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為這次的跟蹤、上報,能夠讓他更接近牙丸禁衛軍副隊長的位子。他夜夜監視阿不思,苦練跟蹤術跟武技,為的可不是放逐自己。
身為武士,既然賭上了升職榮譽的注,他也賠得起。
他有的是尊嚴。
“在我死之前,請讓我開開眼界,見識副隊長私釀的絕招吧。”尖臉男子從背後亮出一把武士刀,氣凝不動,有如山岳。
在死之前,他想一睹傳說中,阿不思那見者必死的殺招。
阿不思點點頭,笑說:“可以啊,但喝完了再打。”
尖臉男子又是一愣,緩緩放下武士刀。
“我們好像認識了20年了吧?”阿不思提起,笑笑。
“……是啊。”尖臉男子搖搖頭,竟笑了起來,打開冰拿鐵。
池中的小便童冽出冰涼的水柱,弄花了殘月的倒影。
兩個坐在池邊,一邊聊著往事,一邊微笑對飲的吸血鬼。
銳氣盡挫的夜。
一間中華料理餐廳樓上偌大的書房裡,鎖木、小樓、書恩靜靜坐著,具特殊療效的檀香裊裊彌漫了整個空間。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者仔細審視他們身上的傷,不時露出深思的表情。
這間中華料理餐廳是獵命師在東京的幾個固定據點之一,是由北京龐大的資金資助幾個手藝不佳的廚師營業的,餐廳的二樓有幾間房間跟一個大書房,作為獵命師探勘東京的前哨站與休憩之用,有些房間不乏最好的與最特殊的武器。
也因為廚師手藝欠佳,所以客人的流動不大,十分適合獵命師集會之用。
而今天晚上,合計已有11個獵命師來到東京,未來的兩個禮拜內,陸陸續續還會有強援趕到,並帶來長老團最新的指示。
“才剛剛受過試煉,實在不適合出任務。”一名穿著樸素的中年女子拉過一道屏風,在裡頭為書恩寬衣,兩人便在裡頭治療她滿是挫傷與骨折的身軀。
小樓咬著牙,讓斷臂處接受刺鼻難聞的粉末消毒,傷口冒出黃色的焦氣。
那焦氣一過,傷口竟結成一片模模糊糊的焦疤,小樓額上汗大如豆,下嘴唇被自己咬出一道血痕。
“在這種邪惡能量的炙傷下,原本就留不住手,留住了也是殘廢。”老者說:“這一記手刀切得很平整,省了我們幾手。”拿出細長的針往小樓的肩上和胸口的穴道鑽下。
高大的鎖木盤坐在地上,活像個上班族的靈貓舔著他的手指頭,等待老者處理好小樓的傷勢才輪到他。
“你們知道城市管理人到底是什麼人?為何那個吸血鬼會聽他的話。”鎖木問。
鎖木覺得脖子上那一斬的後座力要比雙手盡折難受得多,到現在腦子都還昏昏沉沉的,又怕這一睡去,會一覺不醒。
“只要你待在東京夠久,就不免欠下城市管理人一些人情。你們今天晚上欠他的,總有機會還的。”老者說,並沒有責備的意思。
那老者名叫“孫超”,實際年齡已經超過110歲,在獵命師中屬於長老護法級的前輩,但他修煉獵命師的古武術,再加上經常使用擁有避凶作用的佳命“頤養”,面容約莫在80多歲而已。
“他的角色究竟是站在我們這邊,還是中立?”鎖木也聽聞過城市管理人的名號與一些傳說,但他一直沒放在心上,畢竟這是他第一次踏進東京執行任務。
孫超推拿著小樓受到重擊的胸口,說:“或許是中立吧,但也不盡然如此,若稱他為第三勢力,他卻沒有這種意圖。你可以說城市管理人就是這座城市本身,他處事圓融,但立場卻很堅定,他要的是這座城市的穩定,排除任何可能造成不穩定的因素是他的工作。至於他憑什麼這麼做,壓倒性的武力?不,其實這幾年他已經不需要出手,他光靠累積下的人情跟信息,只要不斷進行交易就可以達成目的。”
說著,孫超猛一發勁,小樓咳出一團藏青色的瘀血。
鎖木點點頭。他完全可以理解城市管理人的意志,畢竟以他的個性很容易揣摩類似的心態。
