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用户中心
搜书趣 > 玄幻 > 劍來 > 第1171章 梧桐更兼細雨

劍來 第1171章 梧桐更兼細雨

簡繁轉換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08-26 20:58:40 来源:搜书1

  小小雲岩國京城,如今隨處都是奇人異士,騰雲駕霧的山上神仙,可謂藏龍臥虎。

  再加上前來此地共襄盛舉的各國顯貴、將相公卿, 一時間滿大街,只要外鄉人,都是有身份的,大概相互間見誰都不好招惹?所以才會如此風平浪靜?隻說那些呼風喚雨的練氣士,好似約定俗成一般,很有默契,言行舉止都極其循規蹈矩,與山下百姓相安無事,至今雲岩國刑部衙署那邊,竟是沒有收到任何一件糾紛需要他們去處置。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在朝堂上更是開始變著法子與陛下邀功了。

  一個開在陋巷裡的蒼蠅館子,烤魚是招牌菜,幾張桌子都已坐滿。

  館子裡邊的食客,說話嗓門多大,多在談著動輒幾千兩數萬兩銀子的大買賣。

  說話聲音最小的一桌,點了份烤魚,還要了幾斤京師特產的薏酒。

  先前一個看樣子是掏錢請客的家夥,專程跟著夥計去館子後院挑魚,挑肥揀瘦的,最後說是四人份,那條撈起的青魚不用太重。

  不闊氣, 一看就是兜裡沒幾個錢的,難得出門下館子改善夥食。

  此人一條腿踩在長凳上, 整個人縮著, 端碗抿了一口酒,小聲笑道:“聽說老祖親自領著吳瘦走了趟青萍劍宗?”

  桌對面是一雙中年夫妻模樣的男女,婦人微微皺眉, 正在將那些用來點綴的香菜撥開,聞言嫣然笑道:“祖師爺明顯是幫著這個胖子奔著將功補過去的,不過依照靈角道友的脾氣,到了那邊,未必討著好,多半會水土不服。別的宗門仙府不好說,隱官大人的門派,會是怎麽個風氣,我肯定心裡有數。”

  男人將那些香菜都夾到自己碗碟裡邊,小聲說道:“咱們就別往吳胖子傷口上撒鹽了。”

  然後男人補了一句,“這頓飯還得等他掏腰包呢。這廝為了不結帳,臨了裝醉,或是逃去茅廁,那是一絕。”

  他與婦人,確是一雙山上道侶,分別名為陶弘行和羅巾,出身包袱齋,如今負責桐葉洲事宜,至於對面那個青年修士,是桐葉洲包袱齋負責管帳簿、度支細目的帳房先生, 叫郭曼倩,雙方既是一起掙錢、又是相互監督的關系。浩然天下包袱齋的開山祖師,張直先前在青衫渡那邊與陳平安說他們仨,對隱官大人太過敬仰,不敢帶他們同行,容易把買賣談成人情。當時陳平安是當一句生意場上的客套話聽的,其實沒有什麽水分。在來桐葉洲這邊之前,陶弘行與那些昔年去倒懸山做買賣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們,大多關系都很好,而郭曼倩自身便是出身某個中土神洲的頂尖豪閥世族,他所在家族就有一條跨洲渡船,而且就掛在他名下,所以對當年春幡齋那場劍仙關門的議事,從過程到結果,郭曼倩其實一清二楚,如今想來,雖不曾至,心神往之。

  郭曼倩笑眯眯,焉兒壞,故意給婦人夾了一筷子魚肉,被陶弘行忙不迭一筷子打掉,瞪眼道:“她可是你嫂子,給我老實點!”

  郭曼倩收回筷子,放入自己嘴裡嚼著,問道:“祖師爺真就這麽看好大瀆鑿通之後的財源?換成是我,就算可以由著性子隨便花錢,恐怕都沒有這樣的魄力,足足六千顆谷雨錢呢。”

  先前在青萍劍宗,那位祖師爺承諾可以拿出六千顆谷雨錢,不過其中半數,是張直的私房錢。

  名義上,是青萍劍宗跟玉圭宗、大泉王朝等勢力,作為共同發起人,其實明眼人都清楚,其實就是年輕隱官用了一個青萍劍宗的名號來牽頭,再來攢局。

  桐葉洲開鑿大瀆,第一筆神仙錢,就是個天文數字。

  青萍劍宗那邊,給了三千顆谷雨錢。玉圭宗的財庫,掏出了五千。

  大泉姚氏,兩千,據說是與青萍劍宗和玉圭宗分別借款,無息。

  皚皚洲劉氏,玄密王朝鬱氏,分別是一萬顆,兩千顆。

  都已陸續到帳。

  再加上包袱齋的六千顆。

  此外,好像寶瓶洲披雲山,那個喜歡舉辦夜遊宴的北嶽山君魏檗,前不久也掏出了兩千顆谷雨錢?

