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秉林向來是務實的官吏, 當然他認爲自己侍奉的這位陛下也是走務實路數的。
朝堂上的好壞,國策運行上的禍福, 讓臣子的都是直言不諱地向聖上指出。
可惜這朝堂的耿直如今算是用錯了地方,季大人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痛處所在。
如今那女人出了太子府宅,就如脫繮似的, 撒開了歡兒, 而且身邊俱是誘惑。臣子裏有姬無疆那等子諂媚逢迎之輩, 相交的諸國公子裏有劉佩這類慣會逢迎, 巧討人心的油滑東西。
她雖狡黠有些小聰明,到底是個年輕的女子,在自己面前作小服低,而如今卻被那些個狗男人們處處高捧, 難免心受誘惑……
鳳離梧最開始是恨極了姜秀潤的無情, 可是現在倒是覺得她雖有錯,只是年幼無知, 分辨不出男人真心, 又仗着自己是王女,有行差走錯的資本, 才這麼恣意妄爲。
她雖跟姬無疆那狗賊有了孩子,卻不嫁他, 足可見也是認清了他非良人。可是一旦答應嫁給劉佩, 哪還有給她反悔的機會?
什麼不介意生養孩子?狗屁的大度, 明眼人都能看出劉佩是意在波國, 行聯姻吞併的勾當。
鳳離梧因爲季秉林的一番話, 激得心內起了千浪,那臉陰沉了半響,才揮手示意着屬下們收拾東西先折返回洛安。
姜秀潤接到季秉林一行人已經離開梅城折返大齊的消息時,真是長舒了一口氣。
她深知鳳離梧的性情,心高氣傲得很。若是認定了自己與他人私養了孩兒,便今生無緣。
雖也許會有些心有不甘,卻不會再如以前那般的情誼。當初尉皇后與他人有私,可是讓鳳離梧勃然大怒啊!
若是至此斬斷了情絲,倒也兩相便利。他繼續做他的齊朝開疆擴土的千古一帝,讓自己安居在西北偏壤,經營她的小國寸鄉。
至於劉佩的求婚,姜秀潤當然不會答應。只回了仰城後,先是借了國君姜的旨意,查封了申家的田地屋宅,男女老少,曾經貪墨爲非作歹的,斬立斃,剩下的婦孺一律充軍發配,免了申家掀動風浪。
再然後就是調配軍隊增持都城,宣佈國君姜病逝的消息。
國君姜親筆書信上赫然寫着傳位於大王女,承襲波國先祖血脈的話語來。
雖然有人質疑國君詔書的真假,奈何姜秀潤有金奎將軍擁立,且大王子也表示自己妹妹乃是聖女阿黛善轉世,繼承國君之位,乃是天神賜福波國。
昔日姜秀潤在民間的種種經營更是讓百姓們心悅誠服。
畢竟大王女流淌是的波國先皇的血脈,跟身爲漢人的國君姜相比,姜秀潤更肖似波國的歷代賢明。
當然,臣子裏也有看笑話的,他們深受中原影響,堅信唯女子和小人難養也。讓一個女子治國,實在是荒誕到了極點!
若是個太平盛世,讓她折騰一番也就罷了,可眼下紛擾漸起,波國這點家底,哪裏禁得住折騰?長此以往,豈不是要誤國?
是以,前往大王子府的說客不絕於路,都盼望着姜之能夠提振國綱,不可讓一個女子繼承王位。
不過姜之可是比任何人都瞭解自己妹妹的才幹。
當初他們兄妹二人被送到洛安城裏,申雍心懷鬼胎,申後背後施壓,是何等危機重重?可惜自己愧爲兄長,處處要受妹妹的庇佑。她當時還是未滿十七的少女,卻處處親爲,更是委身太子,來換取二人的衣食無憂。
而他這個做兄長的在妹妹庇護下入書院讀書,娶賢妻,生愛子,樣樣順遂。如今哪裏有那麼大的臉跟妹妹爭搶王位?
他的妹妹除了不是男兒身,論起謀略眼光樣樣不輸給男子,怎麼不堪爲國君?
是以羣臣似流水滔滔,大王子之心卻是砥柱磐石,沒有半分動搖。
於是在入冬舉行了國君姜的風光大喪後,波國王庭禮官重啓塵封甚久的禮裝檀箱,取出當年聖女阿黛善佩戴過的,鑲嵌着世襲七彩寶石的王冠,撣拂灰塵,重新磨亮,佩戴在了波國第二位女王的頭頂之上。
新一代女王承襲波國祖禮,自封號雅倫女王。
雅倫是波國母語“堅強”之意。姜秀潤頭承王冠那一刻,便知自己的責任之大。
她以前不過是爲了自己和哥哥,而與既定的命運抗爭。可是現在當她頭頂王冠之際,身後相隨的,卻是波國千萬子民。
她要爲波國擺脫亡國的命運,更是較之以往的挑戰,更加的困難重重。
原以爲要婉拒樑國公子的求婚需花費些氣力。可誰承想,樑國突然陷入危機,自顧不暇,哪裏顧得上聯姻之事?
