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用户中心
搜书趣 > 玄幻 > 劍來 > 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

劍來 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

簡繁轉換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08-26 20:58:40 来源:搜书1

  陸沉離開北俱蘆洲清涼宗後,卻沒有直接返回白玉京,而是先走了一趟青蒿國,在那條洞仙街,見過了那位本該姓李的陳姓讀書人,再偷偷摸摸重返寶瓶洲,要見一位與自己境界懸殊卻無法小覷身份的老朋友。

  從北俱蘆洲跨海一路南下,掠至寶瓶洲陸地上空後,不出意料,那位坐鎮天幕的文廟聖賢,也是老熟人了,跟陸沉聊了幾句。

  陸沉覺得這場言語不多情意頗重的敘舊,可以算是相談甚歡,至於對方是怎麽想的,陸沉就管不著了。

  洪州豫章郡,新設衙署采伐院。

  采伐院的首任主官,是一個叫林正誠的京城人氏。

  聽說之前在京城兵部衙門任職,擔任郵遞捷報處的二把手,年紀不小了,不知道怎麽就撈著了這麽個肥缺美差。

  這位林大人,既沒有任何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舉措,也沒有萬事不管只是享福,做事情大體上算是中規中矩,該走的流程,都走了一遍。比如穿上官袍,帶著衙署胥吏,一並去當地文武廟和城隍廟那邊敬香。因為采伐院是個新衙門,沒什麽可與前任交接的公務,倒是省事不少。

  這天夜幕中,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也不敲門,徑直推門而入,坐在火盆旁邊的板凳上,伸手烤火取暖,打了個寒顫,笑嘻嘻問道:“當年偷襲寧姚的那個刺客,到現在還是沒能查出幕後主使?”

  林正誠放下手中書籍,抬了抬眼皮子,坐著不動,對白玉京三掌教的那個問題置若罔聞,林正誠就只是抱拳說了句客氣話:“見過陸掌教。”

  陸沉抖了抖袖子,“咱倆誰跟誰,矯情了。”

  在小鎮擺了十來年的算命攤子,雙方都很知根知底了。

  可就像就像窯務督造署的曹耕心,最需要盯著的那個落魄山年輕山主,雙方卻一次都沒有碰面聊天。

  在陸沉這邊,林正誠亦然。

  林正誠是那座驪珠洞天的當地人,更是繡虎親自挑選出來的第二任閽者。

  不然堂堂大驪國師,不至於無聊到去幫一個督造衙署官員的兒子幫忙取名。

  至於上一任閽者,甲子期限一到,就算無功無過地卸任了,繡虎崔瀺自然是不太滿意的。

  在此人之前,其實還有一位外鄉劍仙,擔任驪珠洞天閽者的歲月最為漫長,而且對方還有一個極為特殊的隱蔽身份,祭官。

  這是與崔國師最後一次見面,才透露給林正誠的秘密,這位悄然離開家鄉、通過倒懸山來到浩然天下的劍修,是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最後一任祭官。

  事實上,楊老頭在寧姚第一次遊歷驪珠洞天,就為她泄露過天機,只是老人當時說得比較雲遮霧繞,隻說有個外鄉劍修,死在了小鎮附近,在那之前,這個劍修將一路山水見聞匯總,編訂成冊,最終留下了一本山水遊記,偶爾會翻翻看。

  那會兒的寧姚,只是將信將疑,當時她也沒有深思,之後楊老頭便轉移話題,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何謂心聲。

  少女瞬間就有所明悟,刹那之間,就進入一種類似佛門禪定、道家心齋的玄妙狀態。

  林正誠猜測這位劍氣長城三官之一的劍修,是奔著石拱橋下的老劍條而去,只是不知為何,始終沒能得到某個答覆,估計就留在了驪珠洞天,轉去擔任閽者,只是那會兒離著崔瀺擔任大驪國師還早,大驪宋氏也始終都被蒙在鼓裡,並不清楚與劍氣長城的牽連如此之深。

