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四爺回來時拿了本摺子給李薇看。
“什麼東西啊?”她放下手裡正在打的雍正錢串子,接過來看。摺子是禮部遞的,上面很恭敬又有點小忐忑的問:萬歲爺,今年應由皇后主祭的先蠶禮舉辦不?
皇上有親耕,皇后自然就有先蠶。男耕女織嘛。
李薇看了當然不可能說不好(……),但四爺把這個給她看是什麼意思?
四爺猶豫道:“朕先讓他們擬個摺子來看吧。”
過了幾天後,工部和禮部都擬了一道摺子上來。禮部是把先蠶禮給從漢代的沿革給論述了一遍,工部是建議蓋個專門用於舉行先蠶禮的祭祀場所?
四爺把工部這本先給放到一邊,用他的話說‘又是來想方設法從朕這裡掏銀子,中飽私囊!’。他重點要看的是禮部的摺子。
先帝也是十分重視農桑的,四爺在豐澤園開的那一畝三分地的旁邊,就有先帝專門設立的蠶舍,內務府還有個織染局,負責把自家養的蠶吐的絲做成成品給先帝看。
所以先蠶禮並不是突然跳出來的。
禮部之所以有些底氣不足,是因為先帝的皇后之位一直空缺。所以先蠶禮並不是每年都有,也並非一定由皇后主祭。
李薇這就明白了,先帝的皇后一般都是榮譽稱號,在赫舍裡之後,鈕鈷祿只當了半年,再往後的佟佳氏只當了一天。所以都沒趕上先蠶禮。
禮部列了個單子,先帝的親耕禮也不是每年的都有的。逢到先帝打算出巡,親耕禮就浮雲了。今年也是因為四爺仿佛大張旗鼓的弄親耕禮,禮部才把先蠶禮也給找出來了,想著萬歲如今有皇后了,親耕跟先蠶就像一對筷子,條件具備自然還是全辦了的好。
李薇還是繼續說好,然後就等四爺說說他是什麼意思。
還有,四爺給她看是怎麼回事?
她怎麼覺得有點不安呢?
果然,四爺問她:“到時讓你跟皇后一起祭吧?”
李薇只覺得眼前一黑,就像遠遠看到一個大餅落在了她的頭上。把她給砸成了腦震盪。
但看四爺卻是一副‘朕覺得這個提議相當不錯,快受寵若驚吧!’的神情,讓她猶豫再三也說不出‘臣妾做不到啊’。
不過她也是長進了的。
李薇狀若思考後誠懇的提議:“您看,不如讓太后來主祭?”
主祭先蠶禮的必須是皇后或貴妃,太后在先帝的後宮裡還真沒撈著這種差事。雖然她現在受封太后了,日後下葬也會是個皇后銜,但怎麼說呢?就差那麼一分不到頂,讓人想起來都遺憾。
李薇這麼說,半是想‘禍水東引’,半是想轉移下四爺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
她已經發現了,四爺是對誰好就恨不能用榮寵把人給溺死的節奏。比如她剛進宮時就讓她乘貴妃的轎子,比如說要給十三爺沒出生的孩子爵位等等。
不是不好,但就是太好了,讓她想讓他悠著點,別沖太快。
太后本人應該是會挺樂意的吧?大概會推辭一兩次,但心底裡是高興的。這對母子太像了,從四爺身上看太后,總能猜出個十之八、九。
可四爺聽了她的話後,卻緩緩搖起了頭。他沒說話,不像拒絕,但意思也是他不看好。
不過他沒再提讓她跟皇后一塊祭的話了。
李薇多少松了口氣。
之後,四爺明旨禮部,主持先蠶禮。親耕禮定在二月末,先蠶禮在三月初。由欽天監選出吉日後舉行。
祭祀地點被選在了坤甯宮,太常寺和內務府都開始忙碌起來。
但由誰主祭,四爺卻沒說。
後宮裡當然騷動了起來。李薇的翊坤宮開始被各種人或真或假的試探,她一律表示‘臣妾不知道’。
長春宮裡,元英跪在佛前,機械的誦念著佛經。佛堂裡青煙繚繞,宮女、嬤嬤和守門的太監們全都面容肅穆。
可她的心卻亂成了一團麻。
萬歲下令今年祭先蠶禮,前朝後宮都得到消息了。而她卻是從別人嘴裡聽到的。
人人都說,這是因為現在後宮裡有了皇后,所以萬歲才舉行先蠶禮。
但只有她日夜惶恐不安。
因為,萬歲沒有讓人來告訴她先蠶禮的事。
萬歲不但沒有傳她去親自告訴她,甚至沒有派個人來跟她說一聲。
這就好像,這個先蠶禮跟她沒有關係。
夜裡,她好幾次從惡夢中醒來。夢裡都是她坐在長春宮裡,聽著坤甯宮那裡的禮炮聲,整個宮裡都在說:貴妃主持的先蠶禮。
然後她就像渾身流的不是血,而是冰。
她當時就恨不能讓自己整個消失,從這個宮裡消失,這樣所有人都看不到她了。
醒來後這個感覺仍然縈繞在心頭。
萬歲真的連先蠶禮都不讓她主持嗎?她這個皇后還有什麼意義?只是個擺設嗎?後宮裡,人人都知道養心殿有個貴妃,還有人記得長春宮裡的皇后嗎?
