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科多請喝茶的地方是個民宅。
剛到地方還沒下馬,四爺的眉頭就皺起來了。這種地方他聽說過,養著一班私妓迎來送往,叫人惡心。
他不肯下馬,叫守在宅子門口等人的隨從把隆科多喊出來。
隨從急的沒辦法,他倒是想撲上去抱著四爺大腿哀求,可四爺身前身後都有帶刀侍衛跟著,個個膀大腰圓不說,腰裡都帶著刀呢。他撲上去那就是人家手裡的小雞崽子,人家說捏就捏死了。而且死了也白死。
隆科多聽說四爺來了,久等不見人進來,出來找就看到自家隨從哭喪著臉,坐在馬上的四爺一臉的嫌惡。
他就大笑道,「老四啊,你還真是沒趣啊!得了,咱們不在這裡喝了,到外頭找個店去。」
叫人把馬牽來,他上馬與四爺並行,身後也跟上來一群侍衛。四爺掃了一眼,見隆科多今時今日帶在身後的侍衛也有十幾個了,不知是他想擺排場,還是真的怕被人下黑手。
皇上的念頭沒人猜得著,進過南書房與皇上說過話的大人們出來後也是鋸嘴葫蘆。
四爺心裡有數,就是京裡的人心裡也都有數。但因為大家都猜著了,反而無人敢開口,別說打聽了,在心裡轉一圈都害怕。
皇上想廢太子,這是在打探京裡人的態度呢。
什麼時候皇上十拿九穩了,太子和十三的下落就能知道了。在這之前,四爺就算再擔心也只能按捺下來,靜心等待。
在這種情形下,不管太子與十三在哪裡押著,由誰看管,都逃不過九門提督隆科多的眼睛。這也就不奇怪他為什麼出入都帶上這麼多人了。
四爺就對隆科多叫他出來喝茶的意圖更不解了。
此時他不說韜光養晦,最好能跟京裡所有阿哥都保持距離,還特意請他喝茶。
他到底是安的什麼心?
四爺的腦子裡從接到隆科多的信起就轉了不下幾千個念頭了,不能不來,可來了也不安。
等找到茶館,兩人都坐下,茶博士送上茶來,再揮退其他閒人。
四爺就等隆科多說出來意了。
隆科多端起茶喝了一口,嘆道:「外頭的茶就是不地道啊。」
四爺也喝了一口,沒喝出什麼滋味來,道:「外頭茶館裡能有什麼好茶?舅舅也太難為他們了,這就是個解渴的東西。」
隆科多拍馬屁道:「還是四爺有見識,我就是個俗人。」說完就對他的隨從喊,「賞那個茶博士!說他的茶侍候的好!」
隨從趕緊去了,茶博士接了賞,想過來謝恩被隨從攔住了,就在遠處跪下沖著隆科多磕了個頭。
喝了半碗茶,隆科多還是沒說出來意,四爺也不催他,心裡再急,面上還是雲淡風清的,一副入神的樣子聽起了茶館裡的書。
下午這個時候有錢人都在家裡歇晌呢,茶館裡坐著的都是閒漢。
說書先生就挑了一段『老地主的小妾勾引長工』的書說得繪聲繪色,下面的閒漢聽得口舌生津,不住的叫好。
隆科多沒想到這樣的書,四爺也能聽得津津有味,下面大堂裡的閒漢一個勁的喊『小樹林』,『柴房』,『老地主家的賬房』來替小妾和長工的偷情出主意。
說書先生另辟蹊徑,把小妾和長工的偷情地點選在了老地主歇午覺的窗戶底下。就是現在的時辰,老地主在屋裡打著呼嚕,小妾和長工躲在窗戶下的假山洞裡,你來我往好不快活。
四爺聽得發笑,心道要是素素聽到這一段就該說『誰家窗戶下頭有假山?那不擋光嗎?』。