  不過這位祭官,除了明面上的劍修,還有一個更為隱蔽的身份,是一位已在山巔、腳下無路的武學大宗師。

  劍氣長城歷史上,止境武夫屈指可數。

  最後一位,是白煉霜,還是一位女子。

  這絕對不合常理,劍氣長城的武運再被劍道氣運壓製,九境、十境的純粹武夫,數量也不該如此稀少。

  獨。

  因為有人獨佔了武運。

  浩然天下武學第一人,“龍伯”張條霞,昔年此人心氣未墜,正值拳意巔峰之時,那會兒的張條霞,可謂意氣風發,將止境之上的武神,完全視為囊中物,大有一種舍我其誰的氣概。

  結果在大海之上,曾經與一位不知名的純粹武夫,有過一場問拳。

  張條霞沒輸,也沒贏。

  但是在那之後,張條霞就轉去修行, 最終成為浩然天下歷史上壽命最久的一位止境武夫。

  張條霞對於外界給予他的諸多美譽、頭銜,例如天下武道第一人,從來不認,你們講隨便講,反正張條霞就是不理睬,不搭話。

  陸沉之所以知道此事,還得歸功於自己那個不記名弟子,老舟子仙槎。

  仙槎剛好是那場問拳的唯一旁觀者。

  那一場武道巔峰之戰,雙方身影快若奔雷,速度之快,猶勝劍修飛劍,打得方圓千裡之內大海處處塌陷,處處見底。

  陸沉甚至猜測在某個山頭那邊,這位祭官是有一席之地的。

  可惜那座古怪山頭,陸沉一個修道之人,去不得。

  “天下未動寶瓶動,天下大亂寶瓶靜。”

  好像猜出了林正誠心中所想,陸沉低頭凝視著火光,輕輕搓手,微笑道:“這句讖語,也是貧道當年行走在小鎮光陰長河中,才後知後覺,找到了一點點的蛛絲馬跡,最終憑此線索推算而出。由此可見,這位祭官,算卦很準啊。”

  林正誠見那陸沉竟然從袖中摸出幾塊紅薯,放入火盆裡邊,看架勢是一時半會兒不打算走了,隻得主動問道:“不知陸掌教今夜造訪,有何指教?”

  陸沉抬頭笑問:“你知不知道,自己哪些事情是畫蛇添足了,又有哪些事情是做得順勢而為了?”

  林正誠淡然道:“既然都是過去的事了,知道還不如不知道。”

  陸沉抬起一隻手,光彩流溢,絲絲縷縷的光線聚攏在一起,星星點點,是一座舊驪珠洞天的輪廓,那些星光,有些璀璨耀眼,有些晦暗不明,有些光澤溫和,有些極為刺眼,而且光亮有強弱、大小之分,亦有顏色差異,等到陸沉緩緩擰轉手腕,就像一座原本靜止不動的天地,有了個一,便開始緩緩運轉起來。

  陸沉抬起另外一隻手,雙指撚棋子狀,好像撚起亮度懸殊的兩粒光點,約莫是擔心林正誠看不真切,陸沉指尖便現出兩人容貌,分別是那腰系魚簍的李二,還有個身材消瘦肌膚黝黑的草鞋少年,陳平安。

  陸沉又撚出兩粒光亮,是那大隋皇子高煊,與一位年邁扈從,雙指並攏,將兩人輕輕一推,便好似倒退而走,與那李二和陳平安愈行愈遠,陸沉隨後將光亮輕輕放回去,驟然間一個加快旋轉,一座天地如人奔走,加快步伐,不舍晝夜,象征陳平安的那粒晦暗光點,漸漸明亮起來,最終在刹那之間,大放光明,然後好似撞到了什麽,如轟然一錘狠狠砸在劍胚之上,火星濺射。

  卻是曇花一現的下場,等到那份異象結束後,那粒光亮重歸晦暗,漸漸消散四方,去往小鎮各地他人身上。

  “你瞧瞧,被楊老頭罵,不是李二自找的嘛。”

  “這就叫好心辦壞事。”

  “你其實一樣,不信?那貧道就得舉個例子了,你當晚故意丟入龍須河裡邊的那些蛇膽石,品秩不算低了,是你本該留給自己兒子林守一以後修行的家底,對吧?”

