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嶼沐浴後從淨室出來,看到她坐在床榻邊沿,便過去道:「怎麼還不休息?還要看帳本嗎?」以前倒是不知道她那麼喜歡看帳本,她總是看到數字就頭疼,經常拿著功課讓他幫忙寫。
既然江嶼說了想早些休息,那沈令善自然也是不好繼續看帳本的。而且本來也是因為沒事做。不過……她是想去淨室的。這會兒見他要睡,那待會兒她從淨室出來,豈不是要從他的身上爬進去了?雖說她在逐漸適應,可總覺得這樣不好。
於是便點了嗯了一聲,上榻躺了進去。
他也很快就上來了。
先前兩回醒來,她總是睡在外側,占了他的地兒。這會兒沈令善便往裡頭挪了挪,然後仰躺著閉眼睡覺。
這半年內,她在琳琅院都睡得很好,基本沾了枕頭就睡。這兩日江嶼睡在她身旁,也仿佛沒有什麼不習慣的。只是魏嬤嬤卻很擔心,雖然面兒上不說,可這夫妻之禮未行,總是覺得不踏實。沈令善自己倒是沒覺得什麼,其實當初江嶼要娶她的時候,她也不明白,就算他真的要報復她,也不用這樣大費周章……
可事實證明,他對她很好,反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還有……他喜歡她嗎?沈令善不敢往這方面想,雖說她和江嶼青梅竹馬,可小時候大多是她跟著他的,他被她纏得不耐煩了,才讓她待在他身邊。
沈令善忽然想起了程瓚,她之前的夫君。
程瓚比她年長七歲,是個溫文爾雅學識淵博之人。程老爺子同她祖父是表兄弟,在輩分上,她理當叫程瓚一聲叔叔。幼時她對程瓚也沒什麼,只覺得他平易近人。在她十二歲的那年,她跟著三哥一道去騎馬,馬兒受驚,她差點命喪馬蹄之下,是程瓚忽然出現,並救了她。
那時程瓚只當她是小孩子,強勁有力的手臂牢牢攬住她的腰,她的背脊緊緊貼著他的胸膛。他則在她耳畔淡淡道:「別怕。」
那時候她怕極了,可他說了別怕,她就真的不怕了。
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遇到這等驚心動魄之事,加之程瓚才華橫溢,容貌出眾,她便喜歡上了他,從此眉間心上,心心念念。
可是程瓚並不喜歡她。
他喜歡知書達理溫柔賢淑的女子,那時的榮國公府四姑娘,驕矜自負,容色無雙,自然覺得,程瓚總有一日會喜歡上她的。然而事實卻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嫁入程府第一日起,程瓚便待她相敬如冰,甚至整整五年,都不曾同她有過夫妻之實。
有時候她也不明白,當初程瓚當她是晚輩時,尚且對她關愛有加,成了親,卻為何連一個笑容都這般吝嗇。
而且居然還那樣對她……
沈令善轉了一個身,不再去想。
只是腦袋越來越清晰,半點睡意也無,有些感覺也越來越清楚。耳畔是男人的平緩的呼吸聲,他應當是睡了吧?這個時候再吵醒他,怕是不太好……可是她憋著又睡不著。
忍一忍?這會兒子時都不到。
沈令善用力攥著身下的被褥,小心翼翼的轉過身,蜷著身子睡覺。
……還是不行。
身旁的男人終於有了動靜。他抬手,輕輕搖了搖床頭的銀鈴。
外頭守夜的丹枝很快就進來了。
沈令善這才從榻上爬了起來。丹枝給她披了一件外衣,伺候她穿好睡鞋,帶她去淨室。
從淨室出來,就看到江嶼正穿著寢衣坐在榻邊。倘若他睡著,她便要從他身上跨過去或者爬過去了,所以他是在等她嗎?沈令善一張臉漲得通紅,比早上他親她的時候還要燙。總覺得江嶼真是太瞭解她,仿佛她心裡想什麼,他都知道。
她硬著頭皮上榻,將臉朝向裡側。
床帳再次放下。
沈令善靜靜的閉著眼睛。而後就感覺到身邊有一具溫熱的身軀,將她攬到了他的懷裡。他也和她那樣側躺著,她的背脊靠著他的胸膛,兩個人緊緊的挨在一起,非常親密的姿勢。她能清晰的感覺到他的呼出的熱氣,一下下的拂到她的脖子、肩膀上。該睡覺了的,只是後勁處一陣酥`癢……好像是他在親她,而且抵在她臀上的那個東西……