隆科多看這都聽笑了,試探的說:「四爺?這段您聽著好?」
四爺回神,端茶道:「馬馬虎虎。」
隆科多盯著他這便宜侄子看,心道瞧著是個道學,沒想到心裡頭還挺活泛的。這種書都能聽入耳,可見不是個難相處的人啊。以前是他看走眼了。
他就笑道:「四爺要是喜歡,我府裡養著一個說書的先生,那說的才叫好!明天我就把人送到四爺府上去!」
四爺連忙推辭,隆科多不答應:「何必跟我客氣呢?咱們是一家人,我這當舅舅的還不能給自家侄子送個奴才使喚了?」
四爺沒法子,心裡膈應了下還是答應了。
隆科多高興了,嘆了聲:「要是我姐姐能看到你現在就好了。」
四爺最煩人提起孝懿皇後。無他,孝懿皇後養過他不假,但自他懂事後,提起這個的人都是意有所指。時候長了,他再感念孝懿皇後養育他的恩情,也不願意掛在外頭叫人頻頻提起。
碰上隆科多這樣的人就更是讓人不快。
隆科多提起孝懿後,意味深長的看著四爺道:「怎麼說我跟四爺都是一家人,有什麼事,舅舅自然是站在自家人這邊的。」
這話說完,兩人再也沒有話說了。隆科多喝完杯子裡的茶就先告辭了,四爺還在茶館裡多坐了一刻,只是說書先生再說的他已經聽不進去了。
第二天,一個小官就送來一個說書先生,還帶著身契和侍候她的丫頭。四爺叫人查過後,這小官跟承恩公府和隆科多都沒有一丁點的關系,就是這說書先生的來歷也清白干淨。
他交待道:「平時不要讓她侍候府裡的主子們,等來客人再叫出來。」
蘇培盛道:「奴才記下了。」
隆科多的話是叫四爺心緒不穩了幾日,可擺在眼前的事仍然是十三。至於十三怎麼會跟太子的事纏在一起,更是叫四爺怎麼想都想不透。
只能等十三出來後再問他了。
十四福晉完顏氏在十三爺府門前下了車,十三福晉兆佳氏的奶娘立刻迎上來了。
「你們主子病得怎麼樣了?」聽說兆佳氏過完十五就病了。完顏氏知道是因為十三爺一直沒消息的事,可這裡頭的水太深了,她一開始也只是叫人送些藥過來,或者叫心腹來看望一二。
今天來是聽說兆佳氏病得連她親六姐都拒之門外。
十四爺就叫她過來看望一下。
「怎麼說我跟十三哥在宮裡也是好兄弟,不能出宮了反倒疏遠了。」十四爺道。
完顏氏心道我信你才有鬼呢。
不過他一直催著,她也遞上帖子到兆佳氏這裡,以為必定會被客客氣氣的打回去,不想兆佳氏真的接了帖子,還請她到府。
完顏氏只好來了。她明白兆佳氏是『病』急了,病急亂投醫,見著一個人就想拜菩薩。她跟十三爺還沒一個兒子呢,要是十三爺真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沒了,難道要她日後看瓜爾佳氏的臉色過日子?
瓜爾佳氏膝下一子一女,雖然還未進封側福晉,可十三爺要是真沒了,看在小阿哥的份上,兆佳氏就會被逼著送請封折子了。
雖然完顏氏膝下有個兒子,但十四爺前頭的一子一女也都不是她的肚子裡出來的。半是同情,半是同病相憐,想起當時二阿哥沒落地時她的不安,她就能理解兆佳氏現在的處境了。
比她當年更可憐的是,十三爺現在是生死不明。
一見到她,兆佳氏的眼淚就下來了。
她病得躺在床上,人都瘦成了一把骨頭。完顏氏都驚呆了,扶著她道:「你怎麼病成這樣了?」還以為她是裝的呢!