  天下事,只要有錢開路,就難也不難了。

  陶弘行佩服不已,“大手筆,大手筆,不愧是劉財神,出手不凡。”

  原來皚皚洲劉氏除了出錢,還額外承諾在一年之內,從數洲之地抽調渡船,會往桐葉洲這邊輸送三百條規模不等的山上渡船、符舟。

  郭曼倩酸溜溜道:“劉財神既然這麽有本事,乾脆連開船的仙師一起送過來啊,靈氣消耗的神仙錢,一並免了去。”

  中土浚縣郭氏,與皚皚洲劉氏,在生意場上,是有過節的。不過各顯神通,郭氏技不如人,大致結果,就是後者輸掉了一個大王朝和幾個中等國家的財源。

  從紙面上看,劉氏和鬱氏出錢最多,而且據說都沒有立字據,隻憑雙方口頭約定,屬於名副其實的君子之約。

  再者按照約定,劉鬱兩家,隻掙本金的一成,哪天收回成本和得到那筆既定分紅,一條桐葉洲大瀆,不管將來是那種細水流長積少成多的收益,還是帳面上令人眼紅的那種財源滾滾的暴利,反正都跟他們沒有任何關系了。

  羅巾笑道:“這豈不是說,光是陳隱官的一個人情,在劉聚寶那邊,就能值一萬一千顆谷雨錢?”

  陶弘行點頭道:“值這個價。”

  羅巾有些奇怪,“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了,青萍劍宗的那條渡船自從在魚鱗渡靠岸後,米裕就一直待在渡船上邊,沒下過船,好像這位大劍仙故意把拋頭露面的機會,讓給了帳房種秋和景星峰曹晴朗。”

  郭曼倩笑容玩味,瞥了眼陶弘行。

  劍氣長城的米裕,相貌皮囊,劍仙風采,那是真好。

  陶兄你可得悠著點,聽說那位米劍仙,沾花惹草的本事,半點不比劍術差。

  漢子咧咧嘴,滿臉無所謂,“漢子看身段女愛俏,都是人之常情,管不住心無所謂,管得住你嫂子的身子就行。哪怕床上打架的時候,你嫂子滿腦子想著米裕,也沒啥。”

  婦人眉眼含情,伸出兩根雙指,使勁擰著自家漢子的胳膊,“死鬼!”

  郭曼倩滿臉驚恐狀,倒抽了一口冷氣,趕緊起身彎腰,給陶弘行倒酒滿上一大碗,再諂笑道:“嫂子,你看我模樣可還湊合?”

  婦人斜眼那青年,“瘦了吧唧的,滾一邊涼快去。”

  郭曼倩端起酒碗,呲溜一口,“約好了啊,以後讓我來個當宗主耍耍,再出門,就有個可以顯擺的身份了。否則每次回家參加祠堂議事,我都抬不起頭。”

  躋身上五境,就可以嘗試著與文廟報備,開宗立派了。

  這裡邊還有一個類似山下朝廷吏部銓選的過程。

  只有上五境才能開宗立派,這是必備條件,卻不是說只要躋身了玉璞境,就一定可以創建宗門的。

  中土文廟那邊會有一個審核的過程,包袱齋不是沒有想過建立下宗,但問題在於,好像連包袱齋至今都還不是個宗字頭門派。

  陶弘行一聽到宗門,就是長長一聲歎息。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別看包袱齋賺錢是多,但是真要說山上的地位,莫說是包袱齋,便是整個商家在浩然天下的聲望,又如何?

  當年商家差點直接被文廟從諸子百家當中剔除。錢能通神?在文廟那邊有屁用。

  郭曼倩幸災樂禍道:“換成我去青萍劍宗,都不用老祖師陪著,仙都山總歸是可以走上去的,總歸不至於在渡口那邊止步。”

  羅巾提醒道:“趕緊閉嘴吧,吳胖子來了。”

  三人當中,其實是婦人境界最高。

  一個斜挎包裹的胖子,進了館子,坐在郭曼倩身邊,嘴上埋怨著,“你們怎麽找了這麽個地兒,教我好找,換成是酒樓,不是更寬敞些。一邊痛快喝酒,一邊欣賞京城夜景,豈不美哉。”

  郭曼倩跟館子夥計多要了碗筷,笑道:“嫌棄地兒小,那就喝第二頓唄。”

  吳瘦坐在一旁,長凳頓時咯吱作響,“算了,我還跟兩撥人約好了的,咱們幾個回頭再約。”