沈令善意識到什麼,這才陡然睜開了眼睛。
她深吸了一口氣,便道:「……我今天今不方便。」下午她的月事剛來。
說完這一句,江嶼便不再動了,只是還從身後抱著她,之後才道:「善善,我沒有那個意思……」語氣仿佛還帶著些許笑意。
有什麼好笑的?沈令善想。不過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思忖了一番,沈令善才意識到自己大抵是會錯意了。他真的沒有那個意思,是她自作多情了。沈令善用力將臉埋進被褥裡,一時也不想和他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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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令善隨江嶼去了一趟榮國公府沈家。
上回三朝回門,江嶼遠在漠北,是沈令善獨自回去的。今日來沈家,江嶼是下定了心思要給她體面。他牽著她進了沈家大門,沈令善抬眼望著他的側臉,想到小時候,他也曾這般牽著她的手帶她過門檻。一晃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
沈老太太年近七旬,早已是白髮蒼蒼。她穿了一件大紅五蝠捧雲的刻絲交領長襖,看到沈令善非常高興。祖母從小就疼她,沈令善看到她,就感覺自己還是個孩子似的,叫了一聲:「祖母。」
沈老太太細細打量孫女,瞧她穿著打扮甚是氣派,适才和江嶼一道進來,亦是格外的登對。
「祖母安好。」江嶼也行了禮。
聽到聲音,沈老太太轉身看這個孫女婿,淡淡點頭。她是一直都不喜歡江嶼的。而且如今的江嶼已並非昔日那個斯文的少年,這樣手段狠毒,權勢滔天之人,沈老太太是不放心把孫女嫁給她的。只是……說到底,的確是他們沈家虧欠了他。
沈令善站在祖母跟前,又轉身朝著身側之人打了招呼:「三哥。」
站在沈老太太右手側,穿著一身靚藍色錦鍛棉直裰,身材高大,長相清朗的男子,便是沈令善的三哥沈逕。
目下沈家正由沈逕當家。
而沈逕的上頭,原先還有沈述、沈遇兩位兄長。
沈家世代將門,岐關一戰,榮國公沈庭東同長子沈述、次子沈遇戰死沙場。沈家長房便只留下沈逕這個獨苗。沈逕自幼不喜念書,最喜歡跟著父兄一道舞刀弄槍,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同父親和兄長一道上戰場。只是岐山一戰後,沈老太太驟失長子嫡孫,便不願沈逕再冒險,是以如今沈逕只在兵部任職。
沈逕快到而立之年,在官場歷練了幾年,身上早已沒有昔日那猴兒似的頑劣模樣。見著妹妹,沈逕才輕聲道:「善善。」
而後看向江嶼:「妹夫。」
江嶼回禮:「三哥。」
沈家的女眷孩子們也一道來見沈令善。
沈令善看著他們,她的大嫂陳氏,陳氏身邊站著一個高挑清秀的少年,是她大哥留下來的獨子沈檀,今年已經十四了。
邊上那個穿淺杏色襖子,待珍珠耳璫,梳倭墮髻的美貌婦人,是她三哥的妻子,謝宜貞。手邊的是兩個孩子,長子沈栩,十歲;長女沈萱,才剛八歲。
沈令善叫了大嫂三嫂。
沈檀、沈栩和沈萱,走到沈令善的面前,恭恭敬敬喊了人。
沈令善笑著點點頭,沈萱朝著她笑了笑,而後走到她的面前拉著她的手道:「姑姑,萱姐兒好想你。」沈萱雖然年幼,卻生的聰慧,非常能討人歡心。沈令善也非常喜歡這個侄女,便將她拉到身旁道,「姑姑也很想你。」
以前還是個孩子,如今在人前,卻是能端著長輩的模樣了。江嶼站在一旁,看著她略微低著頭,和沈萱說著話,輕聲細語的,嘴角往上揚起,眉梢染著笑意……她看上去好像很喜歡孩子。
之後沈逕同江嶼去了廳堂說話。
沈令善坐在祖母的身邊,手邊站著沈萱,才問沈老太太道:「祖母,怎麼不見椹哥兒?」
椹哥兒是她二哥沈遇唯一的孩子。