  “結果看似是幫了個大忙,能夠幫著那個泥瓶巷少年,增加七八成收獲,那你知不知道,其實後來被馬苦玄隨便得手的那顆蛇膽石,本該是被陳平安放入籮筐裡的?這筆帳,林正誠你自己算算看,陳平安是賺了,還是虧了?反正要貧道看啊,肯定是虧大發了。”

  林正誠不為所動,說道:“我不管這些彎彎繞繞的,現在的陳平安,是不是才最讓你們頭疼?”

  陸沉倒是不否認此事,點點頭,只是很快又笑問道:“那如果貧道多嘴一句,林守一因為你這個爹的偏心,才失去了某個機會呢?比如貧道送給謝靈的那件東西,本該是落入林守一手中?林守一甚至無形中失去了更多的福緣?有就一連串有,自然無便一連串無。此間得失,不可不察啊。當年貧道擺攤子,給人算卦,是給過你暗示的。”

  林正誠心境始終古井不波,嗤笑一聲,“我自家崽子有無出息,出息大小,輪得到你管?你姓林啊?好像我們家譜上邊就連個叫林沉的都沒有。”

  陸沉一時語噎,任由那座小天地懸空,自行旋轉,伸手撥動炭火中的紅薯,哀歎一聲,“煩死個人。”

  難怪崔瀺會挑選此人擔任閽者,境界確實不高,偏偏是個油鹽不進心如磐石的。

  而且小鎮的這份淳樸民風,到底是怎個回事嘛,一個比一個說話戳人心窩子。

  林正誠站起身,繞過書桌,坐在火盆旁,自顧自拿起一塊烤薯的紅薯,拍了拍灰塵,開始啃起來。

  陸沉笑著提醒道:“慢點吃,小心燙。”

  林正誠瞥了眼那座懸空的小天地。

  有些光亮,是幾乎不動的。

  例如小鎮那座最高酒樓裡邊的封姨,陰陽家修士陸尾,出身舊天庭雷部的老車夫等存在。

  有些光點,璀璨若星辰高懸,是那阮秀,李柳。

  還有類似那個雨神轉世的娘娘腔窯工,蘇旱。

  以及從鐵鎖井逃離的少女稚圭。

  與此同時,小鎮所有人身上,不斷有因果絲線,或牽連在一起,或悄然斷掉。

  最終將所有人都裹纏在一起,修士少,但是絲線粗,凡俗夫子身上長線數量更多,卻纖細。

  唯獨楊家藥鋪那邊,一團雲霧遮掩。

  陸沉啃著手裡邊的紅薯,突然氣呼呼道:“陳平安這家夥也太記仇了,我又沒有做什麽,冤有頭債有主,憑啥唯獨對我有那麽大怨氣。你這個當長輩的,得管管,管管他啊。如今你在陳平安那邊說話,比誰都管用了。”

  林正誠提醒道:“是看上去沒有真正做什麽。”

  看上去。真正。

  陸沉自顧自說道:“再說了,當年小鎮大劫來臨,又不是只有我們白玉京仙人露面,三教一家的聖人,可是都現身了。”

  “至多是咱們紫氣樓那個脾氣差的,率先動了手,可貧道不一樣啊,從頭到尾,既沒有跟齊靜春乾架,也沒有撂半句狠話,和和氣氣的。”

  “陳平安憑啥不去跟文廟那位副教主尋仇,也不去找佛門理論,就逮著個我不放,脾氣好就好欺負是吧,冤死我了。”

  林正誠做了個古怪動作,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臉,然後瞬間收起。

  就像是聽過了一個笑話,捧場完畢,陸掌教你繼續說下個笑話。

  陸沉抬起袖子,指了指這個家夥,“讀書人,咱們都是讀書人。難怪林守一打小就跟你不親。”

  聖人抱一為天下式,知榮守辱為天下谷。

  崔瀺為林正誠的兒子,取名為“守一”。甚至還早早幫林守一想好了及冠時的那個“字”。

  姓林名守一,字日新。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還在裝傻,林正誠便抬起手,雙指虛握,如拿書晃動狀。