兆佳氏連哭帶急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奶娘和丫頭們立刻端銅盆拿漱口水,忙亂了一通後,兆佳氏總算是能平靜說話了,叫其他人都下去,拉著完顏氏的手哽咽道:「總算能在最後見見你……」
完顏氏馬上連呸好幾聲:「你就不會說點吉祥話兒?哪裡就成這樣了?」
兆佳氏搖搖頭,靠在枕上又是一通淚流,道:「那邊天天該吃吃,該喝喝,她是有指望了不著急,我……要是我們爺一沒了,我這輩子還有個什麼奔頭?」
完顏氏拿手帕替她拭了額頭上的虛汗,道:「你去找人了嗎?四下打聽了嗎?不是聽說十三伯跟四伯好,你沒去他們府上試試?」
十四爺交待她一定問清楚這個。
兆佳氏也不藏私,點頭道:「去了,四伯和四嫂待我好,只是他們也是沒有辦法。我叫人去了幾次,都沒打聽出來。」
完顏氏嘆氣,想了想悄悄對兆佳氏道:「其實我們家爺也不知道,他還想叫我在你這裡打聽呢,以為四伯會有辦法。」她這也算是待兆佳氏十分誠懇了。
十四爺不知道,幾乎就能確定八爺那一撥的人也是沒頭蒼蠅。
完顏氏本來就不樂意替十四爺做這種背地裡打探的事,又看到兆佳氏如今的情狀,一時可憐她就說了。
兆佳氏感激的點頭,完顏氏倒不好意思了,借喝茶掩飾。
過了會兒,她對完顏氏道:「四伯真說不行?」
兆佳氏遲疑的搖搖頭,道:「我沒親見四伯,是跟四嫂說的。」
完顏氏道:「要不,你去求求四伯府上的李側福晉試試?備些好禮,說不定她那裡能說通呢?」
兆佳氏有些猶豫。當時她也想轉投廟門,把四爺府上的菩薩都磕一遍。可惜已經求了四嫂,再轉頭求李側福晉,她也怕弄巧成拙。
今天完顏氏一提又叫她心思活動起來。
完顏氏也明白她的為難處,十三爺跟四爺府上交好,兆佳氏自然要跟四爺府上的女眷交際,挑哪頭為大就要選好了。沒有兩頭靠的道理。
「反正你也只是求她辦事,又不是日後就認她,不認四嫂了?咱們銀貨兩訖,只是一錘子買賣。」完顏氏道。
說得輕松,兆佳氏苦笑道:「人家也未必就缺那點銀子。」
完顏氏嘆道:「我又何嘗不知道?不過是個理由罷了,到時倚仗的還是四伯和十三伯的情面,只要四伯願意幫忙,什麼由頭不要緊。我再給你出個主意,這事你我都不好出面,托個能跟李側福晉說上話的人。這樣也免得你在四嫂跟前為難。」
隔了幾日,李薇就在納喇氏那裡收到了兆佳氏的禮物。
「怪不得你會主動給我下帖子呢。」李薇拿著禮物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是因為看在納喇氏難得送一次帖子的份上,她才會來的,結果原來是受人之托。
納喇氏有些尷尬,她本身不是很會說話的人,自從說話常得罪人後,在外人面前就很少開口。何況這次又有些理虧。
她道:「十三福晉大概也是怕送到府上惹四嫂生氣吧。」
李薇扶額,這話叫她怎麼接?
福晉就算可能會生氣,也不能直說啊!
她呵呵道:「哪有,我們福晉跟十三福晉可好了。」
然後兩人看著那份十三福晉的禮物冷場了。最後李薇只能匆匆告辭了,納喇氏帖子上說的請她看戲只能等下回了。
帶著禮物回府後,她直接叫人送到四爺那邊去了。十三福晉所求無非是十三爺的事,過完年了人還沒有消息,十三福晉只怕都快急瘋了吧?
