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千林沉默了很久,這才面無表情地撿起光腦,仔細看向照片。
還記得那天去給陳霄送藥的時候,陳霄臉色蒼白、聲音哽咽,手指一直緊緊抓著咖啡杯,看上去狼狽極了。可照片裡的陳霄卻活力四射,笑容滿面,和前段時間判若兩人。
這樣直觀的對比,讓陳千林終於意識到陳霄只有不在哥哥身邊時,才能過得輕鬆快樂,而身為哥哥的自己,帶給他的只有絕望和痛苦。
自己才是弟弟痛苦的根源。這樣的認知讓陳千林的心臟一陣刺痛,他迅速深吸口氣冷靜下來,打字問道「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
陳霄道「他叫鄭陽,是我小時候的朋友,這些年一直保持著聯繫。上個月院長過生日那天,我們都回了孤兒院,鄭陽說他從小就很仰慕我,知道我目前單身,想追我試試,我答應了。」
鄭陽這名字陳千林有印象,小時候和陳霄玩得好的男孩子有兩個,一個叫鄭亦,天生心臟病長得瘦瘦小小,陳霄為了保護他經常跟人打架;還有一個叫鄭陽,天天跟在陳霄的屁股後面把陳霄當老大,和陳霄一起打架。
居然是他嗎,照片裡的男人身材高大健碩,完全不像小時候的那個跟屁蟲。
陳千林微微皺眉「我記得你們只是朋友。」
陳霄很快就發來一串解釋「以前只是朋友,但鄭陽主動追我,我覺得可以試試,畢竟我們認識這麼多年,我對他也算知根知底。現在看來,我的選擇並沒有錯,鄭陽這人挺逗的,說話直來直去,跟他在一起特輕鬆,他很愛健身,我倆每天一起健身,我這段時間精神也好了很多。」
這倒是事實,自從新賽季開始後,陳霄整個人確實精神多了。
陳千林一針見血地問「你喜歡他嗎?」
陳霄沒有回復。
陳千林「我希望你能遇到一個合適的人,找到自己的幸福,而不是隨便找個人湊合。」
陳霄笑了起來「哥哥覺得,什麼是幸福?」
陳千林「...」
這個問題難住他了。他的人生規劃中從沒有「結婚生子」這一項他討厭跟人親近,討厭天天和人睡在一起、蓋同一床被子,更討厭哭鬧個不停的小孩子纏著他要這要那。
或許將來,他會繼承父親的產業,把重心放在工作上。
至於大部分人所認為的幸福他從沒想過。
陳霄這麼一問,陳千林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有些病態。大部分人就算性格冷漠,也不會像他這樣排斥和人接近,甚至堅持獨身主義,這已經不只是冷漠,而是心理缺陷。
陳千林沉默片刻,才反問道「你覺得呢?」
陳霄笑著說「很簡單,我和鄭陽在一起輕鬆快樂,現在就覺得挺幸福的。」
陳千林「...」
現在就挺幸福。
這行簡單的字符,就像是突然變成了一把把鋒利的劍,直直地戳進了陳千林的心裡。心臟部位泛起的刺痛,強烈到難以忽略,陳千林瞇著眼睛看著這行字,一向冷靜清明的腦海裡第一次產生了混亂,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和陳霄繼續聊下去。
下一刻,就見陳霄又連續發來兩段話
「鄭陽是個很簡單的人,對我也很好,關心我、敬重我,和他在一起我真的特別輕鬆。我不是隨便湊合,我確實有些喜歡他,而且我也相信,時間長了,我會越來越喜歡他。」
「哥,你放心,我想得很清楚,我已經徹底放下了對你的感情,就當是以前犯糊塗吧。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對你造成任何感情上的困擾。」
「...」屏幕上的字變得張牙舞爪,陳千林閉上眼,根本不想再看陳霄發來的關於男朋友的評價,乾脆關掉光腦結束了對話。
敢坦然和哥哥聊自己的男朋友,說明陳霄真的放下了。
讓陳霄找一份新的感情這本是他的建議,可陳霄真的找了男朋友,陳千林卻發現自己根本高興不起來。他捏著眉心,去浴室洗了個澡,回到床上卻怎麼都睡不著。
他以前從不失眠,作息非常規律。仔細算來,這段時間已經是第三次失眠了。
第一次,是和弟弟上過床的次日晚上,他擔心張鵬會把錄下的視頻發出來毀掉陳霄,因此迅速聯繫可以調動的人脈資源去查張鵬的黑料,一夜沒睡。