鎖木之所以得到獵命師長老團的重視,並非由於他的武技,而是他對種種情勢的分析能力優於同儕,總是能做出最快也最有效的判斷,常常在集體行動時,不自覺成為大家倚賴的意見領袖。
“你見過城市管理人嗎?”書恩虛弱的聲音從屏風後傳出。
“我見過城市管理人五次面,欠了他三個人情,然後又被迫清償了兩個。”孫超好像在說著與他不相干的事:“每次他走後,我都記不住他的樣子,再次見到的時候,也分辨不出他與前一次出面仲裁的城市管理人是不是同一個,但感覺卻是一樣的,那件黑色燕尾服也一樣。我猜,他或許是個接近成仙得道的術士,或道行很高的吸血鬼,要不,沒有人可以總是出現得那麼湊巧,也不會有那種奇怪的容貌。”
鎖木說:“總之,他不是吸血鬼,體溫不對。”
孫超平淡說道:“有些吸血鬼可以控制體溫一段時間,如果你們只能靠皮膚表面的溫度去判斷是不是吸血鬼,遲早會像那些早夭的同伴一樣犧牲。”拍拍小樓的背,表示沒問題了。
鎖木看著小樓的斷手處,說:“那家伙的右手跟傳說中的一樣,齊腕斷了。”
孫超站在鎖木身後,熟練地將細針一根根鑽進他的後頸。
“他很強,要不是他在強吃不知火,我們根本一點機會也沒有。”鎖木承認任務失敗。
但不管是多麼失敗的任務,鎖木總是能取得有價值的情報。
“他身上被一團黑氣包住,就像他的迷霧鎧甲,近身戰我幾乎看不清他的動作,但那黑氣會在他消化不知火的過程中減弱了八成以上,那時他的戰鬥力與防御力也會大幅減弱。”鎖木回憶:“但他似乎還沒完全瘋狂,他沒有取走我們三人的性命,我總覺得他的確手下留情。”
孫超手上的動作僵住,嚴肅地說:“他是不是瘋狂輪不到你判定,是不是手下留情也不重要,大長老已經決定了他的命運。”
鎖木恭敬地點頭,表示同意。
孫超持續針灸治療,許久才又開口:“依你看,那家伙跟跟蹤你們的牙丸禁衛軍副隊長,誰比較具威脅性?”關於阿不思的外貌與談吐,他只問了幾句,就知道這些小輩遇著了誰。
鎖木沉思了半晌,慢慢開口:“我們的修煉不夠,無法進行比較。我只能說,我寧願面對過去的同伴,也不願低聲下氣跟吸血鬼談判。”
孫超沒有說話,似乎在想些什麼。
屏風拉開,書恩已經纏上厚厚的繃帶,還有刺鼻的藥水味。
“沒事了,多半是皮肉傷。”樸素的中年婦人幫書恩梳著頭發,憐惜地說:“你長得真像我妹妹。”
書恩沉默,看著鏡子裡鼻青臉腫的自己。
所有人都沉默了。
“真像在看電影。”宮澤嘖嘖稱奇。
宮澤已經在小小的昏黃房間裡,研究醫院打鬥的畫面兩個小時了。
這錄像帶裡的黑影,鬼魅般的人物,雖然臉孔模糊無法辨識,但他認定那黑影就是在停車場獵殺畸形兒的殺胎人。
他去醫院做什麼?
他進入加護病房後不到一分鐘,兩個怪人也跟著衝進去。然後遭到雷擊的澤村就死了。
死得非常凄慘。
宮澤翻著桌上的法醫報告跟第一現場的照片。
澤村的胸口被莫可名狀的怪力砸開,肋骨急速斷折後射向四面八方,但屍體堪稱完整,凶嫌並未取走任何器官或物件。
動手的凶嫌是誰?
宮澤大膽假設,動手殺害澤村的正是殺胎人,因為那舉止怪異的兩男一女在走廊等候許久,卻沒有針對澤村下手。他們的目標是當紅的殺胎人。
但殺胎人沒有取走澤村身上的任何東西,就跟他沒有從畸形兒或孕婦身上取走任何東西一樣;這與以往連續殺人凶手的“犯罪紀念搜集癖”的習慣顯然不同,再度得到印證。
那他干嘛殺澤村?他殺澤村的目的跟那三個怪人為何找他麻煩的原因一定有關聯,不然,那三個人不會知曉“守著澤村,就會碰著殺胎人”的“邏輯”。
也因為這個邏輯“並不難被理解”,所以一個臨時插隊的介入者也趕到。
那這個不難理解的“邏輯”究竟是什麼?