  陸沉歎了口氣。

  太聰明也不好,很容易沒話聊。

  林正誠的意思,大概是說你我二人,都是小鎮那些故事的翻書人,幾乎所有線索,脈絡,糾纏,走勢,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你我都也都翻閱得一清二楚,那麽就別裝傻扮癡了。

  陸沉感歎道:“要是皇帝陛下說得動你,你就能說得動陳平安,答應當那大驪新任國師。”

  林正誠默不作聲。

  做人做事,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就只是想明白一個我是我。

  既然我是我,就必然會做很多該做的事情,不做很多不該做的事。

  就像林守一年幼時去那座學塾,有次下課回家,紅著眼睛,好像哭過。

  林正誠當時還好瞧見,便問他怎麽回事,林守一說有同窗作弊他檢舉,然後就沒願意誰搭理自己了。

  “你覺得自己是錯的?”

  “沒有!”

  “做對的事情,就一定會有好的回報嗎?”

  “不是嗎?不都說好人有好報。”

  “不一定是。”

  “啊?”

  “不然要你們讀書做什麽。”

  “爹,齊先生跟我聊過了,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不過我覺得齊先生說得更好些,說讓我要相信好人有好報,跟爹說得不太一樣。爹,你上學那會兒,也跟我一樣被人堵在巷子裡挨過揍?”

  “滾去讀書。”

  “哦。”

  “對了,是誰打的你?”

  “二郎巷的馬胖子。”

  “就他一個?”

  “嗯。”

  “滾!”

  著實怨不得兒子怕老爹,父子兩人大小就不親,林正誠只要見到小時候的林守一稍稍頑劣,比如沒做完課業就去敢玩耍,林正誠從窯務督造署回家,然後給自己撞見了,就會直接用腰帶伺候這個小祖宗,打得林守一亂竄,經常躲去床底下不出來。

  林正誠之所以對龍尾溪陳氏後來創辦的那座學塾,打心底覺得不以為然,就是覺得那些個夫子先生,與蒙學孩子們太客氣了,書上的聖賢道理講得太多,打得太少,那些戒尺和雞毛撣子,就是個擺設,尤其是幾個上了歲數的老夫子,約莫是自恃文豪碩儒、一代文宗的身份,講究一個君子動口不動手,後來林正誠實在看不下去,便破例寫了一道密折,很快就抽調了一撥年輕夫子來學塾,相較於那些龍尾溪陳氏邀請來的老人,後者學問低些,墨水少些,但是一幫有望金榜題名的大驪舉子,給一群穿開襠褲的蒙童講課授業,當然綽綽有余,而且對待教學一事更加熱忱。如此一來,龍尾溪陳氏也輕松幾分,畢竟那些個老人,誰不願意在家鄉歸隱田林,含飴弄孫,或是住持地方書院講學,好為家鄉培養幾個大驪新科進士?

  陸沉瞥了眼林正誠,不打攪這位末代閽者難得一見的父慈子孝,沉默片刻,等到林正誠收斂心緒,才換了個話題,“高煊會是個好皇帝,你們大驪朝廷要悠著點了。如果繡虎還在,或是哪怕換成宋集薪當皇帝,根本不會讓高煊成功繼任大隋皇帝。”

  驪珠洞天當年擺在台面上的五樁最大機緣,大隋皇子高煊得其一。後來作為大隋高氏與大驪宋氏結盟的代價,高煊曾經擔任質子,在披雲山林鹿書院求學多年。等到高煊返回大隋,前些年又繼任皇帝,其實是接手了一個人心渙散的爛攤子。

  大隋當年等於是不戰而降,主動割讓黃庭國在內的幾個藩屬國給大驪宋氏,這對於心傲氣高的大隋廟堂文武來說,簡直就是一種莫大屈辱。

  等到大驪宋氏完成一國即一洲的豐功偉業,對於大隋朝廷來說,又是一種不可估量的重創,僅剩下點精神氣,都被大驪鐵騎給壓垮了。

  在這種情況下,皇子高煊主動舍棄那條金色鯉魚,放棄了證道長生這條道路不說,從金丹境一路跌境到下五境,陽壽折損極多,真成了人生七十古來稀,這才不違反文廟禮製,得以繼承大統,登基稱帝。