第二次,是看到視頻的那天,發現陳霄受傷,他突然心疼了,於是去給陳霄送藥,回到家後,腦子裡總是反復想起弟弟受傷流血的那一幕,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擔心著陳霄的傷好了沒有,會不會按時用藥,一直到凌晨三點才迷迷糊糊睡著。
今天是第三次。
弟弟說找了新的男朋友,和男友在一起很幸福。
陳千林一想到有人抱著弟弟做更親密的事情,心裡就很不舒服,這種感覺就像是用一根很細的線緊緊地勒住了心臟,每次呼吸的時候,胸口都會感覺到沉重。
他想起陳霄當初剛來陳家的時候,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他帶著弟弟到二樓的臥室,摸著小孩兒的腦袋說「以後,哥哥就是你的家人,哥哥會保護你,不讓你受委屈。」
可這輩子傷陳霄最深的,正是他這個哥哥。
本以為能為弟弟遮風擋雨,結果,陳霄所經歷的一切風雨,都是他這個哥哥帶來的。
每次想到陳霄一瘸一拐地流著血去浴室洗澡的畫面,陳千林就心痛難忍。
他從沒為任何人心疼過,似乎是天生就比較冷血。即便面臨朋友、親人的離別,他也沒什麼強烈的情緒波動。
可是最近,他好像變了他第一次嚐到心疼的感覺;第一次緊張地守在光腦前,就怕張鵬發證據會毀了陳霄;第一次雷厲風行地調動所有人脈,用三天時間迅速處理掉罪魁禍首;第一次親自去買藥,擔心弟弟的傷勢擔心到失眠。
這一切,全都是因為陳霄。
父母這些年經常不在家,他又當哥哥、又當家長,親自把陳霄撫養成人。從七歲到十八歲整整十一年的時間,他和陳霄「相依為命」,那種感情不是其他人能比的,就連父母,和陳千林的感情都沒有那麼深。
陳霄對他而言是最特殊的人,他為了這個弟弟,已經不只一次破例了。
陳千林越想越頭疼,最後實在睡不著,乾脆吃了片安眠藥才睡下。
次日,俱樂部正好休息,陳千林睡到中午才醒,去樓下吃飯時他看見了池瑩瑩,便隨口問道「陳霄呢?」
池瑩瑩小聲說「陳哥大清早就開車出去了,背著個健身包,估計又去健身。」
陳千林沒再說話,吃到嘴裡的午飯像是突然間沒了味道。他轉身離開餐廳,池瑩瑩看著他盤子裡剩下的一半食物,疑惑地撓了撓頭林神吃飯每次都吃得很乾淨,今天這是怎麼了。
隊員們也察覺到陳千林的臉色比平時還要冷,紛紛避讓。
回到辦公室後,陳千林突然給唐牧洲發去條消息,問「陳霄借你的錢還了嗎?」
唐牧洲道「沒有,他買了一套房子正在裝修。師父不知道嗎」
陳千林「在哪買的?」
唐牧洲把陳霄給他的別墅照片發過去,說「獨棟別墅,具體在哪我也不清楚。」
陳千林接了照片,在網上一查果然是在孤兒院附近。
陳霄在那孤兒院附近買房子,顯然是想和鄭亦、鄭陽這些老朋友們住得更近一些,也方便回去探望鄭老院長。
陳千林的心裡突然有些不安。
當年,18歲的陳霄酒後貿然告白,他果斷地和陳霄劃清了界限,次日就離開了,並且在離開之前給陳霄留下了一套房子和一張銀行卡。那套房子後來被陳霄改成了代練工作室,而那張卡上的錢,陳霄一分都沒有動過。
現在,陳霄又買了套新房子,說明什麼。
這說明陳霄也要跟哥哥劃清界限,哥哥留給他的房子,他以後不會再去住。哥哥留給他的錢,說不定他也會原封不動地還回來。
陳千林皺眉「他還跟你說什麼了嗎?比如,他打算什麼時候退役」
唐牧洲很意外師父會這麼問,疑惑地道「退役?陳霄現在狀態這麼好,而且正處於上升期,這個賽季他不是還要和阿哲組隊打雙人嗎?我覺得,他三十歲之前都沒必要退役吧。」
道理是這樣沒錯,可陳千林心裡卻有種不好的預感。
買房,談戀愛,下一步肯定就是退役。
以陳霄的性格,如果真的決定和哥哥劃清界限,他不會再留在涅槃俱樂部。天天見到哥哥,會讓他想起那一晚被陳千林侵犯的痛苦經歷,這並不是什麼好的聯想。
離開,是讓他徹底解脫的唯一辦法。
陳千林想到這裡,只覺得心底一陣發冷,弟弟對他避如蛇蠍,這種感覺異常難受,他喝了杯水讓自己平靜下來,給池瑩瑩發去條消息「陳霄回來後,讓他立刻來辦公室見我。」
池瑩瑩很快回復「知道了教練。」
直到半夜十一點,陳霄才終於回到俱樂部。
池瑩瑩在俱樂部門口等他,看見他便焦急地道「陳哥你什麼情況,一直聯繫不上你。」
陳霄笑道「抱歉,下午去游泳,沒看見你發的消息。怎麼了?」