  請外人喝酒,談買賣,一切開銷,是可以與郭曼倩這個帳房先生報銷的,但是請郭曼倩幾個喝酒,可就得吳瘦自掏腰包了。

  桐葉洲包袱齋這邊,跟劉聚寶、鬱泮水他們一樣,虧了錢就當打水漂,掙了錢,同樣只收本金一成的分紅。總計六千顆谷雨錢,在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已經到帳,未來這一成收益,也就是六百顆谷雨錢,自然都是要落入張直口袋的。而桐葉洲包袱齋這邊,當然也不算白忙活,即便不提帳面上的收益,隻說將來這條大瀆沿途,諸多渡口,不分新舊,都會建立包袱齋商鋪,按照祖師爺張直的授意,跟各國朝廷和當地仙府門派們商談此事,必須隻賣不租,談定一錘子買賣。所以這段時日,陶弘行、吳瘦幾個,分頭行事,都在談這個事情,幾乎每天都有好幾個酒局,從早到晚,連軸轉呢。

  雖說包袱齋給的價格不高,簽得也是三五百年期限起步的長約,約定除非改朝換代,才會另議。但是各國朝廷、山上門派,能夠憑空多出一筆神仙錢,還能給自家渡口幫著聚攏人氣,對於各個窮得快要拴緊褲腰帶過日子的勢力而言來說,包袱齋願意在當地落腳生根,都是雪中送炭的好事,何樂不為。

  包袱齋,明擺著是搶地皮了。

  可就像張直的先前解釋一般,任何一座仙家渡口,有無個包袱齋,人氣是截然不同的。可與地主,互利互惠。

  除此之外,得了這筆好似及時雨的神仙錢,山上管錢的財庫負責人,各國戶部衙門,兜裡有了錢,腰杆就直,說話就硬氣。

  羅巾輕聲感歎道:“且不說什麽功在千秋的好名聲,隻說接下來十幾年之內,整個桐葉洲中部,便是遇到凶年荒年,也不至於落個民不聊生,遍地餓殍了。”

  郭曼倩點點頭。

  這與歷史上某位以詩詞著稱於世的儒家聖賢,靠著大興土木賑災成功,有異曲同工之妙。

  陶弘行問道:“聽說那些個不問世事的山中野民,終於願意出山了?”

  關於洛陽木客一脈,這是包袱齋眾多修士們一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話題。

  因為包袱齋的開山鼻祖,主人張直,就出身洛陽木客一脈,而且屬於那種欺師滅祖的叛徒。

  吳瘦小心翼翼說道:“好不容易吃個夜宵,就不聊這些煞風景的事情了吧?”

  郭曼倩脫了靴子,盤腿而坐,低頭瞧了瞧桌底下,還好,沒有那種見不得光的場景。

  桌底一隻繡花鞋驀然一翹,作勢要踹他臉龐一腳,羅巾笑罵道:“狗眼想看啥?”

  郭曼倩笑道:“這不是擔心嫂子跟陶哥不分場合的乾柴烈火嘛,傳出去影響不好。”

  吳瘦對此見怪不怪,嘿嘿而笑,夾了一大塊魚肉放入嘴裡,抿了一大口滋味略顯寡淡的薏酒,“也不知道是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家夥,故意對外宣稱說大泉女帝姚近之,蒲山黃衣芸,鬱狷夫,還有皚皚洲的女子大宗師,柳歲余齊聚此地,還有十幾號豔名遠播的仙子,也都到了雲岩國京城,使得短短兩個月之內,湧入了一大幫花花腸子的修士和雲岩國周邊數國的文人雅士。”

  雖然吳瘦自打從青萍劍宗返回,在郭曼倩他們這邊,就一直故意表現得頗為志得意滿。

  其實在那山外渡口,那位年輕隱官,確實和氣,青衫渡的茶水……也是好喝的。

  不過不知為何,現在吳瘦有句口頭禪,“容我緩一緩。”

  郭曼倩,由衷佩服那個出身貧寒的陳山主,白手起家,在不惑之年,就已經積攢下偌大一份家業,一上山一下宗。

  一雙包袱齋的山上道侶,其中陶弘行是敬佩那位年輕隱官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婦人卻是最欣賞陳平安的“懼內”。

  如今一些個小道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經常大清早的,就可以看到那位二掌櫃,獨自坐在寧府的大門口那邊。

  館子外邊的小巷,來了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在門口那邊摔著袖子徑直走過,他驀然一個身體後仰,瞪大眼睛望向屋內,轉身大步跨過門檻,嬉皮笑臉道:“人生在世,總有那麽幾件多管閑事的無用功,比如醫死馬,扶爛泥,雕朽木,勸妓-女從良,請屠子放下刀,讓商賈賺錢別黑心。”

  少年進了館子,一巴掌重重拍在胖子的肩膀上,滿臉震驚道:“靈角道友,心寬體胖麽,竟然還有心情躲這兒喝酒?!”

