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前,是一顆正在燃燒的巨星。
隔著飛船厚厚的玻璃罩,這顆正在爆發的超新星,依然熾烈得讓人無法直視。耀眼的光輝,幾乎淹沒了周圍所有星系。
我轉身望著穆弦:「你感覺到了嗎?」
他點點頭:「他們是在這裡出事。」
昨晚收到精神力者飛船出事的消息後,我們連夜就趕到這裡。然而超新星震盪的能量場,幾乎摧毀了周圍所有的船隻和空間站,一點殘渣都沒剩下。
除了附近太空中,殘存的精神力場——應該是他們留下的。
像是要印證我倆的感覺,莫普推門闊步走了進來:「指揮官,小姐,殘餘的精神力測評報告已經出來了,有新情況。」
莫普凝重的聲音已經響起:「我們檢測到多個強弱不一的精神力場,想必是災難發生時,精神力者們留下的。但是其中某一個精神力,應該達到了這個數值範圍。」
我接過報告,看到上面的預測數字,心頭一震——很高,幾乎接近穆弦當年第一次精神力爆發——就是僱傭軍戰爭那次,他撞機所爆發出的精神力。
「根據帝國軍方的記錄,那些精神力者,沒人能達到這個數值。」莫普放下報告,沉肅的望著我們,「只能推斷,災難發生時,他們中間,有人的精神力爆發了。」
我心頭狠狠一震,怔怔望向穆弦,他也側眸看著我,眸色陰冷又沉寂。
***
第二天,我倆回到了帝都。當晚穆弦就做了一個決定:通過易浦城,勒令各個部門,務必將第一批人員和核心物資的遷徙時間提前。
這些人員不是高官或者皇室,而是帝國最優秀的科學家、學者和基因素質最好的一批青少年;核心物資,則是最重要的能源儲備和科技成果——他們是帝國未來的希望,將被送往索夫坦小行星,一個最安全、環境最好的所在。
他們的遷徙日期,最終被定在兩天後。連塔瑞王子都艱難的表示,不可以再提前了。人員的集中、物資的準備、安全防衛,都需要時間。
***
第一批船隻遷徙的前夜。
天色剛黑的時候,穆弦就打了電話,說一會兒就回來吃飯。這讓我和莫林欣喜不已,想必是明天的一切已經就緒。
莫林說:「我們今晚應該大吃一頓,為明天打氣!」
我深表同意。大家幾乎連軸轉了一個多月,每天都活在緊張氛圍中,我自己也覺得需要放鬆放鬆。距離災難還有差不多五個月呢,這是一場持久戰。
「吃火鍋。」我提議,「火鍋比較有氣氛。而且天氣冷,吃火鍋好。」
莫林為難:「這個我還沒有研究過,等我去網上下載一本食譜……」
我失笑,拍拍他的肩膀:「我來。」
熱騰騰的火鍋端上來時,穆弦和莫普恰好走進來。莫林立刻報告:「指揮官,今晚小姐是大廚,專門為你精心準備的!」
莫普笑著拿文件先去了書房。穆弦脫下大衣、摘下軍帽,掃一眼桌上堆積如山的菜色,白皙的臉頰泛起愉悅的笑意。
「謝謝,我很喜歡。」
斯坦人的食譜裡,並沒有火鍋這個選項。不過穆弦表現得很淡定。他在我身旁坐下,輕輕印上一吻。
「可以開始了。」我笑著說。
他點點頭,拿起叉子,叉起一片生羊肉片,優雅的塞進嘴裡,細嚼慢咽後,眉目舒展,「很鮮美。」
我和莫林都笑了。
結果進餐的程序,還是變成穆弦掃蕩種類繁多的、他最喜愛的生肉,火鍋成了我一個人專屬。吃了一會兒,我有點無聊,火鍋這種東西,人多才有氣氛,穆弦吃東西又不說話,。
像是察覺到我的情緒,莫普忽然說:「宮中有許多美酒,小姐和指揮官,是否想品嚐一下?」
我不由得掃一眼他——上一世,就是他提議帶我去祈禱泉,結果我喝醉了,終於把持不住,跟穆弦第二次發生關係,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
想不到換一個地點,換一種境況,他還是提出了類似的建議。
我剛想拒絕,穆弦低沉的嗓音響起:「去拿一點。」我意外的回頭看向他,燈光映著他白皙如玉的臉,掛著淡淡的笑意。
「時光倒流……」他低頭在我耳邊說,「有些經歷,我還是想找回來。」
我的臉立刻熱了。
可莫普豈止取了「一點」?他拉著莫林,扛了十來瓶各式各樣的酒回來。好在他們還算照顧我,拿了幾瓶汽水酒。雖然我的酒量差的驚人,這種酒精度還不至於一杯倒,而且酸酸甜甜還挺好喝。
穆弦開了瓶高度酒,慢慢的一個人喝著。火鍋的熱氣蒸騰裡,他的臉慢慢的也就泛起了紅暈。我望著他清秀的、微醉的面容,心就撲騰騰跳得厲害。
「我們猜拳吧!」莫林忽然興奮的提議,「這是地球人傳統而簡單的益智遊戲。你們輸了就喝酒,我們輸了就做引體向上!」
我還沒出聲,穆弦破天荒的表示出對這種「簡單益智遊戲」的興趣,淡淡的說:「好。」
要知道,以前他就算偶有消遣,也是玩一局大型軍事模擬對戰遊戲。