宮澤吸吮著手指上殘留的茶水,眯起眼睛。
五個主要線索。
畸形兒(肚腹中)、寧靜王(前牙丸禁衛軍守城人)、澤村(不斷遭雷擊的倒霉鬼)、三個尋仇的家伙(身手不凡)、一個介入者(與眾人認識,但主要目標也是殺胎人)。
四個情境線索。
三只在走廊溜達,疑似被豢養的貓、眾人以意義不明的華語溝通、殺胎人對尋仇者手下留情、介入者並非尋仇者的一方。
宮澤用手指攪動放在資料卷宗上的馬克杯,指甲輕輕在茶水中刺著鼓起的茶包,嘗試理出一點頭緒。
門打開,宮澤將手指放回自己的嘴裡吸吮,回頭。
“有朋友找你。”
奈奈從門縫中看著宮澤,眼珠子滴溜溜轉著,擺明了故意偷看宮澤黏得到處都是的便條紙與照片。
宮澤聳聳肩,問:“朋友?電話嗎?”
“剛剛門鈴聲你沒聽見啊?是個美女。”奈奈假裝生氣,將門關上。
宮澤站了起來,想走出房門時,卻見一個美艷的女子早來到門邊,微笑。
是阿不思。
“你……”宮澤本想發脾氣、質問阿不思為何到他家裡,但他居然感到耳根子有些發熱,自己似乎不若表面那麼討厭她。
阿不思晃著奈奈遞給她的茶水杯,笑嘻嘻地說:“上司來突擊檢查下屬的工作進度,不介意吧?”手裡還拎著一個小皮箱。
宮澤皺著眉頭,看看小房間。
“沒有多的椅子,我用站的就可以了。”阿不思踏進房間,將門帶上。
“嚴厲的上司不會受歡迎。”宮澤坐回自己的椅子。
宮澤指著滿桌子的照片跟屏幕上反復播放的打鬥鏡頭,聳聳肩,示意阿不思說點什麼。也示意自己其實不太高興。
“我調查過了,那些人不是獵人。所知道的就這麼多。”阿不思喝著茶水,沒盯著屏幕,卻看著宮澤。
宮澤不理會阿不思的眼神,說:“我猜想,那些在醫院大鬧的人不僅彼此認識,還屬於同一個秘密結社,不過我可不認為是愛貓俱樂部或是華語共修會,如果不是獵人,至少他們對你們吸血鬼是懷有惡意的,只是他們的態度比較高傲,或者,他們對你們的惡意好像欠缺直接動機,在這次的事件中,你們扮演的反而是干擾者的跑龍套角色。”
阿不思欣賞地說:“繼續。”
她很喜歡宮澤身上最特別的地方,他並非針對搜集到的證據做邏輯推論,而是近乎大放厥詞式的情境式聯想。
她喜歡這樣的男人,想像力、活潑、有理想,有理想到討厭他絕對惹不起的吸血鬼。
幾乎所有與吸血鬼上司交談的極機密案件小組成員,都是一副畢恭畢敬的卑微模樣,只有雄踞權力核心的政治人物才能裝出討價還價的嘴臉。
而宮澤,一個害怕被殺、卻又不肯全面服輸的男人,真是可愛透了。
“寧靜王與殺胎人作案動機的連結,要放在這個華人秘密結社的目的脈絡去解讀,如果我先前猜的不錯,也就是殺胎人的目的是進入地下皇城的話,這個華人組織的活動目的很可能也是相同的,至少在與你們敵對的大方向上是並行不悖。”宮澤忍不住將手指浸在馬克杯裡,看著手指不斷攪動引起的小漩渦繼續說道:“但對於寧靜王部分的解讀也就結束,沒了,再深想下去反而會使思考脈絡亂掉,因為干擾的不確定因素太多。”
“同意。”阿不思。
“進入下一個關聯系統:畸形嬰與澤村,表面上兩者毫無關聯,但這就展現此關聯系統的精密與復雜了。”宮澤。
宮澤清了清喉嚨,似乎正在整理思緒,也讓阿不思將腦袋清一清。
“首先是厄運,畸形兒可以說是最不幸的生命形態,一出生或甚至還沒出生,就注定了他們在人世間的苦難即將開始,而澤村,不斷遭受雷擊卻又在命運的玩笑下不斷重生的男子,他的生命沒有進展、仿佛是無限的受苦循環,所以‘厄運’可以說是這兩者的共通點,也是殺胎人尋找受害者的關鍵指針。”宮澤說。
“有道理,多少解釋了凶手的犯案邏輯,或許我們下次可以比他先一步找出可能的受害者,守株待兔。”阿不思笑笑自嘲:“就跟上次一樣。”
“嗯,但要比他先一步行動,看來不是那麼簡單,因為這些厄運受害者都具有‘不可尋找性’的特色。”宮澤解釋:“我查過,電視或廣播新聞裡並沒有提到有個人在哪裡遭到雷擊或送到哪家醫院;而畸形兒就更難尋找了,雖然有些孕婦曾經到醫院接受檢查,被告知懷了畸形兒,但也有三個懷了畸形兒的孕婦並沒有到醫院檢查,然而殺胎人卻有辦法知道。我想,殺胎人一定不僅具有某種能力……某種超感應能力判別孕婦肚中的嬰兒是否畸形,而且這能力的感應範圍還很廣,也因為很廣,殺胎人才能知曉遭逢厄運的澤村的存在。”
“喔喔,這就很麻煩了,天底下遭逢厄運的人這麼多,誰知道殺胎人下一次會選到誰?”阿不思吐吐舌頭。
“殺胎人具有這種能力,同樣找到澤村的那三個仇家跟介入者也一定具備相同的能力,這個能力就是他們那個愛貓協會的入會條件吧。”宮澤看著阿不思:“東京的所有團體都在你們吸血鬼的控制底下,你們確定不知道這些人在做什麼嗎?”