  陸沉笑道:“三十年皇帝,三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何況人之命理一事,有定數,卻不死,自古從無天定一說,因為這本就是天定的。反正貧道很看好這個大隋皇帝,說不定就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興之主。”

  拍拍手站起身,陸沉來到書桌那邊,桌上擺放有一杆秤,老物件了,約莫是楊老頭在林正誠上任閽者之初,送出的一份見面禮。

  一杆秤。十六兩即一市斤。

  當然是大有學問極有講究的,因為十六顆秤星,寓意北鬥七星、南鬥六星,再加上福祿壽三星。

  前人叮囑後人,不欺天不瞞地,不然短一兩無福,少二兩少祿,缺三兩折壽。所以說做買賣的人,最忌諱缺斤少兩。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

  陸沉拿起那杆古秤,雙指撚住,輕輕旋轉,輕聲歎息道:“明明是反覆叮嚀,可惜無聲。”

  放下那杆秤,陸沉轉身背靠書案,雙手摩挲著由豫章郡本地大木製成的案面,輕輕呵氣,將那個懸在火盆上方的光球吹散,如一囊螢火蟲飄散開來,陸沉看著那一幕景象,微笑道:“海為龍世界,天是鶴家鄉。大魚看甚大網都迸出!”

  林正誠冷笑道:“是齊先生做成了這件事,跟你陸沉有屁關系。”

  之所以不是魚死網破的下場,只是因為有人扯開大網,不惜裹纏自身,真身如瓷器崩碎,任由網中大魚小魚,一並逃出生天。

  陸沉大笑道:“還好,沒說貧道是個攪屎棍,已經是林兄嘴下留情了。”

  林正誠冷笑道:“那是因為提及了齊先生。”

  陸沉不以為意,我們林兄就這脾氣,習慣就好。不媚上不欺下,做人做事做官,都是做一種人。

  “趙繇對宋集薪最為佩服,覺得無論是下棋,還是求學,自己都遠遠不如同窗,宋集薪卻打心底瞧不起趙繇,雙方未能真正大道相契,故而趙繇未能為其‘點睛’,最終宋睦便只是當了個大驪藩王,而非帝王。”

  “趙繇同樣棋差一著,騎乘牛車離鄉之後,遇到繡虎攔路,少年交出了自家先生贈送的那方印章,錯是無錯,只是如此一來,本是遙遠之‘遙’,‘宙’之繇,反成‘搖動’之‘搖’,勞役之‘徭’。”

  “泥瓶巷牆頭上,陳平安當那爛好人,出聲救人,自然是出乎好心,當那也確實從盧家小兒的腳下,保住了命垂一線的劉羨陽,

  可冥冥之中卻屬於引火上身,雙方命格,可不是什麽相輔相成,甚至是一種相衝,於是就有了後來雙方的種種坎坷,比如劉羨陽,依然差點死在咱們正陽山那位睥睨天下的搬山大聖手上。劉羨陽,正陽山,五月初五陳平安,只等三方散開,唯獨正陽山留在原地,其余朋友二人,各自顛沛流離,遠離家鄉,才有了後來雙方的聯袂問劍正陽山。只是此間諸多得失,就屬於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了。”

  “若非那娘娘腔窯工心地厚道,那夜在泥瓶巷祖宅內一瞬間福至心靈,最終隻將那盒胭脂埋藏在門外的小巷中,而不是放在陳平安一眼可見的地方,甚至不是藏在院中地下,不然長遠來看,就不是什麽報恩,而是好心卻害人了。”

  “開喜事鋪子的老柴,生前曾經反覆叮囑孫兒胡灃,不要接近陳平安,是很明智的選擇。”

  陸沉感歎道:“鸞鳳錯位,芝蘭當道。田裡稗草。”

  擅離本位的鸞鳳,生錯地方的芝蘭,尚且因為容易滋生渾濁之氣,而不得不被鏟除,何談那些不起眼、本就惹人厭的稗草?