池瑩瑩苦著臉道「林神說,讓你回來之後立刻去辦公室見他,他他從下午開始就一直在辦公室等你,你趕緊去吧。」
陳霄怔了怔,有些疑惑地轉身來到辦公室。
推開門的時候,發現辦公室裡沒有開燈,漆黑一片。陳千林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夜景,深夜裡,男人挺拔的背影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孤獨。陳霄心頭一酸,立刻穩住情緒,道「教練找我有什麼事嗎?」
陳千林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問「這麼晚才回來?」
陳霄說「今天休假,鄭陽約我去游泳,游完泳去吃了頓自助燒烤,所以回來晚了。」
陳千林現在一聽見「鄭陽」這個名字就頭疼,乾脆地打斷他「陳霄,你是不是打算,這個賽季結束之後就退役」
陳霄確實是這樣想的,不過,這件事他沒跟任何人說過,結果還是被哥哥猜中了。既然話題已經打開,陳霄也不想隱瞞,乾脆地點頭「沒錯。」
陳千林的瞳孔驀地一縮,神色無比嚴肅「你現在的狀態正是巔峰期,至少還能打三到五年比賽,就這樣結束,你真的甘心嗎再說,涅槃也不能沒有你,我希望,你在這件事情上能更加理智地考慮問題,不要衝動之下做決定。」
「我很理智,這件事我考慮了很久。」陳霄語氣平靜地說「涅槃已經招了六個天賦突出的新人,有阿哲在,還有你這個教練把關,就算我離開了,新人們也會立刻補上來。小劉、小齊已經能操控我80%的植物卡牌,我會繼續教他們。喻柯和秦軒閒了也在幫著帶新人,每家俱樂部都會面臨新老交替的問題,我相信涅槃可以順利度過這一關。」
陳千林皺眉道「陳霄,你急著走,是不是因為你不想見到我。」
陳霄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道「我確實想忘掉過去,徹底放下,給自己一個全新的環境重新開始。我在個人賽拿過季軍,團賽拿了冠軍,今年和阿哲組隊打雙人說不定也能拿個獎,作為職業選手,我已經實現了夢想,沒什麼可遺憾的。以後,我只想把更多的時間放在陪伴愛人上面,小陽說,想和我去環遊世界,我也想好好珍惜這份感情,希望教練能成全我這個心願。」
陳千林「...」
聽陳霄平靜地說出這段話,陳千林心如刀絞。
原來,心如刀絞這個詞所形容的感受是真正存在的,陳霄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子在他的心底攪動,心臟一陣陣痙攣般的疼痛,讓他的臉色愈發冰冷,他只能用力深呼吸才能讓自己保持冷靜。
兩人在沒有開燈的辦公室裡沉默很久。
陳千林輕聲道「你現在,連哥哥都很少叫了」
陳霄低下頭,說「在俱樂部,公事公辦,還是叫教練比較合適。」
陳千林面無表情地道「去休息吧,這個問題以後再談。」
陳霄轉身離開。陳千林一個人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繁華夜景,心里莫名地有些空落。
如果陳霄離開涅槃,他還有留下來的必要嗎,當初回來,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陳霄。他當然不會神通廣大地預知到自己會收謝明哲這個徒弟。這五年來,他一直關注職業聯盟,收集了所有俱樂部選手的資料,就是因為他了解弟弟,知道弟弟合同到期後肯定會復出。
這些資料,就是給弟弟準備的。
對於陳霄衝動之下簽合同這件事,陳千林一直心存愧疚,畢竟陳霄是因為相信哥哥的朋友才簽的合同,他沒有把自己和邵博的矛盾告訴陳霄,這才導致年少的陳霄被邵博所欺騙。
五年時間,陳霄的動向,陳千林一清二楚。離開時,他給陳霄留下房子和存款,離開後,他也一直派人暗中保護著弟弟,畢竟那是他親自養大的弟弟,他不希望陳霄出任何意外。
這樣的做法,除了愧疚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嗎
