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夜猶長,公雞報曉時天仍未亮,沈璃卻猛的自夢中驚醒,只因察覺到了地面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然而她睜眼的一瞬卻發現自己竟不知什麼時候被一塊布罩了起來,她大驚,這莫不是魔君的乾坤袋將她擒了吧!
一陣驚慌的掙扎,腦袋終於呼吸到了外界的空氣,沒有魔君,也不是追兵來了,她仍舊睡在葡萄架下,也仍舊還是沒毛的野雞樣。
空氣中露氣正濃。有細微的聲響從前院傳來,沈璃戒備的往前院走去。
院門微開,外面有嘈雜的響動,沈璃在門縫中偷偷將腦袋探了出去,火把的光照亮巷陌,兩輛馬車停在巷裡,昨日見到的布衣姑娘正和她娘站在一起,家裡的男丁正在往馬車上裝放東西,而行雲正在其中幫忙,待得東西都裝放好後,別的人都陸陸續續的上車,只有那姑娘和她娘還站在外面。
「行雲,你爹娘去得早,這些年雖為鄰裡,但我們也沒能幫得上你什麼忙,現在想來很是愧疚,此一去怕是再無法相見,你以後千萬多多保重。」
「大娘放心,行雲知道。」他笑著應了一句,中年女子似極為感懷,一聲歎息,掩面上車。獨留小姑娘與行雲面對面站著。
姑娘垂頭著頭一言不發,火把跳躍的光芒映得她眼中一片瀲灩。
「此時南行,定是遍野桃花。」行雲望向巷陌的盡頭,忽然輕聲道,「我非良人。」這四字微沉,沈璃聞言,不禁抬眼去望他,在逆光之中的側顏帶著令人心動的美,但他眼中卻沒有波動,不是無情,是真的生性寡淡。
沈璃愣愣的打量著他,忽然覺得,這人或許比她想像中的還要複雜很多。
那姑娘聽罷這話,倏地眼眶一紅,兩滴清淚落下,她深深鞠躬道別:「行雲哥,保重。」
這一去,再無歸期,從此人生不相逢。沈璃一聲喟歎,但見行雲目送馬車行遠,轆轆車輪聲中……
轆轆車輪聲中她跑路的聲音也不會那麼明顯是吧。
沈璃眼眸倏地一亮,左右一張望,四下無人,只有行雲仍在目送舊鄰,沈璃擠出門縫,向著小巷延伸的方向發足狂奔而去。
奔至街上,適時大街上已有小販擺出了早點,沈璃往後一望,沒見行雲跟來,她長舒一口氣,這個行雲太過神秘,聽得懂她說話,但卻半點也不害怕她,她現在重傷在身又要躲避魔界追兵,實在沒有精神與他磨。等等……重傷在身?沈璃奇怪的抬了抬翅膀,就昨天那一番折騰來說,她現在是哪來的力氣支撐她這一路狂奔的?
仔細一想,好似昨日早上醒來的時候也是這樣,體力恢復得極快。難不成是那個行雲對她做了什麼?還是因為吃的東西有問題?想起那個好吃得不正常的饅頭和昨晚那晚太香的燴飯,沈璃不自然的伸了伸脖子,嚥了唾沫。
「哪來的怪雞!」背後忽然傳來一個漢子的粗聲,「跑到道中央來,是要我提了去打牙祭麼!」
沈璃一扭頭,看見背後的彪形大漢伸手要拽她翅膀,有了昨天的經驗,她豈會那麼容易被人捉住,當即脖子一扭,狠勁兒啄了伸來的大手一口。大漢一聲痛呼,怒道:「雞!看我不折了你脖子!」
沈璃身形一閃,往街旁攤販的桌下鑽去,大漢怒而追來,撞翻了小攤,攤販不依,與他吵鬧起來,沈璃趁此機會在各個小攤下穿梭,前方被木板擋了路,她不過停了一瞬,脖子便被捏住,然後整個身子都被提了起來:「別吵啦別吵啦,這隻雞在這裡。」另一個小販拎著沈璃便往那方走。
沈璃憋了一口氣,爪子一抬,在那人的手背上拉下三道血痕:「啊!好野的肉雞!」那人吃痛,倏的鬆手,沈璃掉在地上,哪還有功夫理他的喝罵,就地一滾,箭一般的拐進一條小巷中,直到身後沒人追來她才停下來,趴在地上喘氣。
做一隻凡雞,真是太不容易……
她正想著,背後的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一盆夾帶著泥沙和菜葉的水「嘩」的潑了她滿身:「今天街上好熱鬧啊。」女人的聲音響起,沈璃感受到爛菜葉從自己頭頂上滑下,「啪嗒」的掉在地上,她愕然中帶著即將噴發而出的憤怒,慢慢扭頭望向背後的年輕婦人。
這往她身上潑的是什麼玩意兒……
真是……放肆極了!