“幫助遭逢厄運的人早死早超生?”阿不思微笑。
“我不知道。”宮澤說:“或許只有那殺胎人正在做你說的那件事,其他人與他意見相左,所以想逮到他,跟你們一樣。”
“無論如何,這個結社,或者說那個殺胎人,已經嚴重影響東京都的治安,我雖然感到無趣,但還是非抓到他不可。”阿不思說,想起城市管理人不希望她將整個秘密結社拔除這件事。
阿不思將皮箱放在宮澤的桌上,打開。
裡面滿是一疊疊的黑白卷宗,還有剛剛影印不久的刺鼻油墨味。
“這是什麼?”宮澤翻了幾下,那些紙上的內容叫他大吃一驚。
“想要跟我約會,就不能不了解人家血族的一切。”阿不思輕笑。
卷宗上記載了一般吸血鬼的習性,活動方式,階層分布,幾個有名吸血鬼的歷史資料,世界各地吸血鬼的政治力量。
不單如此,還有獵人組織,獵人修煉的方式與能力,出色獵人的最新排行榜,各國秘警制度與訓練機制等等。
這些資料不只是宮澤深切好奇的、另一個世界的“生活常識”,有些還涉及吸血鬼的高度機密與諱莫如深的禁忌。)
“我想你用得到。”阿不思觀察宮澤吃驚又興奮的表情,忍不住莞爾:“就算用不到,多了解一下你那可憎的老板是什麼樣的混蛋怪物,總是好事?”
宮澤點點頭,頭也不抬,也沒有出言反諷,竟開始認真地翻閱資料,深怕阿不思突然反悔似的。
“這些資料你看完了以後,記得牢牢鎖在你的腦袋,然後……”阿不思微笑。
“我知道,我會燒光它的。”宮澤繼續翻閱著資料,喃喃自語般:“謝謝。”
宮澤不必問就知道,血族不可能建立一個網站存放這些驚人的資料,畢竟再怎麼嚴密的密碼系統與防火牆,都可以找出勉可擊破的漏洞,所以還是回歸到最原始的管理方式——派吸血鬼重兵防守——最安全。
一想到這裡,不禁對阿不思也起了絲絲好感。畢竟她是冒著某種風險將資料影印給自己看,但看阿不思滿不在乎的神色,卻又不像是干犯奇險的模樣。
阿不思繼續站著,一邊喝茶,一邊隨意瀏覽宮澤窄小工作房的擺設。
櫃子上,一張宮澤穿著全套制服、戴著警帽,表情生澀地笑著的舊照片,鑲在仿石相框裡。
“剛剛從警校畢業?”阿不思問,拿著相框。
照片中的宮澤笨拙得很,但一雙眼睛卻透露出追尋夢想的喜悅,與按藏不住的精光。
“嗯。”宮澤隨口響應:“那時候很矬吧?”
“加入特別V組會不會後悔?”阿不思拿起相框端詳,那夢想其實還能隱約在現在的宮澤眼中看見。
“至少我不想活在謊言裡。”宮澤專注地翻看著資料,好像正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說起來,還得感謝你們讓我認識這個見鬼的世界真相,大老板。我說,如果有一天你們想要殺了我湮滅證據或什麼的,麻煩讓我的家人以為我是在指揮交通時被車輾斃、因公殉職就行了,這樣就不算對不起我。”
阿不思將相框放回凌亂的櫃子,拿起宮澤小學時的畢業紀念冊,有些想笑。
那本年代久遠的畢業紀念冊竟沒有什麼灰塵,也沒有一絲霉味,但內頁全是折痕與略黃的指印。
一個常常翻閱小學畢業紀念冊的人,他的童年時光想必多彩多姿,或是眷戀著某個暗戀卻不敢表白的小女生?
念舊的人最可愛,不管舊的事物是好是壞。阿不思想。
“對了,那個介入者衝進加護病房前,在走廊上失魂落魄喊的那句華語在說些什麼?”宮澤突然抬頭問。
“哥哥。”阿不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