上輩子此人心悅王四郎,沒少因為自己和王四郎的關係,明面給自己臉色,暗中給自己使絆子。
昨晚才做了那樣一個夢,今日便偶遇兩個記憶中的人,其中還有一個是上輩子的丈夫,讓九娘心下恍然。不過這也只是一時的,待在教舍中坐下之後,九娘便打定了主意,這輩子再也不會和王家人有任何牽扯。
就如同她之前所想,不適合的,終究不適合。
上輩子貪念那種溫暖和純淨,一時迷惘走了岔路,到了最後兩人從同床共枕的夫妻幾近成了路人。重活回來蕭九娘不是沒有想起過王四郎,甚至也對自己上輩子的一些事做了一個籠統的回憶。
若是沒有她的‘行差就錯’,上輩子也不會造成那麼多人的痛苦,包括她自己,也包括他。所以這輩子老老實實,別去奢望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黑的再怎麼裝,也不可能變成全然的白……
上課的鐘鳴聲響起,教舍中的學生都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坐下。
秦典學走了進來,身邊跟了一個很眼熟的少女。
「今日有新學生到來,希望大家以後能和睦相處。」秦典學目光在下面遊移了一下,放在九娘的身上,「蕭妧,待會兒散課後,你帶新學生熟悉一下學院情況。」
「是。」
九娘的臉色並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