  如今擔任大驪刑部侍郎的趙繇,“繇”一字,古同勞役之“徭”,歌謠之“謠”,遙遠之“遙”,還有“宙”,以及草繇木條之茂盛狀。

  匯集龍氣的宋集薪,負責“畫龍點睛”的趙繇,五月初五出生的陳平安,加上出身遠古養龍一脈的劉羨陽,再加上那個喜事鋪子的胡灃。

  山清水秀,草木茂盛,伐木集薪生火,以遠古至高之禮祭祀神靈,於人間陽氣最為鼎盛之日,烹大地江河煉鑄陽燧鏡,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與天取火,大火燎天,煙霧如龍飛升,火光直通天外,自成一條光陰長河,這便是一條無需飛升台的嶄新登天之路。

  這就是命。

  幾乎是一種既定之命。

  陸沉說道:“所以說當年說服陳平安父親的那個人,絕不僅僅是泄露了本命瓷一事,而是預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

  “打碎本命瓷,就等於岔開舊路,不一定真的可以避免,可好歹多出了一線生機。我們回頭來看,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好心辦壞事,壞心也可能做成好事。這世道,奇人多,怪事也多。”

  林正誠臉色陰沉道:“是你?!”

  林正誠離開驪珠洞天去往京城兵部任職的途中,國師崔瀺曾經在一處驛站等著。

  一場複盤,崔瀺曾經評價過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

  即便隔著一座天下,即便被浩然天下大道壓勝,也攔不住陸沉恢復十四境巔峰修為。

  更攔不住一整座白玉京跨越天下,從天而降,落在寶瓶洲驪珠洞天的上空。

  林正誠當時曾經問過一個問題,“只是為了針對齊先生一人,至於嗎?”

  崔瀺笑言一句,“陸沉與齊靜春並無大道之爭,可只要是為了那個大掌教師兄,陸沉就至於。”

  “一方面,那位白玉京大掌教,是陸沉最敬重之人,此外陸沉還有一個更大訴求,是出乎私心,因為當年陸沉覺得某個謎底,能夠在他師兄身上得到答案,前提是這位道祖首徒當真能夠做成一事。”

  陸沉無所謂時,誰都打不過。

  陸沉有所求時,誰都打不過。

  有陸沉在,不是說齊靜春就一定沒有第二種選擇。

  但是正因為陸沉的出現,讓齊靜春最終只有兩種選擇。

  就像一盤棋,下到了收官階段,一方佔優。

  贏還是贏,但是佔據上風一方的贏棋路數,就那麽一兩條棋路可走。

  你贏你的棋內局,我贏我的棋外局。

  打個比方,假設劉羨陽手裡拎著幾件值錢瓷器,要去泥瓶巷找陳平安。

  不管在小鎮如何走街串巷,更換路線,到頭來終究只有兩條路可走,路過顧璨家門口,與不路過。

  陸沉的存在,就是個跟劉羨陽不對付的潑皮無賴,堵在顧璨家門口的街巷拐角處,誰來就與誰搏命,而且絕非故弄玄虛。

  劉羨陽就算打得過那個無賴,但是權衡利弊,犯不著,沒必要,因為手裡邊還拎著瓷器要送給陳平安,當然就要繞路。

  陸沉啞然失笑,抬手一拍桌案,佯怒道:“都什麽跟什麽啊,別血口噴人,貧道是什麽時候到的小鎮,就那麽幾年功夫,能做成什麽事情,你林正誠會不清楚?這隻大屎盆子也能扣到貧道的頭上?!就算你做人不講良心,栽贓嫁禍總得講點證據吧?!”

  林正誠皺眉道:“是鄒子?”