原來,諸國會盟之後,樑國又慣使起了強行借兵,征斂各國歲貢的手段。
原本西北,只樑國稱霸,各國國君都奉行了花錢消災之舉。可是如今,大齊突然派出使臣出使諸國,明確指出,樑國收斂錢財,違背仁義之道,齊朝天子心懷諸國平等之心,不忍看樑國不義行此橫徵暴斂之事。是以決定,若樑國因爲西北諸國不納歲貢而出兵攻打,大齊當出兵助之。
有了大齊天子的國書,諸位國君總算有了拒絕樑國的藉口和底氣。只說給樑國歲貢事小,可是如此一來得罪了大齊天子事大。於是樑國以往吃慣了的肥肉,今年卻一下子吃不上嘴了。
劉佩因此還寫信給大齊的天子,指出他不該干涉西北諸國的內務。
大齊天子的回書很絕——君籌納娶之嫁妝,金釵鈿合不知凡幾。聽聞者言,珠光寶氣眼花繚亂爾。可見樑國殷實,既然穰穰滿家,爲何要劫貧濟富?大齊國威立本,乃蕩平天下不平事,西北雖遠,犯而必誅!
這滿紙的仁義道德,看得人牙酸,尤其是劉佩,看到這回復的國書上寫着嫁妝,立刻便明白了。
這他媽的鳳離梧簡直是捻醋捻得喪心病狂!
只因爲他有意要納娶那姜秀潤,便引來了大齊瘋狗般的猛咬。
剝掉了國書的文縐縐,剩下的就是:你小子既然有錢銀納娶我曾經的女人,就別想着睡着我的女人發着大財!擎等着大齊的兵馬壓入樑國邊疆吧!
既然這麼硬槓上了,劉佩自然不能再頂煙兒上。因爲他在梅城招搖納娶而惡了齊國之事,更是被樑王申斥痛罵了一番!
這邊樑國斷了營生叫苦不迭,那邊鳳離梧的瘋狂報復也在繼續。
姬無疆幾次遇險,與刀劍插身而過,只嚇得再不敢出府。
姜秀潤一看那些人的手段,心裏便明鏡似的。她不過爲了搪塞鳳離梧隨口一說,卻爲姬無疆引來殺身之禍。
依着鳳離梧的手段,不弄死姬無疆那是誓不罷休的!當下,除了加強姬無疆國相府的警衛,她深思熟慮,不得不修書給鳳離梧,只說自己孩兒的生父並非姬無疆,他這般暴虐濫殺無辜,是要殺盡天下的男人嘛?
波國與大齊都城洛安遠隔重山覆水,可是鳳離梧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書信傳遞得倒是沒有花費太多時日。
當姜秀潤收到鳳離梧的回信時,正赤腳站在仰城之外的田壟之上。
爲了讓百姓解決溫飽,她還未繼承王位時,便託付嫂子開在各國的商鋪去南方高價收購一年三種的水稻種子。
西北諸地,因爲天氣寒冷乾燥的緣故,多以粟米麥子爲主,水稻一類,並不多見。
不過姜秀潤勘察了波國境內的地形後,發現仰城外,與梅城相連之處,有一大片開闊的地界,周遭山麓綿延,形成盆地。因爲有羣山環繞,就算是冬季也是溫晴的天氣,如果修建水渠,引入梅城之水,種植水稻,護理得當的話,一年三季的豐收,當是不成問題。
水稻大米,在西北諸國裏都是稀罕物,王室貴胄想要買來吃的不計其數。再用這產量有限的大米去換粟米粗麪,足以養活波國現在大片的饑民。
不過她這法子在王庭提出時,卻被羣臣激烈反對,就連一向支持她的老臣都說,在西北貧瘠之地種植水稻,聞所未聞,簡直太過荒謬。
修建水渠也算得上是姜秀潤的老本行了,請人勘察地勢後,姜秀潤一人便能繪製出漂亮的工圖,什麼地方蓄水,什麼地方築壩,有模有樣。
倒是叫王庭上那些等着看她笑話的臣子們有些出乎意料,雖然依然有反對之聲,卻也有人在思慮着這法子的可行。
水渠就是入冬時也一直堅持在建的,因爲離梅城很近,水源引入方便。
開春時,培育的苗種發芽,一羣波國的農夫在女王請來的南方種田老把式的指導下,有模有樣地在水田裏插秧。
老把式們當初聽聞要在西北種水稻,一個個聽得是有些發愣,可真來到了波國的這處叫伏牛坳的地界,都忍不住頻頻點頭。
光是憑藉這大片肥厚的黑土,迎面吹來的暖風,還有引入的甘甜的水,老把式們便知這裏長出的水稻賣相是不會差的。
得到了老把式們的認可,摸着石頭瞎過河的姜秀潤也暗鬆了一口氣。這些稻種都是快熟的,若是上天恩賞,給波國子民飯吃,到了入夏,第一批水稻便要熟了。
她雖然一路巡視,踩了滿腳的稀泥,心情也甚是舒暢。
深吸了一口迎面吹來的散發泥土氣息的暖風,她慢慢打開了鳳離梧的書信。
原本以爲,滿紙皆會是威脅之言。誰曾想,這入目的詞句堪比拂面春風。
信裏只寫了他這些日子,在公務之餘,思念二人往日同案秉燭處理公務的往昔。
那張二人同用的書案,他都命人原封不動地擺在了御書房裏,只盼着有一日能繼續共剪書案燭花。
另外聽聞她繼承了波國王位,每日操勞國事,無暇顧及兒女情長,如此甚好,那十車關於國君當讀的賢人經卷都是他精心爲她挑選的,還望她細細研讀。
另外,洛安城裏時興的孩童玩具,他也命內務府監製了一大批,送給她的小兒把玩……
如此洋洋灑灑,竟如遠遊的夫君寫來的家書,關懷着老家的妻兒,關懷備至,溫和體貼。
姜秀潤真是看到一半就有些看不下去了。只細細鑽研那字的筆鋒走勢,看看是不是有人模仿了鳳離梧的筆跡,造假充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