不過要讓穆弦去吆喝「兩隻小蜜蜂」是完全不可能的,他負責猜拳,我負責吆喝。但我沒想到,他那麼強一個人,玩猜拳居然是個菜鳥。連輸三回,我和他不得不一起罰酒,很快就有點暈了。莫林得意得不行,莫普都變得興奮。
我當然不讓穆弦繼續上了。雖然我也沒怎麼玩過,但莫林莫普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菜鳥相逢勇者勝,我們勝負各半。
後來我就有點迷糊了。等我回神,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莫林端起了酒杯,咕嚕咕嚕灌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莫普開了另一瓶高度酒,跟穆弦對飲。我有點糊塗的拉拉穆弦的袖子:「要是機器人喝醉了,那是什麼概念?」
穆弦眼神清明,柔聲答道:「短路。」
我模模糊糊覺得這樣不太好,又聽他低聲在耳邊哄道:「別擔心。可以修好。」
我頓覺放心。
後來,他們果然是……短路了。
沉默寡言的莫普,開始一直說話,神色嚴肅,面帶笑意,一會兒對穆弦說,一會兒對我說。但他說的語言,我完全聽不懂。穆弦聽得含笑點頭,我疑惑的問:「他在說什麼語言?」穆弦眉都不皺的答道:「計算機十六進制代碼。」
我恍然大悟,又覺得挫敗,箍住穆弦的胳膊:「我也要學。」
穆弦淡笑答道:「好。以後。」
莫林沒有背十六進制代碼——他在唱歌。可他不是安安分分的唱,而是一手拿個空盤子,一手拿根筷子,跳到了桌子上,跟個小學生唱校歌似的,站得筆直,邊敲邊唱。我不得不承認,他的嗓子當真如同破鑼一般。更要命的是,在我仔細辨聽後,發現他唱的是:「當山峰沒有稜角的時候……」
我捂著耳朵就往穆弦懷裡鑽,莫普轉頭,繼續用「計算機十六進制代碼」對莫林喊了一句什麼,語氣還有點凶。
然後……
然後莫林就用「計算機十六進制代碼」唱了起來。
我笑得肚子都痛了,可臉也有點疼。因為穆弦的手扣著我的後腦,往他的胸口壓得很緊……很緊……
我嚶嚀一聲抬頭,看清他幽深而暗沉的雙眼……他一低頭,吻住我的唇。冰涼的液體就灌了進來,我被嗆的喉嚨火辣,是酒!
我的頭更暈了,恍恍惚惚,卻看到穆弦在微笑。
「嘖嘖,我還以為星球危機完全解除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老遠就聽到歌舞昇平吶。」
我迷迷糊糊轉頭,看到一道頎長的身軀,倚靠在門邊。雖然還穿著皇帝的長袍,卻已經恢復了易浦城的容貌。墨黑的眼睛很亮很亮,似笑非笑望著我們。
他怎麼來了?
莫林從桌上跳下來,第一個開口,而且還恢復成人類語言:「易不要臉!易狐狸!我們不歡迎你,走!」
「哎約,短路了?」易浦城斜瞥他一眼,邁著長腿走進來,掃一眼還剩一半的菜色和咕嚕咕嚕沸騰的火鍋,居然眼睛都笑彎了:「我最喜歡火鍋了。」逕自坐下,拿起筷子,端起一整盤肉片倒進火鍋,這才抬頭看著我和穆弦:「不介意吧?」
我覺得頭更疼了,他怎麼會知道火鍋?
穆弦神色平靜:「介意。」
我很奇怪的看一眼穆弦:「你說錯了。」又對莫林說:「你也說得不對。」
於是他們四個,全都盯著我。
我沖易浦城笑了笑,然後招了招手,叫莫林站到我面前,柔聲說:「我知道你很討厭易不要臉,我也很討厭。但是我們現在正在跟他合作。就算要罵他,也不能當面罵,懂不懂?」
話一說完,我感覺周圍都靜下來。
「你真的討厭我?」懶洋洋聲音從對面傳來,似乎還帶著笑意。
我認真想了想,答道:「其實還好,我覺得你這個人,挺有意思的,很男人。」腰間忽然一緊,我抬頭,看到穆弦盯著我,臉色好像很難看。
我頓時也感覺到,自己的話好像說的有點不妥,但是哪裡不妥,腦子又轉不過來。但我決定繼續把話說完,對易浦城說:「不過你嘴太賤了,對女人不負責,還狡猾,還說話不算話,唯利是圖,市儈,自以為是……」
「說得好!」莫林興奮的喊了聲,我的腦子頓時打了結,嘟囔道:「我還沒說完……」對面傳來呼哧呼哧的聲音,易浦城根本不理我,埋頭大吃起來。
「真讓他在這裡吃啊?」我疑惑的回頭看著穆弦,他又笑了,柔聲說:「你說的,我們跟他正在合作。」
後來有一段,我沒什麼意識,迷迷糊糊感覺穆弦抱著我,這讓我睡得很香。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有人在拍肩膀。
一抬頭,看到莫林瞪著紅色大眼睛,臉湊到我面前。而我人坐在穆弦大腿上,他的臉很紅,纖長的手拿這個酒瓶,正在跟……易浦城?!對飲?