四爺過來時,她正在托腮腦補十三福晉如今的情況,他道:「你今天下午不是去老七那裡了嗎?怎麼帶著十三福晉的禮物回來了?」
李薇把十三福晉托納喇氏的事說了,起身侍候他換衣服,道:「現在十三爺府上只怕是快要急瘋了吧?」
四爺沉重的嘆了口氣,坐下握著她的手說:「是啊。過兩天,你去看看十三福晉吧。」
叫福晉去,當嫂子的去看小弟妹這姿態就太低了。李薇也不是頭一回干這個,打聽清楚十三福晉從正月十五後就是一直悶在府裡養病,甚至新年第二天,永和宮就叫她在府養病了。
「真的?」李薇震驚道。
玉瓶也是剛打聽出來,點頭說:「趙全保打聽的,外頭人猜說是十三福晉在永和宮裡失儀了,娘娘才叫她回府歇著呢。」
真是牆倒眾人推啊。
李薇心情格外的復雜。雖說她一直不想在過年時進宮受罪。但能進宮而不想進,和能進宮卻不叫進是兩回事。前者是自在,後者是受辱。
十三爺才失蹤不到兩個月,京裡的人不說多著急,反而都開始落井下石了。
「永和宮……」她嘆了聲,沒把話說完。
永和宮也太叫人心涼了。
娘娘往年待十三福晉是跟十四福晉一體對待的,從來不見冷落。明知道如今十三福晉就差個能進宮見人的機會,好多求求人能把十三爺從目前生死不明的情態裡撈出來,一句『回府歇著』就把人的希望給生生掐斷了。
玉瓶在跟前侍候著,聽到了她的感嘆也沒說話。永和宮到底不是她們能說嘴的地方。
李薇也只是一時想到這裡。再說她也替人擔心不著,不說永和宮待十三福晉的冷漠,就是四爺能不能幫上忙,她都管不到。
她能盡的只是人事,去安慰安慰十三福晉而已。
四爺說的是過兩天,她就花了兩天叫人准備禮物。十三福晉病了,當送的自然是藥材,還有能祈求身體健康的吉祥物——她帶了一面葛迥寺進上來的唐卡,上面繪著色彩鮮豔的佛像。
准備充分了,她給前頭報備過,再跟福晉打聲招呼,坐上騾車就出門了。
乍一見到十三福晉,她都驚呆了。人都瘦成一把骨頭了,臉色在屋裡看著青中透白。
李薇不敢叫她下床迎接,上前幾步扶住了。真沒想到十三福晉對十三爺的感情這麼深。
「嫂子……」兆佳氏一雙眼睛都哭腫了,一見她又流下淚來。
「趕緊坐著吧,我就是聽我們爺的來看看你。」她送上禮物,只是十三福晉這會兒只怕根本不在意這些東西。
兆佳氏道過謝,叫人把禮物拿下去收起來,靠在枕上道:「我這樣叫嫂子見笑了。」
李薇道:「你這樣下去怎麼行?先把身體養好了,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十三爺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
兆佳氏不想聽這些安慰的話,握著她的手只是一個勁的默默掉淚,氣氛沉重的叫人喘不上氣來。
四爺肯叫她來,就是沒打算放棄十三。何況李薇自認沒造成什麼影響,十三爺發跡是在雍正朝,這會兒還早呢。
她悄悄對兆佳氏道:「你這樣可不行,等十三叔平安回來,你就打算叫他看你現在的樣子?」
兆佳氏立刻緊緊握住她的手,眼睛亮的就像絕症病人聽說醫生拿錯病例一樣,想相信又不敢。
李薇拍拍她的手,道:「有我們爺在呢,你只管放心,十三叔一定能平安回來的。」
兆佳氏好不容易聽到有個人肯跟她說十三沒事了,到現在她托了多少人,跑了多少府裡,聽到的都是含糊其辭。她之前在四嫂那裡打聽,四嫂說的也是皇上英明,自有公斷。四伯也一直在打聽著雲雲。
今天,李側福晉說的就肯定多了。聽話聽音,兆佳氏幾乎是聽完就一塊大石落地了。李側福晉說的這麼肯定,四伯那裡肯定有轉機了!
