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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蓋珠纓華車在公主府外頭停了下來。
薑令菀提著裙擺下車,瞧著外邊三三兩兩已經停了不少馬車,便知自己來得不算太早。她剛欲進去,便見榮王府的馬車到了。
薑令菀索性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看到上頭陸寶嬋被倆貼身丫鬟攙扶著下車,並無陸琮,這才走了過去打招呼,「嬋姐姐。」
陸寶嬋今日打扮得很漂亮,穿著一襲桃粉色繡蓮花齊胸襦裙,臂彎處披著鮮豔的碧藍色絲質披帛,隨雲髻梳著相當精緻,上頭簪著點翠發飾,一張小臉更是水嫩白皙,大眼睛瞧了她一眼,之後下意識閃躲,仿佛有些心虛。
姜令菀知曉她心裡念著什麼,便語氣輕鬆道:「嬋姐姐,前幾日我娘還向我問起你,說我是不是惹你不開心了……」
陸寶嬋心虛不已,忙搖頭:「不是的,我只是——」
她只是什麼?
只是存著私心,因為喜歡她哥哥,所以企圖破壞她和自己親哥哥的親事?這種話,讓她怎麼說得出口?陸寶嬋垂了垂眼,輕輕咬唇,她想起自家哥哥的話,也明白面前的這個小姑娘,是個心善大度的主。可有些事情,她心裡始終有疙瘩,需要一些事情來慢慢適應。
陸寶嬋道,「璨璨,我有些不大舒服,先進去了。」
金桔和枇杷不知內情,自是覺得這陸寶嬋變得有些奇怪,枇杷望著陸寶嬋的背影,蹙眉道:「這小郡主怎麼了?平日裡不是最活潑可愛的嗎?和咱們姑娘有說有笑的,今兒咱們姑娘主動上去搭話,都這麼不冷不淡,真是太氣人了。」
薑令菀心下失落,卻道:「罷了,咱們也進去吧。」她的性子就是如此。她不能逼她,慢慢的,總會好起來的。畢竟以後,他們是一家人。
陸寶嬋咬了咬唇,由公主府的奴僕領著走到後院,這才見不遠處的八角涼亭,周琳琅孤零零的站在那裡。她抬眼望著她,忽然想起自家哥哥的話……她雖然愚笨,可到了這份上,如何看不出來周琳琅對她哥哥也是有意的?周琳琅利用自己,這麼多年的朋友,她心裡自是難受。可是她自己做的事情,同她比起來更加惡劣。
她對不起璨璨。
陸寶嬋不想過去,卻見周琳琅的丫鬟已經過來了,客客氣氣行禮之後道,「郡主,咱們姑娘想請郡主過去說說話。」
雖然已經決定不再深交,可也不能如此不給面子。陸寶嬋點點頭,蓮步姍姍朝著涼亭走了過去。她走到周琳琅的面前,才發現一向耀眼奪目、容光煥發的天之驕女周琳琅,今日氣色不佳,饒是面上精心裝點過,卻也能看出憔悴之姿來。
對於周琳琅,她到底存著感情,遂詫異問道:「琳琅,你這是怎麼了?」
周琳琅抬眼看著陸寶嬋,杏眸微亮,仿佛見到了自己可以信賴的人,這才讓丫鬟們退下。她道:「寶嬋,我……我娘回娘家了。」
陸寶嬋一頓,剛想問什麼意思,可張了張嘴,幸好沒有問出口,「怎麼會呢?你爹爹不是一向對你娘很好嗎?」
周琳琅垂著眼,眼睫微濕,楚楚可人,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道:「這件事情,我不知道該和誰說,可是我心裡當真難受。寶嬋,咱倆是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在我的心裡,你早就是我的親姐妹了,所以我才會將這事兒告訴你。」
陸寶嬋自然知道,以周琳琅驕傲的性子,會將這件事情告訴她,足夠表示她對自己的信任和依賴了,可是哥哥的話,她不能不聽。
陸寶嬋道:「琳琅,你也別太難過,其實……我雖然不大瞭解你爹娘之間的事兒,可我覺得,你爹爹對你娘是真的好。若是你娘肯服個軟,你爹爹肯定會心軟的。琳琅,你去勸勸你娘親吧。」
