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郡王府裡,七爺想讓納喇氏遞牌子進宮。
“去看看貴妃,以前你們就要好,現在也該多去陪她說說話。”他一直想接回成太妃,但探了幾次口風都沒有結果。皇上的心思他明白,他總要給其他兄弟們做個榜樣,帶個好頭。
可七爺謹慎了一輩子,現在自然也不想做出頭鳥。
皇上給了他個郡王,太后也一直照應成太妃,讓他替皇上辦事是沒問題,但他卻更想讓皇上給指條明路。他順著皇上指的路往前走就行了。
說他謹慎也好,膽小也罷。
納喇氏沉默了會兒,說:“不是我不想去,只是你也知道,以前我跟貴妃,那都是我硬貼上去的。貴妃看在兩家的情面上讓著我,不跟我計較。”現在那是貴妃了,再讓她腆著臉上去,她也做不到。
七爺知道她就是這樣的人,早就替她想好了主意:“你就不想見見端儀?”
這話一說,納喇氏的眼淚就下來了,可她強忍著淚,抖著嘴唇搖頭說:“……那是萬歲的公主。”
自從直郡王家的女孩一個個撫了蒙,她就知道早晚有這一天。端儀被封了公主後,七爺就安慰她說至少有個公主的頭銜,能開府,能多帶些人,進宮住上兩三年後再指婚,夫家也不敢看不起她。
她也跟自己說這樣更好,可還是前所未有的恐懼起來。從她生下第一個孩子起,她就知道不管是七爺還是孩子都不是她的,這個偌大的府邸裡她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可她又什麼資格說自己可憐?七福晉和府裡的其他女人又該怎麼說呢?
七爺最寵她,她生的孩子最多,她該是這府裡過得最好,最風光的人。
永壽宮裡,納喇氏靜靜的掉著淚。
“……是我不知足。”她道。
屋裡靜得很,只有李薇和她兩個人。玉煙在剛才就帶著人退出去了,只小心的留了半扇門。
李薇的心裡一片平靜,納喇氏的感受,早在多年前她就明白了,但明白之後她就把它給忘了。現在看到納喇氏,她才想起來,哦,原來我也曾經這麼想過。
就像大學生看到初中生在發愁,初入職場的新人看到大學畢業生在糾結,都會產生‘你們還是太年輕’這樣的感歎。
她拿了自己的手帕遞給納喇氏:“有些事不能想太多,想了也是自尋煩惱。”
納喇氏趕緊擦了淚。
她前天遞了牌子,今天進來請安。貴妃見著她後,說了幾句話就體貼的問她想不想見端儀,要是想見見的話,也不用怕有什麼影響,她把端儀叫來一起用個膳。
李薇這樣說倒不全是為了四爺和皇后,這兩夫妻在這方面還真是一模一樣,都不樂意養女跟親生父母多見面。
大概在這件事上,李薇真沒多少真實感。
想也知道,把這麼大的養女在這短短幾年裡養成親生的,這也不可能。
既然一開始這個養女收的是為什麼,何必非要藏著掖著?難道不說不提,就能假裝不是這麼回事?
現在她們跟親生父母們是見一面,少一面。不趁還在京裡的時候多見見,等嫁去蒙古後,這輩子還能不能回來都是個未知數,幹嘛還死撐著那點兒面子攔著人家親生父母親見孩子呢?
可是,讓人想不到的是端儀幾個也不太樂意再見親生父母,三爺他們這些當人父母的,對送進宮的女兒們也是敬而遠之。
說起來他們的兒子、女兒都在宮裡,每旬給兒子送的東西都有能好幾大包,女兒這裡卻一點表示都沒有。
這大概就是人心的複雜之處吧。
所以李薇不但事先沒跟端儀說納喇氏今天要來,就是見了納喇氏後,她也是先問問她的意思,看她要不要見女兒。
等喊人進來侍候納喇氏洗過臉,重新梳妝後,她道:“我就不見端儀了,有貴主兒照顧她,我在家裡放心得很。”
——她沒臉見女兒。
晚上見了四爺後,他就主動問起來了。納喇氏來的事他是知道的,當時他見了淳郡王府的請見牌子就說:“老七什麼時候也改不了這個脾氣,有什麼話不敢當著朕的面說,非要讓人來拐個彎子。”
以前他出宮建府被內務府的奴才們怠慢,也是請成太妃先跟太后說,太后再跟他說。
當時他還當是成太妃關心兒子多了句嘴,現在再看這作派就知道了,他壓根就是這個脾氣。
“老七是什麼事?”他問。
李薇道:“淳郡王是不敢自作主張,想問您討個差事。”
“哼。”四爺道,“朕這裡差事多得很,長眼的都能看出來,他這是讓朕給他個不得罪人的差事呢。”
“要是這世上的都跟他似的,朕也跟他似的,大家都不用幹活了,只管等著天上掉餡餅吧。”
他就這麼報怨,李薇也不緊張了。在外面對著臣子報怨不行,回來總不能讓他對著太監,對著壁報怨吧?報怨給她聽,左耳近右耳出而已。
所以她一邊嗯嗯的應著,偶爾來兩句‘就是’,手上卻捧著新的戲本子看。
升平署的那出王大小姐和段譽公子的戲已經排好了,正憋著想演給她看呢。四爺忙著幹正事,沒人敢請他看戲,那是找打。再說,宮裡的事也好打聽。四爺身邊誰最愛看戲本子啊?