兆佳氏激動的緊緊拉著李薇的手:「謝謝,謝謝嫂子……」
李薇被她嚇得都開始心虛了,硬撐著坐了一刻鐘就叫她好好休息,好好養病,她日後再來看她。
回到府裡還沒來得及壓壓驚,四爺到了。
聽她說完,四爺哭笑不得:「你倒是真對你家爺有信心。」
他自己都沒這麼大的信心,十三現在被皇上放到哪裡還是一點都打聽不出來。素素對他的信心倒是一直都很足,在她心裡,他大概是無所不能的。
他握著素素的手,把她拉到身邊坐下:「你真的這麼想?」
李薇肯定的點頭,時間會證明一切。
「好吧。」四爺摟著她嘆笑。
二月初,冰融雪消。
皇上已經有很長時間不見人了,今天一大早就叫四爺進宮。傳旨的太監來的時候,四爺和李薇正在用早膳。
他一聽就放下筷子,叫人端水漱口。
李薇趕緊叫人拿厚斗篷和羊皮靴子來,別看現在的太陽天天這麼大,化雪的時候才最冷呢。一堆人侍候他把衣服換上,她拿著羊脂給他臉上涂了一層。
四爺抹了下臉,笑道:「你這是把爺當成弘時了?還怕爺的臉被吹皴了?」
還有心情笑,可見他也盼著皇上接見很久了。
他道:「中午晚上都未必能回來,你在府裡就不必等我了。」
「要是忙到晚上,叫車去接你吧?」她問道,「晚上就不要特意騎馬回來了。」
「都依你。」他道,匆匆走了。
一路進了宮,卻在南書房門口看到了老八。
八爺看到他就過來含笑行禮:「四哥。」
他點點頭。本來的好心情在看到老八後就沒了。
兩人站在外頭都不說話,垂首等著裡頭皇上叫進。太陽高高的懸在天上,曬得人眼都發花,地上都曬得一片白。可天還是冷的,比之前陰天、下雪時還要冷,冷到人的骨頭裡。
四爺以為南書房裡的是哪位大人,等直郡王出來喊他們時,他才知道原來是久不出府的直郡王。
看老八也是沒想到。
直郡王看起來更瘦了,眼神卻發亮,亮得嚇人,像冬天荒野裡的餓狼。
四爺和八爺拱手行禮,喊大哥,直郡王點點頭:「進來吧。」
進去見了皇上,榻上的皇上也叫四爺嚇了一跳。
離新年大宴上也才過去了半月余,皇上卻更瘦了,而且在屋裡燒著炕,地上還有火盆,皇上在榻上坐著卻蓋著狼皮被子,抱著手爐,還要戴著皮毛圍脖。
「老四,老八來了,都坐吧。」康熙指了下榻前。
陳福親自搬了兩個墩,還上了茶,就是沒有小幾放茶碗,四爺和八爺只好都端在手裡。
康熙先指著四爺:「老四,先把你手上的差事給老八。」
四爺見到八爺時心裡已經有數了,失望歸失望,也不算是毫無准備。他與八爺一道跪下謝恩。
康熙喘了下,好像現在說話已經有些費力了。
他又指了下直郡王:「一會兒跟你大哥一道去辦差。」
是什麼差事,皇上沒說。直郡王對四爺點點頭,這就起身離席告退了。四爺只好連忙跟上。
等出了南書房,他想問問,直郡王卻一直快步走在前頭,沒給他機會。
出了宮門,卻看到等在宮門處的隆科多。他坐在馬下對直郡王和四爺拱拱手:「二位爺,咱們這就走吧。」
三人一路上都沒說話。四爺隱隱猜到了,握韁的手心裡都冒了汗。現在看起來,隆科多就是一直看管太子與十三的人,直郡王……應該在他來之前,皇上已經告訴他了。
等到上駟院,四爺的臉色都變了,下馬時人都是恍惚的。
院中外頭還有幾匹馬,蘇拉太監一般醃臢的跪在道邊。越往裡走就越靜,漸漸的侍衛就多了,最裡頭甚至一邊站了四個帶刀侍衛。
在一處馬廄前,搭了一副簡陋的氈帳。
隆科多笑嘻嘻的上前,毫無恭敬之意的拿刀柄挑起帳篷簾子,笑道:「太子爺,出來吧?」
第241章 回宮
氈帳搭在角落裡,還沒有一人高,想也知道在裡頭的人只能盤腿坐著。這樣的帳篷不說給太子用,以前太子身邊最低等的太監也不屑一顧。
隆科多笑嘻嘻的說完這句話,周圍的侍衛沒一個有動靜的,仿佛如此再正常不過。
四爺額上的青筋都暴起來了。
隆科多閃開身,氈帳裡頭一個人彎腰低頭慢慢出來了。他直起身時,連直郡王都不免愣了下。
太子對脖子上和雙手、雙腳上的鐵鍊子泰然處之,微笑道,“大哥,老四,你們來了。”
四爺上前半步,俐落的甩袖打千,端正跪下,朗聲道:“臣弟給太子請安!”
他這一跪,周圍的侍衛和隆科多都有些懵,有兩個侍衛左右看看,拿不准是不是該跪下。誰知直郡王突然暴喝一聲:“胤礽你這個滅人倫的畜生!”