她每天在這個後宮裡,只覺得整個人都是空的。穿著皇后的吉服,戴著朝冠,她心虛極了。一點底氣都沒有。
在西六宮裡,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她在府裡時被貴妃死死的壓在下麵。她們每一個人都明白,萬歲與貴妃一步不離,卻能把她丟在角落裡半年、一年都想不起來。
有時,她看著恪嬪、寧嬪她們都在想,這些人是不是也會嘲笑她?她們當面對著她的時候恭敬順從,在私底下是不是也認為她只能在她們面前擺皇后的架子?
萬歲登基,她這個皇后是先帝賜的,不得不封。貴妃卻是他的心頭好,餘下的人都沒有被他看在眼裡。恪嬪有兩個長大的女兒,卻仍然只封為嬪。他還記得當年她窺伺東小院的事。
那她呢?
是不是他也記得?她卻不記得自己做過多少會惹怒他的事了。有時想起來好像有很多,讓她連數都數不過來。可有時她又想不起來,她覺得她什麼錯也沒犯,為什麼就會招來他這麼深的厭惡?
元英看著蓮花座上的觀世音,菩薩撚花而笑。可她卻覺得菩薩的臉上充滿了冷漠,她雖然在微笑,卻並不打算去保佑、超渡這世間的苦難人。
靜謐的室內,仍然只有她低喃的誦經聲在迴響。
一直到二月末,內務府送來了皇后先蠶禮的禮服給她試穿,然後養心殿也送來了祭禮的行事曆,上面寫著她需要在先蠶禮前先行排演,每日都會有禮官前來指導。還要在事先齋戒三日,等等。
曹得意站在下面,看到張起麟在下面說著萬歲的意思,上首的皇后露出了一個溫柔至極的微笑。
翊坤宮裡,李薇也拿到了行事曆,她不由得松了口氣。
主祭人一欄,四爺寫了一整頁的人名。有太皇太后,太后,皇后,她,還有在京宗室和大臣的女眷們。
他這是打算把先蠶禮給大辦啊。
與此同時,親耕禮也是大辦的。只隔了一天,四爺就在豐澤園舉辦了親耕禮,並親自扶著犁耕了整整一畝半!
陪著他一起犁地的,除了宮裡的阿哥們以外,前朝的人中也點了一二十個。聽弘時回來說,‘耕的地長出來的糧食都能收好幾袋了’。
她算了下人數,四爺加阿哥們再加二十幾個宗親大臣,一人一畝,那也有四十多畝了。還真不少。
耕完地回來,四爺特意把耕地用的犁都賞給大家了,一人一把。耕牛則全都牽下去賞給京郊的貧家農戶。
額爾赫挺好奇他們耕地的犁長什麼樣,弘時就讓人把犁給抬過來了。李薇一看就笑了,大概是為了免得磨傷了這群龍子鳳孫的手心,犁的把手和提手都是用牛皮包裹起來了,通體上漆、雕花,製作的可以當裝飾品擺在屋裡。
回到養心殿,她還看到了皇犁,皇犁一看就跟弘時的不同,比較一下,皇犁身姿更加挺拔,上方的犁把高高揚起,仿佛仰首的龍頭,弘時那個就有點伏首的意思了。還有,皇犁用的是金絲楠木,弘時用的是黃花梨。
李薇特意試了試皇犁,發現她使這犁太費勁:最上方的犁把直沖她的下巴,一不留神就容易磕掉牙。
但要是四爺,那也是直抵著胸口啊。反倒不如弘時那個,彎腰使勁方便得多。
四爺用這種犁耕了一畝半的地,一定累壞了。
等晚上四爺回來,李薇特地找了個會按摩的大力太監過來給他按摩,從手到胳膊到肩背。四爺被按得很舒服,坐著按趴著按,歎道:“朕這一天坐得背都是疼的。”
是昨天耕地累著了吧?她心道,一邊給他揉肩。那犁簡直就是形象工程,只圖好看,實用性太差了。
四爺渾身舒泰,按到最後不知不覺的睡著了。第二天一睜眼,酸痛乾澀的身體各處都像塗了油一樣舒服多了。
他回頭看看還睡得很香的素素,忍不住替她掖了掖被子,摸摸她睡得暖呼呼的臉蛋,拿起衣服輕手輕腳的出去了。
到了養心殿,他拿起擺在桌案上的行事曆,看到記在前頭的就是數日後的先蠶禮。
先蠶禮的事這些天都已經商量過了,行事曆也已經發下去了。他現在卻對上面的齋戒三日有些不放心。不過這種舉國大事,齋式三日也是應該的。
一整天裡,他都在不停的猶豫。但每次想到最後,都認為這是素素必須走下去的一步。他希望她能承擔更多的責任。
後宮關乎前朝,皇后的立場不明,在很多地方都有她自己的小心思。不論是為了弘暉還是她自己,她都不可能十成十的照他說的去做。
以前只是在府裡,她就小動作不斷。現在搬進了紫禁城,他再三冷落警告,她仍然不知悔改,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忍不住把她給架起來,讓她再也休想對他指手劃腳!