當初她爹爹和大哥二哥出事之後,她大嫂陳氏一直留在沈家,而她二嫂董氏卻很快改嫁。畢竟當時還年輕,她祖母也是個開明的,便讓董氏回娘家。只是尚在繈褓之中的椹哥兒卻被留了下來,一直由她大嫂和三嫂照顧著。因為年紀最小,所以沈令善最掛念的就是這個孩子了。
說起沈椹,老太太哪裡不心疼呢?就對沈令善說:「……你也知道椹哥兒的脾氣,小小年紀,就不愛和人說話。前幾日不知道怎麼著,還和萱姐兒鬧了起來。」
說起這件事情,沈萱也有些委屈,畢竟是八歲的小姑娘,因母親的話,她便時不時就去找這個小堂弟玩兒,就怕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可沈椹不愛理人,回回都熱臉貼冷屁股,沈萱心裡也是委屈。不過她被母親教得很好,對這小堂弟非常有耐心。而前幾日她去找小堂弟玩兒的時候,就聽到下人們在說她二嬸嬸董氏的事兒,還說小堂弟是個沒人要的孩子,便不服氣的上去理論。
而事後沈椹卻板著一張臉對她說了一句:「不用你管。」
如此,沈萱才覺得他太過分,便同他吵鬧了起來。
很快沈椹的乳母周媽媽就領著沈椹過來了。
才虛六歲的沈椹,生的有些瘦弱,穿了件寶藍色的小袍,小小的一個。原本像他這樣年紀的孩子,正是最天真爛漫的時候,就像齊國公府的小江嶸,生的胖嘟嘟又愛笑。沈椹卻是眼神木木的,看上去安安靜靜。
不過他的眉眼,卻是像極了她二哥。
沈家長房三兄弟之中,若論模樣,生的最好的便是她二哥了。
當初董氏出身名門,容貌出色,是個不愁嫁的,心心念念想嫁給她二哥,也是因為她二哥生得俊朗,又文武雙全。
周媽媽牽著沈椹走到沈令善面前。
小男娃不說話,沈令善便低頭看他,沖著他笑笑,柔聲說道:「椹哥兒,我是姑姑,忘記了嗎?」
沈椹緩緩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沈令善有些失落,老太太只讓周媽媽把沈椹帶下去。待大嫂三嫂他們也一道回去的時候,沈令善就對老太太說:「……祖母,要不我帶椹哥兒去齊國公府住幾日?」
椹哥兒雖然有大嫂和三嫂照顧,可大嫂三嫂也是有孩子的人,不可能把很多精力都花費在他的身上,瞧著他年紀小小,性子卻越發的僻靜,在這樣下去,日後不知道會怎麼樣。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這事兒你還得同江嶼商量。」便是再不情願,如今孫女也是嫁了人的,那便是江家的人了。
江嶼啊。沈令善想了想,覺得江嶼應該會同意的,而且齊國公府那麼大,也不是養不起,不差椹哥兒一雙筷子。他應該不是這麼小氣的人。
說起江嶼,老太太自然要問起江嶼待她如何了。沈令善便如實道:「他對我挺好的。」
剛才進來時,江嶼牽著孫女的手,那種小心翼翼呵護的眼神,是做不了假的。老太太心裡膈應的是,當初江嶼趁著沈逕出事,乘人之危,這門親事,也有幾分強迫和交換的意思在裡頭。只是如今沈家就靠沈逕撐著,倘若他再出事兒,那他們沈家真的是要完了。是以那日老太太看到孫女跪在她的面前,表示願意嫁給江嶼的時候,她才點了頭,同意了這門親事。
老太太就說:「……善善,倘若他既往不咎,真心待你好,你切莫再做傻事,好好同他過日子。這孩子,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當初我不喜歡他,反而更中意……」說到這裡,老太太的話頓了頓。
當初老太太更中意的,自然是溫潤如玉的程家二公子程瓚,總覺得這江嶼的性子太冷了些,她看著不放心。可事實證明,是她看錯了。
這會兒提起程瓚,沈令善的表情也沒多少變化。想來當初嫁給程瓚,也是她千方百計。程瓚對她除了對晚輩的愛護,根本就沒有其他的意思。沈令善看著老太太的眼睛,說道:「祖母,孫女明白的。」
從老太太這邊出來,沈令善就在外邊碰見了三嫂謝宜貞。
謝家女兒皆是生得溫婉可人。謝宜貞比她年長五歲,卻身形清瘦,看上去蒼老得很快。沈令善上前叫了聲:「三嫂。」