喝完就合身撲上前去,抓住胤礽脖子上的鐵鍊,舉起拳頭就往下砸!
四爺跪在下頭慢了一步,連忙站起來喊:“大哥!!住手!!”
胤礽毫不客氣,先避開他的拳頭,擦著了眼角一側,雙手抓住直郡王的一側袖子和腰帶往旁邊猛得一帶,趁直郡王站不穩的瞬間,一下子就把他給摔到地上了,然後翻身騎上去照著直郡王的鼻子就是兩拳。
直郡王鼻子一酸就感到兩管熱流滑下來了,他兩條腿一絞一翻,抓住胤礽的肩領一扭就翻了過來。還想再打,四爺已經撲上來,抱住他的胳膊大喊:“直郡王!你敢犯上?!”
三個皇阿哥打成一團,一群龍子鳳孫在地上都滾得跟泥猴子似的。
一旁的人都不敢上前攔,隆科多肚子都快笑破了,把侍衛們都給攆了出去。一個侍衛擔心道:“佟三爺,咱們不看著……能行?要是裡頭出點什麼事……”要是直郡王殺性起來了,把太子給幹掉了,他們可是要吃不完兜著走的。
隆科多踢了他一腳:“快滾吧。你當人家是傻子?爺爺實話告訴你,這裡頭的三個一個比一個精!”
上駟院是養馬的地方,這裡的地就算鏟掉一層也都是馬糞味。今年雪又厚,雪化之後地上泥濘不堪。三人打完起來,個個都是一身的馬糞味。
四爺站在中間,隔開直郡王和太子。
太子是三人裡頭看著最乾淨的一個,現在還得意的笑呢。他髒的全是背後,至少臉上沒弄髒。
直郡王慘了點,鼻子下頭兩管血,叫他抹了幾把,半張臉都是紅的。剛才先是叫太子摔在地上,四爺撲上來後又挨了幾下黑的,現在肋骨那裡還疼得鑽心呢。
四爺最慘,他打起來不行,連三爺都比他強點。太子別看著文弱,弓馬在幾個兄弟中間都是數得著的。直郡王又是出了名的能打能扛,他夾在這兩人中間,頭髮也散了,腰帶也飛了,一側臉頰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挨了一拳,擦紅了一片
太子噗的笑了:“老四啊,你這樣出去可不行。”
直郡王又抹了把鼻子,擦得袖子上都是血,瞟了太子一眼,沒好氣的對四爺道:“活該!你臉上那下就是你這太子哥哥賞的,還不快謝恩!”
太子呵呵樂著,四爺氣得臉都是白的,額上青筋亂跳,嚴肅道:“直郡王,你這是犯上!”
直郡王切了聲,抬起袖子聞了聞,叫沖鼻而來的馬糞味噁心的想吐。雖說都是草原出來的人,可自打他落地起,就跟馬糞沒什麼關係,這還是頭一回。
打完了,太子和直郡王一南一北的站著,四爺把他的腰帶給撿回來,辮子尾梢的如意結早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可叫他就這麼披頭散髮的出去……先不說腰帶,辮子就這麼不管,四爺真心接受不了。
太子看他在那裡為難,解了他辮子上的繩子,走過去遞給他:“綁起來吧,老四,你這性子早晚難為死自己。”
四爺看他走一步,拖一步,手腳都拴著鐵鍊子,連脖子上都有,眼圈就紅了,低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太子看出來了,摸了下脖子上的鐵環,溫言道:“別想太多,這是為了防著孤自盡。他們停一刻都要看看孤還有氣沒呢。”
四爺攥緊了絲繩,頭髮上的一點小失儀也顧不上了。堂堂一國太子,不但住在馬廄旁的氈帳裡,還叫人日夜看守著,毫無尊嚴可言……
這是太子嗎?
該這樣待太子,這些人都該殺!
太子漫不經心的問:“孤忘了問,老四啊,你們這是要把孤送到哪兒啊?”