這個皇后,封得他不甘不願……
四爺輕輕歎了口氣。素素此時必須站起來了,她必須成為他在後宮的一隻手,替他看著皇后,壓著皇后,盯著皇后的一舉一動。
這也不單單是因為皇后。他顧忌的從來不是皇后,而是弘暉。
弘暉已經不單單是他的兒子了,他更是整個大清都在矚目的嫡長子。更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太子人選。
皇后的所做所為,她的蠢蠢欲動,如果影響了弘暉,那更是關乎大清國祚的大事。
所以他一定要把皇后給死死的壓下去!絕不能讓她把弘暉給毀了!
這麼想著,他提起筆,在行事曆上添了一筆:行先蠶禮時,貴妃位前移三步,居於皇后左側。寫完後,他喊來蘇培盛:“把這個拿到太常寺,讓他們照這個來準備。”
太常寺裡,一人拿著有皇上御筆朱批的摺子對一位鬚髮皆白的老大人道:“王公,您看這……”
王頊齡淡然道:“照辦就是。”說完就不理這個人了,轉頭跟旁人談了起來。
這人拿著摺子還想再說兩句,畢竟是舉國大禮,又是新帝登基頭一回,貴妃站的離皇后近的就差半步了,這真的合適?
後頭有個人佯裝道:“老何,快過來,這個寫得是什麼啊?”說著就把他給扯開了。
這個姓何的人道:“我也是怕出差錯。”
拉他走的人小聲說:“你較這個真幹什麼?”他左右瞧瞧,伏到這位何大人的耳邊說:“說白了,都是咱們萬歲屋子裡的女人,他要抬舉哪個,你操心得著嘛。”
何大人還道:“畢竟是皇后……”
那人道:“得了,得了。這皇后不皇后的,不過是個位份,在萬歲心裡是個什麼意思,你說了不算。”說著往天上指了指,“……這個說了,才算。”
何大人一時被嚇得舌頭都短了三寸。
那人見何大人不說了,以為他明白了,拍拍他的肩走了。
何大人舉著摺子站在屋當中,竟然有些傻了。
翊坤宮裡,孩子們正圍著一個一尺見方的盒子看。盒子裡趴著兩條大白蠶,正臥在桑葉上不停的啃桑葉。
先蠶禮選出來的蠶母,也送到宮裡讓宮裡的主子們看一看。李薇就趁機要了幾條打算給孩子們養著玩,她記得她小時候也養過蠶,賣蠶的人天天就堵在小學的校門口呢。
養蠶並不費事,拿個鞋盒子就行,再買上一把桑葉放在鞋盒子裡,不用管它。李薇記得有一次她把蠶給忘了,等想起來時拿出來,發現裡面真的結出了兩個蠶繭,白白胖胖的。她還很珍惜的挑了個精緻的玻璃瓶子放它們。
弘昐他們也就是看看,這一點上還是女孩子跟蠶更親近,額爾赫就打算把蠶放到她的屋裡養著。可能是這個時代的男女分工更明顯。四爺的言傳身教也起了很大的作用。種地時女孩們就是送送茶水,下地的全都是男孩們。
晚上,四爺在養心殿裡也看到了養在盒子裡啃桑葉的幾條胖乎乎的蠶寶寶。
“你想養?那就多養些,這幾條養出來連織條手帕都不夠。”他道,不過說完就想起來,素素養這個更多是養著玩,於是改口道:“不過這麼養著也挺好玩的。”
李薇卻想四爺真是實用主義者。
四爺幹什麼都要求必須要出結果,沒有結果就是浪費時間。他的性急在當皇帝後就更明顯了,耐心反而變少了。
蠶盒就留在了東五間,四爺還專門指了個人來照顧這盒蠶。
讓李薇沒想到的是,居然是張德勝過來幹這個。看他點頭哈腰的說一定把蠶照顧好,她開玩笑的說了句:“怎麼是你來?你師傅這樣使喚你,不是大才小用嗎?”