  陸沉抹了把臉,演戲真累,搖頭道:“既然最有可能,那麽就肯定不是了。鄒子做事情,一向喜歡點到即止,如此親身入局,不是鄒子風格。一著不慎,直接道心崩碎,只是跌境都算好的了。”

  陸沉伸手拍了拍頭頂道冠,再伸長胳膊,抬高手掌,晃了晃,“頭頂三尺有神明,不管外人信不信,反正貧道是很講究的。”

  陸沉沉默片刻,掐指一算再算,突然笑了起來,“可憐田婉,本來只是將那蟬蛻洞天藏在驪珠洞天之內,自以為能夠騙過自己,便可以瞞天過海,到底是道行淺薄了,這種自欺欺人的事情,當真是誰都可以學可以做的?老柴信守承諾,沒有覬覦那隻金色蟬蛻,估計連老柴都沒有料到,一路輾轉,竟然還是被他的寶貝孫兒,得了這樁‘明明近在手邊,偏偏遠在天邊’的福緣,委實妙不可言,所說老話說得好,命裡八尺莫求一丈,不求反而可能就有。”

  “不過要說寵愛晚輩的程度,誰都比不過楊老頭看待李槐吧。所以說傻人有傻福,必須得信!貧道下次收取關門弟子,就一定要收個不那麽聰明的。”

  陸沉望向那個林正誠,“關於蟬蛻洞天的下落,此事可以轉告陳平安,不打緊,貧道保證絕對不會畫蛇添足。”

  林正誠扯了扯嘴角,顯然沒這打算。

  當年小鎮的白事鋪子不少,喜事鋪子卻只有一個,掌櫃是胡灃的爺爺,老人去世後,墓碑上用上了真名,柴道煌。

  所以陸沉才會一口一個老柴。

  老人曾是遠古人間所有定婚店的頭把交椅,也就是後世所謂的月老了,昔年道場所在,名為“撮合山”。

  掌管一本姻緣簿和牽紅線,以及所有的媒妁之言。

  而他的孫子,胡灃。古月胡。

  胡灃與桐葉洲敕鱗江畔的少女,一樣是遠古月宮的天匠後裔。只是胡灃的血統要更為純正,就像後世門戶裡邊的嫡庶之別。

  陸沉趕緊走回火盆旁坐下,再不回去,就要被林正誠啃完所有紅薯了,拿起最後一塊,輕輕拍掉灰塵,使勁吹了口氣,嬉皮笑臉問道:“林兄,貧道好歹是個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那可都是橫著走的,誰敢跟貧道喘口大氣,你如今又無靠山了,還敢跟貧道說話這麽衝,憑什麽?”

  林正誠淡然道:“生平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陸沉哀怨道:“異鄉遇同鄉本該兩眼淚汪汪的,林兄怎個又罵人嘞。”

  林正誠直接問道:“陸掌教何時返鄉?”

  陸沉埋怨道:“這話說得傷感情了,別忘了,我們是同鄉。”

  林正誠極無誠意, “哦,陸掌教不說,林某人還真給忘了這茬。”

  陸沉氣笑道:“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你這個閽者會不知道,貧道可是等於豁出性命不要了,陪著陳平安走了趟蠻荒天下,建功立業,天下側目。”

  林正誠點頭道:“就是因為知道這件事,所以今夜才願意陪著陸掌教聊了這麽多廢話,不然我早就下逐客令了。”

  陸沉抬起雙手,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自言自語道:“不生氣,不生氣。犯不著,犯不著。”

  林正誠猶豫了一下,抱拳沉聲道:“隻說這件事,做得很不陸沉,我服氣,是條漢子。”

  不還是罵人?

  可陸沉立即笑臉燦爛起來,“這種暖心窩的好話,林兄倒是早說啊,說不定貧道都願意為林守一這個侄兒護關!從元嬰躋身玉璞而已,又不是從仙人躋身飛升,小事一樁。”

  “陸掌教要是願意改個姓氏,我可以在下次修家譜的時候,添個名字,放在第一頁都沒問題,反正祠堂敬香,都是九炷香。”

  “林兄,你要是這麽聊天就沒勁了啊。貧道也是個有脾氣的人,一個凶狠起來,六親不認的。”

  “那我改個姓?”

  “林兄請自重!”

  見那林兄又開始裝啞巴,陸沉隻得主動開口道:“就這幾天的事情了,文廟比林兄更早下了逐客令,貧道必須在今年年底,離開浩然天下,一旦立春就為貧道關門,說到底,還是舍不得貧道走吧,除此之外,貧道實在想不出第二個原因。”

  林正誠說道:“聽說二掌教剛收了個弟子。”

  陸沉訝異道:“貧道怎麽不知道此事?”