兩隻眼睛對上婦人的眼瞳,高度差讓沈璃倏地反應過來自己如今的身份,結合昨日與今日的遭遇,沈璃心中剛道一聲糟糕便婦人被拎住了翅膀:「誰家養的雞啊?這毛都拔了怎麼還放出來?」
沈璃蹬腿,死命掙扎,卻見一個男人從家裡走了出來:「隔壁沒人養雞啊,不知從哪兒跑來的就燉了吧,正好今天活兒多,晚上回來補補。」
燉你大爺啊!沈璃怒得想罵天,不要一看到雞就想吃好嗎!好歹是條命,你們人人都怎麼說得這麼輕巧啊!
男人理了理衣服要出門,婦人將他送到門口,出門前男人伸手摸了摸婦人的頭:「娘子今日又該辛苦了。」
婦人臉一紅,手一鬆,沈璃抓住機會回頭咬了她一口,婦人一聲驚呼,沈璃掙脫束縛落在地上,然後亡命的往外奔逃而去,留那夫婦倆繼續情意綿綿。
一路奔逃,直至午時,行至城郊,沈璃至少遇見了十個要捉了她吃掉的傢伙,她實在跑不動了,又累又餓,一屁股甩在河邊草地上坐下,腦袋搭在河裡喝了兩口水,然後靜靜望著陰雲密佈的天空,眼瞅著一場春雨就要降下。
「你是想玩死我是吧。」她這樣問蒼天,聲色蒼涼。
春雷響動,雨點淅淅瀝瀝的落下,沈璃費力的撐起身子想去找個避雨的地方。
一轉頭,卻見那個青衣白裳的男子背著背簍站在河堤岸上,四目相接,沈璃一時間竟情不自禁的有些感動。
就像在地獄十八層走過一遭,恍然間又見到了陽光下的小黃花那般被撫慰了心靈。
儘管堤上那人遠勝小黃花,儘管這一人一雞的對視讓畫面不大唯美。
隔著越發朦朧的雨幕,行雲盯了一身塵土的沈璃許久,倏地埋下頭不厚道的掩唇笑了起來。
這……這絕對是嘲笑!
「笨雞。」行雲如是嘀咕著,卻從背後的簍子裡拿出了一把油紙扇撐開,然後一步一步慢慢向沈璃走來。
沈璃已無力逃跑,也無心逃跑了,雖不知這行雲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但對現在的沈璃來說,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被燉了,在行雲這裡,她好歹死前能吃點好的。
油紙扇在頭頂撐出一片晴朗:「咯咯噠,我還以為你跑了就不會回來,原來,你竟是在這裡來等我歸家麼。」
沈璃耷拉著腦袋不理他。行雲不嫌髒的將她拎起來放進自己的背簍裡,「你還真是本事,區區半天時間竟能將自己弄得如此狼狽,好功夫。」
「咯!」走你的路吧!沈璃忍不住呵斥道,「咯!」廢話真多。
行雲悶笑,不再開口。一把紙扇將頭上的雨水遮擋完全,沒有一滴落在沈璃光溜溜的身上。
累了大半天,沈璃跟著他背簍顛簸的弧度,沒一會兒就睡著了,然而沒睡多久便被一股涼意喚醒,她下意識的渾身一抽,爪子一伸,張嘴就要咬人。
「你這肉雞好生彪悍。」行雲拿著瓢微微往後退了一步。
沈璃甩了甩兩個肉翅上的水,戒備的瞪著他:「作甚?」
「能作甚?」行雲笑著問她,「你髒得和土裡剛挖出來的東西沒兩樣,我幫你和它們都一起洗洗乾淨,不然,你還是比較喜歡去池塘戲水?」
沈璃往旁邊一瞅,發現自己正與一堆野山參待在大木盆裡,她用爪子刨了刨土疙瘩一樣的山參,行雲一把抓住她的爪子道:「輕點,破了相賣不上價。」
「你……賣的是這種參?」
「不然是哪種?」行雲將她爪子拉住,用一旁的絲瓜網搓了搓,洗乾淨後又抓住了另外一隻,仿似想到了什麼,他動作一頓,笑瞇瞇的望著沈璃,「你以為是哪種?」
過近的距離,太美的面容讓沈璃心跳倏地落了一拍,看著行雲唇邊的笑容,竟一時有種被調戲了的感覺,碧蒼王惱羞成怒,一聲大喝:「放肆!」
尖喙往前一戳,逕直啄在行雲的鼻頭上,行雲毫無防備,被戳得往後一仰,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子,捂著鼻子好天沒抬起頭來。
沈璃心中本還存著一股惱怒的氣,但見行雲一直垂著頭,她又琢磨著是不是自己下嘴重了,要把他戳出個好歹來該如何是好?