貴妃。
所以先請貴妃看一遍,指點指點,讓他們能更加進步嘛。
四爺報怨完了,還是決定給七爺找個合適的差事。七爺這怕事的習慣也有好處,那就是不管往哪兒放,都不用擔心他再出么蛾子了。所以最合適的就是放到一個複雜多變的環境裡當定海神針。
再說他的身份也壓得住人。
他這麼說,聽著素素頭也不抬的接了句:“就是。”就知道她根本什麼也沒聽,湊過去看是經過改編的戲本子,升平署的人還起了個樸實無華的名字《洞蕭歌》。
四爺一看之下有些奇怪:“這是那個戲?他們終於改編了?”
李薇點頭,道:“有改編的。”然後翻頁數給他看。為了塑造王大小姐的堅貞,在段譽離家之後,王大小姐的媽,嬸子,奶娘,分別過來想勸她回來,王大小姐統統拒絕了。
四爺仔細看完改編部分,仍是不解這名字從何而來,問她。
李薇比他還驚奇:“洞蕭歌?”翻過封面一看,果然是叫這個名字:“幹嘛起這個名字?”
最後還是找到原委了,段譽在跟王大小姐求愛,離家,回家的三段唱詞裡都說你是洞我是蕭,纏纏綿綿一曲歌這樣。
……李薇總覺得這詞有點黃暴。
細想下古代人民的思想還是很奔放的。
四爺聽說升平署想先唱給她聽,就說好啊,那你就帶著宮裡的人聽吧,順便連戲臺都給她定好了,說是挑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就在春禧殿聽戲。
春禧殿在西六宮最邊上,因為四爺自覺自己只占了西六宮,所以三年裡把西六宮所有的宮室只要差不多的都給修了一遍。只是春禧殿這一溜都太靠外了,以前就沒住過人,修好後還是大門一鎖,照樣沒派上什麼用場。
四爺是個不會浪費的人,養心殿地方小,他之前一直想在西六宮找個宮殿專門放書。春禧殿和後面的咸熙宮就挺好的,不過選址挑書都要花上一些功夫,他只能在閒置時間做這個,所以到現在還停留在腦內階段。
不過他跟李薇說過幾遍了,她就說:“在春禧殿聽戲……會不會有辱斯文?爺不是想在那裡存書嗎?”
四爺笑道:“那還早呢,何況在自家聽個戲而已,不必顧忌這麼多。”
他既這麼說,春禧殿和升平署都立刻準備起來了,西六宮和東六宮也都知道貴妃要請人看戲。大家都盼著能共襄盛舉。
不知不覺成了一件大事,是李薇始料未及的。
在她的設想裡就是她帶著孩子們聽戲,最多加上宜爾哈和端儀幾個,四爺有空也可以過來聽一折。
可先是她去甯壽宮時,太后笑呵呵的問是哪天聽?她可好久都沒聽戲了,聽說是升平署新寫的本子?
李薇後知後覺的想起三年孝期,宮裡不聞樂聲,太后也是在宮裡悶了很久了。
她當然不能說之前壓根沒想過要請太后,連忙說:“春禧殿那裡還要收拾一二,升平署準備也要些時日,不過也快了,再過個三五天就都齊了。到時兒臣一準來拉您過去!好好的樂呵一天!”
跟著,西六宮這裡自然也有想去看戲的。
問題就是李薇這麼些年了,跟西六宮的哪個都不熟。除了仇家就是路人,連個想找來一起看戲的友人都沒有。
雖然是她混得太糟,但也側面說明了這些人想看戲,找不著門路……
如汪貴人這種自來熟的,自從上次的事後也不敢過來了,玉煙聽人說汪貴人在屋裡哭對不起貴妃,她一點都不信,私底下跟柳嬤嬤報怨:“淨胡扯!連耿貴人都不理她,我看她哭給誰聽!”