周琳琅卻搖了搖頭,歎氣道:「我如何沒勸過?可是……可是你又不知道我娘那個脾氣,絕對不可能低頭的。」周琳琅的眼淚,半真半假,待看到不遠處薑令菀經過的時候,這才哭得愈發傷心,乾脆靠在了陸寶嬋的身上,低低抽泣。
陸寶嬋嚇了一跳。
二人相交多年,她從未見過周琳琅如此傷心的模樣。饒是決定日後要同她少往來,見著這一幕,她自是忍不住心軟。陸寶嬋輕輕拍著周琳琅的背,從懷裡拿出帕子給她擦了擦眼淚,安慰道:「你別哭了……」
周琳琅肩膀微微顫動,道:「寶嬋,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心裡憋了很久,如今難受的厲害……其實,其實那日我聽你說喜歡裕表哥,我想幫你,心裡也是存著私心的。」
陸寶嬋道:「琳琅,你……」
周琳琅道:「算了,不說也罷。我只是心裡覺得虧欠,可是人都是自私的,不是嗎?寶嬋,你能原諒我嗎?」
陸寶嬋沉默。
周琳琅自嘲的彎了彎唇,「琮表哥這麼聰明,他肯定想到了。琮表哥不喜歡你在和我來往,是不是?」
陸寶嬋未料周琳琅如此通透,一時不知該如何同她說話。她此刻心軟,可是這幾日,讓她明白,其實她看到的周琳琅,只是表面而已。這些年,她把周琳琅當成最好的朋友,在她心裡,甚至比璨璨還要重要,可細細回憶起來,璨璨對她卻是掏心掏肺的好……
「六姑娘,那不是小郡主嗎?」金桔提醒道。
姜令菀聞聲轉頭,看到陸寶嬋和周琳琅站在一塊兒——周琳琅哭得很傷心,而陸寶嬋正在安慰。安王妃被休棄,周琳琅離了娘親自然傷心,只是……薑令菀瞧了一眼,便垂了垂眼。上輩子她沒有這麼用心的去結交一個朋友,沒心沒肺的過日子,可如今她才發現,自己主動貼上去的,在人家的心裡,興許沒把她看得同等的重要。前世的陸寶嬋,和今生的陸寶嬋,到底是不一樣的……
罷了。
薑令菀並未往前走,而是聽到了一陣悅耳清脆的笑聲,這才朝著院子裡走去。
她看到一個嬤嬤懷裡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奶娃娃,坐在石凳上,旁邊是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娃,在和小娃娃說話。哪知這奶娃娃是個難伺候的主,撅著嘴吐了吐水泡泡,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嬤嬤哄著,那男娃卻是嚇傻了,呆呆的站在一旁,模樣有些委屈。
薑令菀瞧著,立刻展顏一笑,走了過去。
瞧著這奶娃娃的打扮,看得出來是個小男娃,見他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泛著水色,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只張嘴嚷嚷,眼淚倒是沒了落下一滴,同她小時候一個德行。他抬頭瞅瞅,眨了眨眼睛,這才咿咿呀呀的張開胖手臂。
「可以讓我抱抱嗎?」
聽著這聲兒,嬤嬤這才抬頭。
瞧著面前這位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模樣,生得青蔥水靈,一張俏臉比宮裡的主子還要好看。
嬤嬤是個有眼力勁兒的,自然曉得這位定是哪家的名門閨女,又低頭瞅了瞅懷裡哭哭嚷嚷的奶娃娃,便道:「這小主子難伺候的很,奴婢怕姑娘……」
「咿咿咿……」小傢伙伸出胖手臂,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瞅著薑令菀。
嬤嬤沒轍,道:「那成,麻煩姑娘了。」嬤嬤怕這小姑娘年輕輕的,抱孩子沒經驗,這才小心翼翼的遞過去,未料這姑娘抱起孩子來手法嫺熟,倒是有些吃驚。