四爺還真不知道,他看向直郡王。
直郡王背對著他們,淡淡道:“皇阿瑪的話,叫臣弟等送太子殿下回宮。”
四爺聽了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氣。
皇上讓太子回宮,這就是說在跟大臣的博弈中,皇上認輸了。他不能這麼輕飄飄的廢了太子。
這幾個月裡的戰戰兢兢,到今天這一刻才算是塵埃落定了。
不管日後如何,只要能爭取來時間,太子就有一線生機。
可他轉頭看太子,卻覺得太子並不如何激動,反而有些不耐煩。
直郡王回頭瞪著胤礽,惡狠狠道:“你要是有一分的廉恥,就該自裁!”
太子如輕風過耳,跟沒聽到一樣。
四爺見直郡王又要衝過來,忙插進去道:“既然這樣,先叫人收拾個地方,太子也該整理整理。”
這是應該的。
叫宮裡人都看著太子手鏈腳鏈的回宮?
直郡王出去吩咐叫人準備空屋子,抬熱水來。四爺喊來蘇培盛,讓他回府去收拾幾件他的衣服送來。
“再叫你李主子準備些好克化的吃食,趕緊送過來,別耽擱時間。”他道。
蘇培盛從走進來起就一直垂著頭,人看著都矮了半截,聽完吩咐就出去,一刻都不敢多停。出了上駟院,他抹了把額上的冷汗,這才感覺腿都有點發軟。
回到府裡,蘇培盛才覺得四爺的吩咐太麻煩。前院書房裡也有四爺的衣服,收拾好了叫劉太監準備點吃的帶過去不完了?這下他還要再跑後院一趟。
再抱怨也沒轍,主子的吩咐不能打折扣。
東小院裡,蘇培盛說完,李薇有些不解道:“這會兒又不是吃飯的點……”她搖搖頭,蘇培盛不敢說,她也沒細問,叫來玉瓶道:“看看膳房有粥沒,四爺喜歡的那種發麵餅也帶上,再帶上幾樣適口的小菜。”
玉瓶覺得這也太寡淡了,問:“要不要弄些肉乾?”
好消化的話,肉乾可能不行。
“添幾種鹹粥、肉粥吧。”她道。
膳房是常備粥湯的,蘇培盛去要粥就各種粥都盛了一罐,板栗粥、紅棗粥、百合粥、雞肉粥、皮蛋瘦肉粥等。劉太監得意的說都是他新做的,還有道牛奶粥,是李主子指名要喝的。也一起給他帶上了。
蘇培盛不耐煩聽他吹牛,道:“您就省省口水吧,說得再多也沒機會到李主子跟前去磕個頭。”
見劉太監黑了臉,蘇培盛樂呵呵的走了。
他回到上駟院時,幾位主子都已經洗漱好也上過藥了。四爺交待他拿衣服就多拿了幾套,直郡王也換上了,等看到還帶了吃的,湯湯水水好幾罐子,直郡王不樂道:“老四,有你這麼折騰的嗎?趕緊進宮要緊。”
四爺道:“也不差這一時半刻的,先叫二哥墊墊。”
蘇培盛大氣不敢出的擺膳,直郡王看不下去,也不耐煩等著就出去了。
太子自自在在的坐著等吃的,還有心問四爺:“老四,你要不要也來一碗?”
四爺本來就打算陪太子一道用,坐下後端起粥碗就喝起來。
帶的粥品雖多,但太子也就用了兩碗牛奶粥,說是這個適口,巴掌大的發麵餅也吃了兩個。他在上駟院住了快兩個月,每天不說吃餿飯喝髒水也差不多了。現在眼前這些才是人吃的,可他也沒有敞開了往嘴裡塞。
他肯坐下用,更多的還是體諒四爺的好意。不然,如今他吃什麼都是味如嚼蠟。
回宮的一路上,三兄弟都沒說話。太子坐在車裡,青布車簾一放下,外頭一點都看不到裡頭是什麼人。直郡王和四爺一前一後騎馬跟在車旁,隆科多帶著侍衛遠遠的押在後頭。
雖說街上已經淨街了,閒人都趕走了,但路旁還是有人涕淚橫流的沖著車跪地磕頭。
隆科多就趕緊叫人去驅趕,一路上居然有兩三回。
四爺疑心是有人故意想鬧出點事來,猜到車裡是太子就叫人來攔路磕頭。可誰也想不到,不知是消息傳出去了還是怎麼回事,快到宮門口時,路邊對著車磕頭的人越來越多了,看打扮都是讀書人。
直郡王從剛才就是一臉黑,盯著路旁磕頭的人,牙咬得咯吱咯吱響。
四爺怕他也沖過去驅趕行人,策馬走在了他外面攔著。
直郡王:“老四,你不覺得這車裡坐著的是個畜生?皇阿瑪到現在還護著他……”
皇上明擺著是不想把太子行刺的事說出來,現在又要把太子領回宮去,直郡王不相信太子做出這種事,皇上還要護著他。
四爺淡淡道:“直郡王,皇阿瑪聖明,這事不是咱們該過問的。”他掃了直郡王一眼,“弟弟倒覺得大哥最近都不像大哥了……”
直郡王以前可沒這麼衝動,見著太子就上去打,一口一個‘畜生’。太子行刺的事皇上不想說,外頭就沒人敢傳。直郡王不該不明白皇上的心思,為什麼還要明知故犯?