張德勝像是矮了半截,躬著腰說:“能為貴主兒辦差,那是奴才的榮幸,是奴才祖上積德,奴才可是巴不得呢。”
然後每天見著李薇都過來問貴主兒您要不要看看蠶?然後就說這蠶今天吃了幾片桑葉,他都是把葉片洗乾淨,把水擦得一絲不剩才敢喂給蠶,就是怕蠶吃了拉肚子。還有,他每天都要打掃蠶盒,保持蠶們都乾乾淨淨的。
李薇就坐著聽他說完,再勉勵幾句,儘量多誇誇他。她把跟張德勝交談當成了公事在做,看的是蘇培盛的面子。既然蘇公公想方設法把張德勝推到她面前來,那她也不能拆蘇培盛的台。
等張德勝走後,玉瓶小聲笑道:“聽說為了爭這個養蠶的差事,張德勝可費了不少功夫呢。”
李薇覺得奇怪:“他這是何苦呢?靠著他師傅,什麼好差事沒有?”還非要從她這裡拐個彎?
玉瓶悄悄跟她解釋:“奴婢聽趙全保說,張德勝要是跟著他師傅,這輩子都不用出頭了。不說咱們萬歲吃不吃他師傅這一套,肯用他們師徒兩個,就說他師傅都不會把這徒弟給頂上去搶自己的飯碗。”
李薇恍然大悟,玉瓶:“蘇培盛要不是沒長三頭六臂,都恨不能萬歲身邊就他一個頂用的了,現在他看王朝卿他們兄弟兩個的眼神,趙全保說那都淬了毒。別說是一個徒弟,就是蘇培盛的親兒子,他都不會讓他冒出頭的。”
李薇搖搖頭,這四爺身邊哪怕是幾個太監,都快成一出宅鬥大戲了。
隔了兩天,親蠶禮的吉日選定了,後宮中就開始了排演此時。李薇這邊也來了兩個內務府的嬤嬤,一邊給她講解流程,一邊指導她到時該怎麼做。在自己的宮裡練完了,還要到坤甯宮進行實地排演。
太皇太后沒有親至,而是讓宣太妃過來當了個替身。
宣太妃做為太皇太后的替身要站在最前面,排演開始前她還特意過來給太后,皇后和李薇賠禮道歉。
大家當然都說沒關係,太后還拉著宣太妃坐下說話。
比起以前,現在的東六宮都是以太后馬首是瞻,太后的日子過得越來越舒心快活,人也顯得越來越寬和。
人有底氣時,方能顯得寬容溫柔。李薇看著太后和一旁的宣太妃,感覺太后真的成了‘太后’,跟以前她印象中的永和宮德妃已經完全是兩個人了。
等到站位時,當嬤嬤把她領到皇后身後時,她不自覺的往後退了一步。
跟皇后離得太近了,感覺行禮時會撞到一起。
她退後時,背對她的皇后仿佛輕輕的松了口氣。殿中的氣氛好像也不那麼緊繃了。
一時禮畢。
養心殿裡,四爺聽蘇培盛轉述時,道:“貴妃退後了一步?”
蘇培盛道:“是,嬤嬤領著貴主兒站好,貴主兒自己往後退了一步。”
四爺點點頭,沒說什麼。
晚上回到東五間,素素正在燈下看蠶盒,看到他就招手,輕聲說:“你過來看。”
四爺放輕腳步過去,見盒中的蠶幾乎身上都像蒙上一層紗一樣,正在吐絲結繭。
李薇有種懷念的感覺,歎道:“春蠶到死絲方盡。”感謝小學語文課。
四爺摸著她肩搖頭說:“這種詩有什麼好念的?太悲。”
李薇不解抬頭,悲?有一點點,不過這首詩本來就是抒情的,也不算太悲吧?四爺是不是有點太敏感了?
他坐下來摟著她說:“朕來說一首。”他沉吟片刻,慢聲吟道:“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
他吟到最後兩句時,看她的眼睛像要把她吸進去。
“好不好?”他含笑問她。
“……好。”李薇愣了下才答道。
他把她摟得更緊了些,笑道:“朕也覺得素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