姜令菀聞著懷裡這小奶娃的奶香味兒,喜歡的不得了,忙對著嬤嬤道:「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呢。」
這會兒站在邊上一直不說話的小男孩開口了,歪著小腦袋,道:「他叫十二,我叫十一。」小男孩頓了頓,聲音脆脆道,「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啊?你長得可真好看,比我母妃還要好看。」
薑令菀抱著小奶娃的手一頓,低頭見著小奶娃趴在她的肩上,柔軟的小嘴親著她的臉,蹭了她一臉的口水。原來她懷裡的這個,竟是十二皇子,而面前的這個,便是十一皇子陸顯。姜令菀抱著孩子不方便,只稍稍屈膝,「原來是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道:「十二弟最喜歡漂亮的姑娘,姐姐你長得這麼好看,你瞧,你抱他,他立馬就不哭了。」
薑令菀暫且將這番話當做是對她的誇獎,一時忍不住翹了翹嘴角。瞧著這十二皇子小胖手撓著她的脖子,對她很是親近。她一直都很喜歡孩子,甚至想過,她和陸琮都長得這麼好,日後生出來的孩子,不管是男娃還是女娃,肯定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傢伙。
她在十二皇子的小肉臉上親了親,道:「真乖。」
不遠處的長廊,太子正在同陸琮說話,「……孤前幾日就同父皇說過,下回那淳于國敢再犯,孤就親自上戰場,定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連親娘都認不出來……喂,陸琮,孤說話你有在聽嗎?」
陸琮淡淡「嗯」了一聲。
太子轉身去看,見陸琮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小姑娘身上。那小姑娘頭上梳著倆花苞髻,穿著一身淺粉色齊胸襦裙,胸前掛著一個長命鎖,一看便知是個貴族姑娘。小姑娘小小年紀,生得唇紅齒白,美得驚人。太子忽然彎唇,自是認出那是何人,遂沖著陸琮打趣兒道:「還別說,你瞧著五大三粗的,挑媳婦兒的眼光倒是不錯,這胖團子長大之後,長得可真好看……」
太子見小姑娘懷裡抱著十二弟,笑容明媚,正在和十二弟說話,頗有一種大孩子哄小孩子的滑稽之感,「你媳婦兒倒是挺喜歡孩子的。」
陸琮靜靜望著這一幕,見她笑得歡喜,當真很喜歡孩子。不過這一點他早就知道了。
太子道:「既然都看見了,不過去說說話?」
陸琮想了想,卻道:「不用了。」今日公主府人太多,她愛面子,若是被人瞧見了,怕是又要生氣。若是要見面,過一會兒也成。
太子聳聳肩。這小媳婦兒就在面前,都不敢走過去,他想見還見不著呢。
薑令菀抱了一會兒十二皇子,這手就有些酸了,這才將孩子還給嬤嬤。十一皇子在一旁放風箏,放了許久都放不起來,便氣惱的斥責伺候的丫鬟們。薑令菀旁的不行,說起玩兒那可是無一不精的,甭管是踢毽子、跳繩,還是放風箏、捉迷藏,她還沒怕過誰呢,就連玩彈弓,她都特地同薛崢學過。薑令菀過去,幫十一皇子放風箏。到底是老手,雖說好些日子沒放了,可她還是熟門熟路的將這只威風凜凜的老鷹風箏放了起來。
十一皇子站在一旁,眼睛亮晶晶的,拍手道:「姐姐不但長得漂亮,放風箏也厲害。」
薑令菀是個經不住誇的,這一誇,頓時尾巴都翹起來了。她嘴角一翹,忙轉動手裡的木拐子,又放了一些線,之後卻見這風箏線不小心纏到了樹枝上,威風凜凜的老鷹風箏立刻墜了下來,掛在了樹梢上。
十一皇子哭喪著臉道:「這是太子哥哥前幾日親自給我做的。」
薑令菀吐了吐舌頭,面色尷尬。
她望著四周望瞭望,發現沒什麼人,這才抬手,踮起腳尖夠了夠。可惜她個子生得矮,壓根兒就勾不著。薑令菀一手提著裙擺,奮力一跳,可還是差一點點。