謝宜貞望著沈令善,微笑道:「瞧著你好好的,我也放心了……」說著她的眼眶便有些泛紅,拉著她的手道,「倘若害了你一輩子,我真的不知該改如何是好……」
當初沈逕身陷囹圄之事,是謝宜貞想到辦法,讓沈令善去找江嶼。那時候,也唯有江嶼能救得了沈逕了。可是沈逕從小就寶貝這個妹妹,知曉此事之後,同謝宜貞發了好大的火,眼看著半年都過去了,沈逕還是不能原諒妻子。
她三嫂素來是個善良的人,當初她三哥吊兒郎當孩子氣的時候,也唯有溫婉沉穩的三嫂包容他。沈令善就說:「你不要這樣,我現在很好。」
她自然是看到江嶼待她好了,倘若是不好,沈逕又如何會原諒她?謝宜貞用帕子擦了擦眼睛,笑笑道:「是我失儀了,讓你笑話了。」
沈令善自然說沒事,而後道:「可是我三哥還在同你置氣?我待會兒便去說說他,讓他向你道歉。」
謝宜貞忙道:「沒有,你不要去說。」
沈令善是不想他倆因為自己的事情鬧得不愉快,她三哥待她已經夠好了。等江嶼過來找她的時候,沈令善就同他說了關於椹哥兒的事情:「……我二哥從小就待我好,椹哥兒是他留下的唯一的孩子,我不能看著他再這樣下去。帶他回去之後,他的吃穿用度,我都用自己的私房錢,您看這樣成嗎?」
江嶼神色淡淡,很快就道:「我沒有什麼意見。只是眼下快過年了,椹哥兒終究是沈家的孩子,讓他在這兒過個年,咱們年後再帶他回府住一陣子。」
倒也不急於一時。
沈令善很快便揚起笑臉:「那好,我待會兒便去同祖母說。」
她看上去很高興,比嫁給她那會兒,他揭開大紅蓋頭時的模樣高興多了,她的心裡總是裝著那麼多的人……江嶼忽然有些不舒服,錯開眼,望著院子裡盛開的臘梅,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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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馬車上,沈令善才想起來,适才她三哥和江嶼去廳堂的時候,可有同他說了什麼。她三哥那樣的脾氣,雖說現在看上去穩重多了,可骨子裡還是個炮仗性子,一點就著。
當初她要嫁給江嶼的時候,可沒給江嶼什麼好臉色好,嘴裡盡是說他殘害忠良,沒有人性。
今日……她三哥不會說這種話吧?
沈令善小心翼翼偏過頭看他。他眉眼清俊,看不出來是什麼情緒。她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沈令善翕了翕唇想問問,可看他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還是沒有開口。
她打開馬車側簾看了看,瞧著街道兩邊熱熱鬧鬧的,前面就是玲瓏齋了。玲瓏齋的點心非常好吃,沈令善從小就吃到大,如今算一算,已經有五年沒有吃到過了。她忽然轉過頭,對著江嶼道:「能停一停嗎?我想買點東西。」
江嶼瞧著這地兒,心下了然,便陪她一起下去。
沈令善買了幾樣她最愛吃的糕點,又給嶸哥兒嫙姐兒他們也買了一些。待瞧見那粽子糖時,沈令善就笑笑道:「這個也給我包一點。」
江嶼看著那粽子糖,便想起幼時她纏著他一塊兒待在書房陪他看書的樣子。她年紀小,總是坐不住,搬了一個椅子坐在他的身邊,動來動去的。後來他想了一個法子,在桌前擱了一碟粽子糖,他左手執著書,右手隨手拿起一顆粽子糖,喂到身旁小女娃的嘴裡。有了糖,她就不鬧了。
……那時候只要一小碟粽子糖,她便能安靜的陪他一下午。
江嶼的眉眼忽然柔和了起來:「多買點吧。」
他也要吃嗎?沈令善看向他,不過聽了他的話,便微笑著點了頭。
包好了點心和粽子糖,準備出去。
這時候有一個穿著綠色小袍帶著瓜皮小帽的小男娃忽然跑了過來。他走到沈令善的面前,親切的抓著她的衣袖,仰頭甜甜叫她:「……二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