柳嬤嬤自從回來後,算是出宮替主子辦過差的有功之人,李薇特意撥了個小宮女侍候她,讓她單獨住一間屋,各種賞賜也是不斷。
她也問過柳嬤嬤想不想回家享福,畢竟她這個年紀在這裡擺著,現在的人能活到七十的都少,柳嬤嬤可是已經六十多了。
柳嬤嬤卻道寧願在主子身邊侍候。
“奴婢半輩子都在宮裡,跟家裡人早就生疏了。主子要是不嫌棄,奴婢就侍候主子一輩子。”她苦笑著說。
李薇心有戚戚,讓人平時多照顧些柳嬤嬤,就算沒什麼活兒能派給她,時常也找她過來說話。有她這麼捧著,柳嬤嬤在永壽宮很快確定了一線地位。
玉煙算是新出爐的嬤嬤,平時最愛找柳嬤嬤取經。柳嬤嬤一肚子的宮幃辛密,還都是康熙朝的,玉煙則是滿嘴的西六宮八卦,兩人倒是越來越親近了。
聽玉煙這麼說,柳嬤嬤就笑道:“不管有沒有人理,她這麼哭給人聽已經算是賺了。顧姑娘那裡再扯不上她,這輩子都要在她跟前低一頭。就是永壽宮也不好再跟她為難,這人是學精了。”當初進府時要有這份眼色心計,說不準還真是個麻煩。
玉煙聽得不痛快,柳嬤嬤道:“主子身在高位,底下小鬼多得很,個個都想把她拉下來。日後這種事多著呢,你有那生氣的功夫,還不如多想想怎麼替主子分憂。主子現在不是就有件為難事?”
玉煙當然知道,明明是萬歲心疼主子,讓主子去聽戲,結果這一個個都想過來分一杯羹。
太后那邊不好推倒算了,西六宮裡除了長春宮,哪個能跟永壽宮比肩?就這還不消停!說是想聽戲,還不是想著主子在,萬歲爺說不定也會去,沒一個安好心的!
柳嬤嬤歎道:“這事啊,還要主子拿主意,咱們能勸但不能替主子做主。要我說,主子進宮後還想跟之前在府裡似的清靜怕是不能夠了,多少也要結幾個善緣。這次的事,主子就可以請寧嬪,恪嬪過來,既擋了人的嘴,又不至於有什麼麻煩。”
新人美似玉,當然不能給自家挖坑,往萬歲身邊領。寧嬪和恪嬪都是多年的老人了,說白了就是主子的手下敗將,再掀不起什麼風浪了,叫過來還顯得主子念舊情。
玉煙聽了就知道這是柳嬤嬤借她的口想跟主子說,回去就原樣學給李薇了。
李薇原本也是這麼打算的,既然太后都請了,西六宮裡一個不叫也不像話,道:“柳嬤嬤這是老成話,就這麼辦吧。”
既然有人給她遞臺階,她就順便下來了。
咸福宮東配殿裡,武氏的新宮女正在給她做準備去春禧殿時要穿的衣服,幾個人滿屋亂轉,把她的衣箱子全都打開了。
這些宮女剛進宮,還都活潑著呢。
武氏想起她剛進府時也這樣,每逢能見著萬歲的時候都會拼命打扮。現在早沒這個興致了。
“娘娘看這件怎麼樣?”小宮女興沖沖的捧著條裙子過來。
武氏對著她們多了幾分寬容,現在看著她們這樣青春活潑,自己也覺得心情好了幾分。
“好,挺好的。”她笑道。
可宮女反倒覺得還不如剛才那件好,又跑去換那件。
武氏撒手道:“都由著你們安排,隨你們把我打扮成什麼樣都行。”
宮女連忙過來說:“娘娘自己也要有主意才是。”說著機靈的四下一張望,武氏配合的靠近聽她說悄悄話。
“後面有個年姑娘,可是了不得呢。”宮女一臉的如臨大敵。
武氏依稀仿佛記得,當時那幾個秀女搬進來後過來磕頭,是有一個長得不錯的,瓜子臉、柳葉眉,看著不焦不燥,挺能沉得住氣。
大家就住在前後殿,宮女們四下串門,早就都混熟了。侍候年氏的宮女挑香跟她們一道吃飯時都說:“我們姑娘,那是心裡有主意的。”
挑香有些酸,年姑娘沒把她當貼心人,她是覺得出來的。只是想著天長日久的,總能叫姑娘信重她。
雖然她們這批宮女都是一起進來的,但侍候武氏的早半年到了主子身邊,論起資歷就比挑香高那麼一節。
武氏聽了就笑:“她能怎麼有主意啊?”
不過,到底還是把這個年氏給記在了心裡。
有主意的……
武氏多少有些興趣了。她還真盼著這個年氏是個有本事的呢。
——年氏若真有那個心想跟貴妃比個高下,她這才有用武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