她耷拉著小臉,倒是沒轍了。
這時,卻見上頭傳來樹葉簌簌的聲音。她抬頭,看著那抬起的手臂,之後輕輕鬆松將樹梢上的風箏拿了下來。
薑令菀很快轉身,歪著腦袋看著陸琮,眼睛一亮,道:「琮表哥。」
兩人離得近,她不過到他的胸口,他居高臨下望著她,能清清楚楚看到她隱入衣領的漂亮鎖骨,還有微微隆起的兩處。陸琮耳根子一燙,迅速撇開眼,將風箏塞到她的懷裡,道:「自己都是半吊子,還敢在十一面前耍威風。」
這話她就不愛聽了。
薑令菀鼓了鼓腮幫子,不滿道:「哪裡?我只不過是好些日子沒放風箏了,手生了而已,若是要比,你不見得能贏我呢。」
陸琮想了想,曉得她的確從小就愛放風箏。
他也曾經給她做過幾個風箏,卻從未好好陪她放過一次。
陸琮欲領著她去別處說說話,薑令菀卻依依不捨,從頭上拿下一對絹花,遞給了十二皇子,又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陸琮瞧著有些羡慕。
十一皇子低頭看著風箏,又抬了抬眼看著遠去的二人,這會兒太子才緩步走了出來。十一皇子仰著頭,對著太子道:「剛才那位姐姐長得可真漂亮,十一長得了,就娶她當媳婦兒。」
太子聽了爽朗大笑,輕輕拍了拍小十一的腦袋瓜子,道:「敢和你堂兄搶媳婦兒,有出息!」
走了幾步,陸琮才問道:「那香粉可還喜歡?」
說起香粉,薑令菀忍不住撇嘴,停下步子抱怨道:「琮表哥,你太敗家了,有銀子也沒有像你這麼花的,我娘都說我了。」
陸琮是個知錯就改的,道:「記得了,那我下回少買點。」之後又問道,「你上回同我說過,等我從洛州回來,你就送我一樣禮物。」
薑令菀突然沒了聲兒。她先前的確想送他荷包的,可如今她娘正準備給她說親,這個節骨眼上,她送陸琮荷包,不是擺明兒了要陸琮上門提親嗎?她固然中意他,可是白白送上門,或者太容易得到的,就不會珍惜,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如今陸琮對她熱乎著,可日後不見得會怎樣呢。等成了親,過個幾年,陸琮一想:哦,當初是她自己巴巴的要嫁給我的。那她豈不是吃虧了?
想了半天,薑令菀決定裝蒜,眨眨眼:「有嗎?我忘了。」
陸琮眉頭一斂,仿佛有些失望,之後不過「嗯」了一聲,就沒有下文了。
這公主府人多,她和陸琮不好再待一塊兒,這才分開。姜令菀走了幾步,想著陸琮方才失落的眼神,還是不忍心。她摸了摸懷裡早就準備好的荷包,決定去找陸琮。
金桔和枇杷也是曉得自家姑娘同榮世子之間的事兒的,心裡頭也認定了這榮世子應當是以後的姑爺,如今二人走得稍近,只要不做出越距之事,倒是沒什麼打緊的。
薑令菀折回去尋了尋,便在長廊拐角處瞧見了陸琮。
她剛想過去,卻見太子也在,不由得停下步子,打算等太子走了她再過去。
太子抱著手臂站在陸琮的邊上,個子比陸琮矮半個頭,模樣倒是俊臉,他道:「瞧你那樣兒,既然看上人家小姑娘,為何不早早定下來?成,看在你替咱們大周立下汗馬功勞的份上,孤替你想想法子——這樣好了,小九府上有一匹西羌進貢的駿馬,模樣生得不錯,很招小姑娘喜歡,待會兒孤想法子,讓小九請你小媳婦兒試試馬,等場面失控的時候,你過去英雄救美。嗯……這眾目睽睽之下有了肌膚之親,改明兒你去提親,人家父母自然願意將女兒嫁給你……怎麼樣,孤是不是很夠義氣?」
陸琮聽了,卻是眉宇一蹙:「不需要。」
薑令菀愣愣的站在原地,聽著太子的話,與記憶中的場面漸漸重合起來。
上輩子,陸琮的確在這種情況之下救了她……
那會兒她不喜騎馬,若不是九公主親自開口,她絕對不會上去試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