兩人神色都淡淡的,沒有說話,有一搭沒一搭說話、碰瓶子。
也許是精神力的作用,睡了一覺,我感覺腦子已經清醒了很多,但還是無法消化他倆對飲這個事實。這時莫林小聲而扭捏的對我說:「小姐,我求你一件事。」
我笑著說:「什麼事?」我忍不住摸了摸他圓圓的頭顱。
「你有沒有辦法,把我改造成半人啊?」他眨了眨眼,「聽說半機械改造技術是時光族發明的。我最近,有點想當人了。」
我愣住了,酒意更是清醒了幾分。
且不說改造技術我從來沒涉獵過,就算是族裡的技術專家,也只能把人改造成半機械人,沒有把機械人改造成人的道理,因為機械人就算換上人類的皮膚和器官,也是造出來的機器。
可看著他的大眼睛,我居然不忍拒絕。
「我不確定,回頭我研究一下。可能行,可能不行,你不要抱太大期望。」我柔聲說。
「嗯!」就算這麼說,莫林還是高興的點了點頭,他提著瓶酒,咕嚕嚕灌了幾口,彭然就倒在地上,正好壓住比他更早醉倒的莫普,再也沒動靜了。
「為什麼騙他?」懶而冷的聲音響起,我抬頭看向易浦城,他的眼神深深的,「怕他傷心?」
我瞪他一眼,轉頭看著穆弦,小聲說:「我以後找機會跟莫林解釋。」
穆弦輕聲答道:「不必。」
我一怔,點點頭。
後來我又睡著了,再醒的時候,發覺易浦城也倒在地上,雙目緊閉,一動不動,鼾聲響得像雷。
穆弦正打橫抱起我,從桌前站了起來。紅暈像胭脂一樣,染透他淨白的臉頰。可那雙眼,卻明亮得像星星。
我望著一桌空酒瓶,有點意外:「你把易浦城喝倒啦?!」我以為易那種流氓,喝酒應該好過穆弦這種乖孩子。
「嗯。」穆弦聲音淡淡的,「他會短路,我不會。」
我頓時明白過來——易是半機械人啊。
「他很男人?」依舊淡淡的聲音,幽幽眸色似乎透著寒氣。我大半酒意都清醒了,已然明白又觸了龍鱗,趕緊摟住他的脖子,笑著說:「我那是反話,是為了襯托後面貶低他那些話,這叫欲揚先抑。」
穆弦的表情還是淡淡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先放我下來。」
腳一落地,我走到易浦城面前,使勁朝他踹了一腳。他那濃黑的眉毛擰在一起,翻了個身,背對著我繼續打呼嚕。我轉頭看向穆弦:「這下行了吧?」
燈光下,笑意就像璀璨的星光,在穆弦臉上浮動著。
「嗯,很好。」他再次將我打橫抱起,快步就走回了臥室。
夜色幽暗,星光照耀。大大的浴缸裡,熱氣蒸騰得彷彿夢境。我和穆弦無聲的糾纏著親吻著彼此,一身酒氣還沒洗淨,身體和意識已經沉淪。
這晚很長的時間,他都將我壓在身下,一直溫柔而強勢的衝撞著。極度的刺激叫我再次變得渾渾噩噩。彷彿已經不記得過去,不關心將來,只要今天,只要此刻,我們緊緊相擁。
很多年後的某一天,我回想起這些年,突然驚覺——任何事發生前,其實都會有個預兆。
譬如我們新婚之夜,穆弦心血來潮,把毓山雕刻成定情信物,後來,他被囚禁在毓裡三千萬年;
譬如穆弦的新婚誓詞,是「即使宇宙毀滅,我們也不會分離。」後來,我親眼看到大黑洞吞噬宇宙的壽命,而他死在我面前;
譬如在遷徙前夜,莫林突發奇想要吃一頓大餐「打氣」,我們四個人,我們一家人,多年來第一次,不醉無歸;
又譬如莫林突然提出想要改造成半人,而穆弦說不必解釋清楚,讓他一直心懷希望的等待下去。
這一晚,甚至連易浦城都不計前嫌,跟我們賓主盡歡。我們像是被什麼驅使著,不約而同的選擇肆意的放縱,彷彿這是我們最後的狂歡,彷彿已經沒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