而且……他要是要對付現在的自己……沈璃默然。
正茫然之際,行雲的肩卻微微顫動起來。
沈璃莫名其妙的看他,竟聽他笑了出來,沈璃愈發愕然,她的喙有毒麼?這是把他啄傻了?
行雲放下手,頂著紅腫的鼻頭,不怕死的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好功夫啊。」
他半點不氣,拿了絲瓜網繼續在一旁刷山參。
沈璃奇怪的在木盆裡坐下,第一次這麼看不懂一個人……
「笨雞。」伴著這聲輕呼,沈璃一抬頭,一團濕噠噠的泥團「啪」的甩了她一臉。
泥漿流下,堵住了沈璃不大的鼻孔,她忙張嘴呼吸,但泥沙又鑽進了嘴裡,沈璃咳得在盆裡打滾。
行雲繼續坦然的洗山參。
這傢伙……這傢伙就是一個小孩啊!報復心超重的小屁孩啊!
沈璃決定在行雲家裡暫住了下來,原因有二,其一,在這裡她的體力恢復得極快,不過兩三日時間,墨方在她身上留下的傷對她的行動全然沒了影響。其二,她不想被人逮著燉了。
讓沈璃愁的是自己法力不知何時能恢復,不知道什麼時候恢復人身,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離開這裡,也不知道魔界追兵什麼時候會趕來。不過好在天上的時間總比人間過得快,為她贏得了不少時間。
「吃飯了。」行雲在屋裡一聲呼喚,沈璃蹦躂到飯桌邊上坐著。
沈璃認定是行雲做的食物讓她體力恢復得如此快,所以每日都將他做的東西吃得乾乾淨淨,只是……「為什麼又是饅頭?」沈璃盯著面前盤裡的食物,不滿的用爪子敲了敲盤沿。再好吃的東西,天天吃也足以令人膩味。最重要的是,她想開葷啊!
「不好吃麼?」
「好吃,但我想吃肉。」
「沒錢。」
過於果斷的兩個字讓沈璃一怔,抬頭望著同樣在啃饅頭的行雲,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偶爾吃頓肉都不行麼?你看起來雖不像有錢的樣子,但也不該很窮吧?」
行雲坦然一笑:「我很窮啊,奈何氣質太好。」
雖然這話聽起來令人不大舒爽,但他說的也算事實。
沈璃一扭頭,望著他曬在院子裡的山參道,「你賣的那些野山參呢?這應該能賺不少錢吧。」
「與藥鋪老闆換成藥了。」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好似對自己的病並不在乎。
沈璃卻聽得一愣,囁嚅了半晌,沒敢說更多的話,隻沉默的埋頭吃饅頭。
半夜的時候,沈璃估摸著行雲睡著了,大半夜,藉著月華的光在院子裡凝了許久的內息,然後伸出爪子往跟前的白石上一點,白石上金光一閃,仿似變作了黃金,但不過一瞬的時間,光華散去,那依舊是普通石頭一塊。
沈璃一聲喟歎,果然還是不行麼,體內氣息空蕩蕩的,連簡簡單單一個點石成金的法術都做不到。
她有些頹然的在石頭旁坐下,這樣的無奈倒是第一次在生命中體會到。
沈璃往黑漆漆的屋裡望了望,夜風將屋子裡的藥香帶了些許出來,沈璃兩隻翅膀撲扇了兩下,再次鼓足了勁兒站起來,繼續仰頭向月光,凝神屏氣。
這個行雲也算是對她有恩,知恩圖報這個道理她也是知道的,只是沈璃雖為王爺,但行的卻是武職,殺敵對戰在行,救人治病卻不行,既然治不了這病秧子,那就讓他在有生之年過上更好的日子吧。
沈璃深深呼吸,將月華之氣吸納入體,她俯身輕啄白石,光華一勝,沈璃一睜眼,看見白石之中金光不停的躥動,但最後仍是消失無際。
她心中一怒,狠狠的蹬了白石一腳:「沒用的東西!」話音未落,她爪子一蜷,一聲痛呼,「好痛。」單著腳蹦躂了兩圈,沈璃怒視白石,喝罵「頑石!」
末了又往石頭跟前一站,繼續施做點石成金之法。
只是全心全意撲在一顆石頭上的沈璃不知道,在小屋漆黑的門後,有一雙眼睛,一直帶著笑意,將她的舉動收進眼底。在沈璃不知第幾次失敗之後,青衣衣擺一拂,轉身入了裡屋。
行雲在櫃子裡翻了翻,摸出十來個銅板,掂量了兩下:「明日去買二兩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