直郡王不說話了,半天才道:“……這世道上不爭的人就該被人踩。”
四爺一時沒聽明白,可往下直郡王就再也沒說一個字了。
送到宮門口,太子下車,直郡王領著太子回毓慶宮。四爺要跟著,直郡王攔住他道:“你跟隆科多走。”
說罷不等四爺再說什麼,直郡王就跟太子進去了。
隆科多還等著他,笑道:“走吧,老四,還有一個呢。”
十三.
看到太子的下場,四爺不敢想像十三會是什麼情景。快馬加鞭到了養蜂夾道,這裡雖然不起眼,但比起上駟院來說已經是個人住的地方了。
隆科多在這裡下馬時,四爺都松了一口氣。
可等隆科多進去叫人把十三給扶出來時,四爺看他拖在地上的兩條腿,目眥欲裂。
十三看到四爺的時候,眼淚馬上就掉下來了:“四哥……”
四爺上前抱住十三,不敢問這是怎麼回事。蘇培盛帶粥的時候是駕著輛車的,這時就把十三給扶到了車裡。
隆科多還在一旁看著,四爺先叫蘇培盛侍候著十三,過來拱手對隆科多道:“多謝舅舅援手。”
“這算什麼?”隆科多一擺手,挺稀罕的看著他道:“沒想到啊,老四,你才是真仗義。舅舅服你了。”說罷拍拍四爺的肩,“帶著十三爺好好回府歇著吧,萬歲的意思是叫他一時半刻別出來了。”
不算明旨,但也要聽著。
四爺恭敬領訓,目送隆科多離開。
之後,他也不騎馬了,坐到車上問十三:“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這腿,有人給你上刑了?”
胤祥手裡還拿著半張餅,聽四哥問起就忍不住從心底裡委屈,他搖搖頭說:“沒有,這是跪的……皇上叫人問我,不忠不孝……叫人問我何為忠,何為孝……”
他要一邊答一邊磕頭,一日三餐也有,到時辰睡覺,有病治病,太醫也來看過,沒人作踐。就是一天到晚都要跪著答話。
他的眼淚都流幹了,不等四爺繼續問,他就道:“我想明白了……我當時說了句話……皇上是生我這個氣……”
“你說了什麼?”四爺還沒從太子屯兵,謀刺聖駕中回神。
十三想起當時他和太子被縛在皇上面前,皇上憤怒的質問他們,他爭辯道:“太子還沒被廢!兒臣只是……”然後被皇上一腳跺翻在地。
十三搖搖頭,乾澀道:“……沒什麼。”
這天,一直到晚上也沒見四爺回來。東小院裡,李薇凝神聽著府外的動靜,大半夜的外頭還有不少人跑來跑去,好像是一列列軍隊集體跑過,還有喝呼聲,馬蹄聲,很重的騾車走過的碌碌聲。
“隔得這麼遠都能聽到,肯定是大事了。”李薇站在院子裡往外看。
外頭還能看到遠處的火光,不知道是著火了還是什麼。現在這世界還沒有光污染,一到天黑都是伸手不見五指,遠處一點火光都能看清。
玉瓶過來給她披上一件斗篷,擔心道:“主子,說不定明天又要封府門不叫出去了。”
李薇道:“沒事,咱們種的青菜能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