那晚和陳霄意外上床,如果換成是別人,敢在他不願意的情況下爬到他的床上,陳千林絕對會讓對方死得很難看。可換成是陳霄,雖然也很生氣,可更多的卻是心疼。
第一次心疼的時候,他就該察覺到不對勁,只是他從沒往別的方面去想。
他對這個弟弟,和對旁人太不同了。
陳千林看著落地窗上映出的臉,一向冷漠的臉上,此時的表情複雜得難以理解。
這一晚他果然又失眠,一直到凌晨三點才睡著。
夢裡再次出現了那天晚上的情節,由於他看視頻看了好幾遍,夢境重現時,每個畫面都異常清晰,就像是剛剛經歷過一樣。
驚醒時天還沒亮,陳千林猛地坐直身體,沉著臉去浴室衝了個冷水澡。
照理說,和弟弟發生關係,他應該迅速忘掉這件事才對,可事實卻狠狠地打了他的臉自從看過視頻後,他不但沒有忘記,反而經常夢見陳霄。
平時的理智、冷靜,在深夜的夢境裡蕩然無存。
陳千林站在花灑下,把冷水開到最大,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這個夢境,就像在光明正大地嘲笑他的表裡不一,讓他親眼看到自己曾對陳霄做過些什麼,清醒後的陳千林,簡直是無地自容。
他難得情緒失控,每次都和弟弟有關。
陳千林用拳頭抵著額頭,腦子裡嗡嗡作響。
從小他就是同齡人裡最冷靜的一個,不管遇到什麼困難,他都能迅速地想到解決的方法;他極少犯錯,從不讓父母擔心;他成績優異,是周圍同學們仰望的男神。
可現在,他的腦子裡卻非常茫然。
這是他第一次遇到難以處理的棘手的事情,他站在岔路口,似乎向左、向右都不對。
站在冷水中衝了很久,回到臥室之後,陳千林的身體和腦子都恢復了冷靜,他打開通訊錄,翻出私家偵探的頭像,面無表情地說「幫我查一個人。」
夜貓子偵探迅速回复「你要查誰?這次又是誰要倒霉啊?」
陳千林道「查陳千林。」
偵探「...」
陳千林道「就是我。查出我這些年來的一切經歷,尤其是和弟弟相處過的記錄。」
偵探差點把用來提神的咖啡給噴出來,這位大神平時做事冷漠無情,弄死邵博和張鵬就跟捏死兩隻螞蟻一樣,結果現在,突然犯神經病,要查自己。
我他媽當偵探這麼多年,頭一次遇到查自己的也是長見識了。
偵探神色古怪地瞄了眼屏幕,道「查自己幹嘛,難道你失憶過想找回失去的記憶。」
陳千林「不要問原因。資料越完善越好,報酬隨你提。」
對方立刻回復「沒問題,不過,以我的手段,讓我查你的話,以後你在我這裡就沒什麼隱私可言了,提前說好,你不能殺我滅口。」
陳千林回復「放心,我相信你的職業操守,不會朝外人洩露一句。」
他知道對方肯定在吐槽他,哪有人請偵探查自己的。
可他確實想好好查一下自己的過去。
有句話叫「當局者迷」,就跟打比賽的時候一樣,選手們身在局中,對手的很多套路都會看不清只有上帝視角的旁觀者,才能清楚地掌控全局。
或許,很多細節他都沒有發現。也有可能,他對陳霄並不是單純的兄弟之情。
他跟陳霄說過很多遍「我把你當弟弟」,說不定這是他對自己的心理暗示,是一種潛意識裡的自我催眠,他以為自己只當陳霄是弟弟,就像選手打比賽的時候以為自己穩贏一樣。
那隻是「自以為」,並不客觀。
可實際上,他真的只把陳霄當弟弟嗎?他能百分百確定自己永遠不會犯錯嗎?
拋去主觀因素,跳出自己設定的「兄弟關係」,客觀一點來看待他和陳霄的相處細節,他才能更冷靜地判斷自己的感情。
他曾聽一個當心理醫生的朋友說過,世界上一切事情都可以理智處理,只有感情,不能做到絕對的理智。感情之所以珍貴,就因為它是人類「無法自控」的一種情緒。而人之所以區別於機器,關鍵就在於人是有感情的生物。
朋友還說,陳千林你總是冷冷冰冰的,就像是行走的機器人,真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為了一個人緊張、難過、失眠、心痛那樣的你才有了人情味,才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
這段時間,他體驗了很多以前從沒體驗過的情緒,一次次地心痛、失眠,或許如朋友所說,他冰冷的、如同機械的心,終於因為一個人,而變得熾熱和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