  唉,這個余師兄,怎麽回事,都不與我這個師弟打聲招呼。

  容貧道掐指算上一算,哦,巧了,姓楊,是個綽號小天君的,還是咱們浩然天下的老鄉,本就是道門中人,二師兄可以啊,是學咱們那位師尊,收個外鄉人當弟子?

  可問題在於,這個北俱蘆洲的楊凝性,怎麽能跟自己比,年輕人撐死了就是第二個“雅相”姚清。

  幸好不是余師兄的關門弟子,不然自己一定要攔上一攔。

  陸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好像便無甚意思了。”

  就像陳平安先前與自己暫借一身道法時,難免心生感慨,境界一高,天地就小。

  其實這也是所有飛升境、十四境大修士的共同感受。

  世態人心,山重水複,好似一般模樣,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西方佛國那邊,陸沉是不敢再去了,蠻荒天下暫時去不得,除了重返蠻荒的白澤,其實還有一個與蠻荒天地同壽的存在。

  名“逡”。誕生於蠻夷之地,大荒之中。

  類似五彩天下的那個小女孩,如今嘉春幾年,她便幾歲。

  當然還與浩然天下,當年不願意為至聖先師一行人撐船過渡的老漁翁,是一樣的大道根腳。

  至於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自然一樣有類似的存在。當初陸沉正因為知曉此事內幕,才有了那句流傳後世的“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三教祖師在散道之前,肯定都會各自見一見“道友”。

  敢問心齋?唯道集虛。澡雪精神,除卻穢累,虛其心則至道集於懷也。

  莫向外求,自求多福。轉念一想,便是智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故而君子慎獨,敬鬼神而遠之。

  林正誠站起身,“我就不送客了。”

  陸沉微笑道:“比起老瓷山那些碎瓷片,更不起眼的,好像還是那些匣缽。”

  那些匣缽。

  既像是那些精美瓷器的傳道人,也像是護道山水一程便默然離去的護道人。

  在陸沉看來,天地間真正的匣缽,大概就是所有孩子的父母了。

  林正誠突然問道:“陳平安從小鎮帶走的那把槐木劍,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好像交給了老大劍仙,卻始終未曾歸還,與劍氣長城的那位祭官有無關系?”

  陸沉撇撇嘴,“那會兒貧道已經不在小鎮了,何況這件事,顯然是齊靜春的作為,讓貧道怎麽猜。”

  陸沉也問了一個問題,“如今窯務督造署庫房門口那邊,還是按例年年更換春聯?”

  林正誠搖頭道:“多年未換了,是國師的意思。”

  昔年窯務督造署有一座戒備森嚴的庫房,負責擱放燒造出來的各類禦用瓷器,驗收無誤,就會定期秘密送往京城。

  陸沉擺攤子的那些年裡,偷摸去過幾次。

  裡邊擺滿了瓷器,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但陸沉卻不是奔著養眼去的,每次到了那邊,就摸出一條小板凳坐著,閉上眼睛,豎耳聆聽。

  聽那冰裂紋瓷器的開片的細微聲響,如一串風鈴聲,故而被老師傅們說成是一種“驚風”,叮叮咚咚,如同天籟。

  而庫房門口張貼有一副楹聯,按例都是坐鎮聖人的手筆,用來辭舊迎新,如果是道家聖人坐鎮一甲子內,還會就近取材,專門用上取自桃葉巷的桃木作為春聯底板。

  陸沉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去庫房,門外懸掛著一幅去年寫就的春聯。

  讀書聲裡,風調雨順,事事有余福。

  太平道上,國泰民安,年年迎新春。

  陸沉身形一閃而逝,離開洪州采伐院,轉瞬間來到昔年小鎮的石拱橋邊,夜幕中沿水散步,年輕道士來到那處青崖之上,獨自一人,抬頭望天。

  鄉野田間看星河,蝸牛角上爭大道。

  故人應笑我,作夢中夢,見身外身。

  (本章完)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