  身材臃腫卻叫吳瘦的“靈角道友”,身體僵硬,道心緊繃,苦著臉轉過頭,乾笑道:“崔宗主,哪陣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了?”

  崔東山笑道:“是不是離開青衫渡,每天吃好喝好,終於緩過來啦?”

  吳瘦笑容尷尬道:“崔宗主說笑了。”

  崔東山使勁攥住胖子的肩膀,“說笑了?靈角道友是在含沙射影,說我為人輕浮?”

  吳瘦連忙賠罪道:“不敢不敢,誤會誤會。”

  崔東山挪步,再伸手推開吳瘦和郭曼倩,硬生生坐在長凳中間。

  郭曼倩微微皺眉,沒說什麽。

  關於這個根本不知道從那個旮旯蹦出的“白衣少年”,落魄山的下宗宗主,陳山主的嫡傳弟子……即便情報靈通如包袱齋,還是找不到任何線索,前不久祖師爺張直還專門提醒他們幾個,不要試圖去尋找有關“崔東山”修行根腳的蛛絲馬跡,對此人,保持敬而遠之即可。

  所以今天被崔東山主動找上門,除了吃過苦頭的吳瘦在心中暗自叫苦不迭,陶弘行幾個,都很意外。

  “認得麽?”

  白衣少年抬起袖子,摸出三顆神仙錢,放在桌上。

  是那三種山上錢,雪花錢,小暑錢,谷雨錢。

  崔東山伸出手掌,一根手指抵住一顆神仙錢,笑道:“我覺得你們都不認得它們,你們覺得呢?”

  陶弘行笑道:“崔宗主覺得如此,那就是如此好了。”

  既然有些人,會一見如故,極有眼緣。當然也有一些人,看著就不想見第二面,比如眼前這個故弄玄虛的崔宗主。

  只是可惜了那位陳山主,怎麽找了這麽個親傳弟子當下宗的宗主。

  換成那個口碑很好的大弟子裴錢也好啊,也對,她是純粹武夫,無法在山上開宗立派。

  崔東山彎曲三根手指,輕輕敲擊桌上的神仙錢,笑嘻嘻道:“我家先生,一直堅信講理不舉例,等於耍流氓。那我就舉個例子好了,比如你們認得范先生,范先生卻不認識你們幾個,那你們和范先生,就不算認識,對吧?同理。”

  郭曼倩冷笑道:“怎麽,這三顆神仙錢,就認得崔宗主了?”

  崔東山一拂袖子,將神仙錢重新收入袖中,“罷了,雞同鴨講,實在是教不會你們。若是張直在場,估計他就聽得懂了。”

  連同那個道號松脂的男人在內,總計有七撥洛陽木客開始下山遊歷,在各洲選址,挑選落腳的地方。

  聽說是商家的那位范先生親自登山,說服這幫洛陽木客打破祖訓,出山。

  其實包袱齋也好,洛陽木客也罷。

  在崔東山眼中,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個“他人”是兩人。

  一是商家祖師爺,范先生。

  二是皚皚洲通商天下的財神爺劉聚寶。

  上次文廟議事,禮聖終於開口,等於打開了一層禁製。

  使得諸子百家的祖師爺們,從今往後,各自修道登高,就再無瓶頸了。

  最終高度有多高,大道有多大,各憑本事就是了。

  羅巾笑道:“如果青萍劍宗都是崔宗主這樣的高人,我與夫君這些年心心念念的落魄山,不去也罷。”

  崔東山吃癟不已,好嘛,竟然被一個婆姨給拿捏了,欺負我最敬重先生,所以就搬出先生來嚇唬人?

  好,我怕了。

  畢竟如今是半個盟友。那就以誠待人,跟你們幾個,打開天窗說亮話,說幾句你們花錢都買不著的實在話好了。

  “有些買賣,是注定不能掙大錢的。比如糧食。”

  “知道你們包袱齋,都那麽有錢了,張直還那麽會做人,為何至今連個宗字頭都撈不著嗎?你們就不覺得奇怪?”

  “錯就錯在前人歪德,你們這些後人跟著遭殃。記得你們早年包袱齋的二把手,賺錢太凶了,本事太高,什麽錢都敢掙,結果在文廟那邊就被記錄在冊了。此人早已被張直譜牒除名,所以你們可能都未必聽說過他的名字。可憐張直,不管事後如何補救此事,不管他親自去功德林那邊,如何找門路托關系,都不成,結果就是三位正副文廟教主,一個都沒見著面。這種事情,家醜不可外揚嘛,張直是肯定不好意思開口的,所以你們都不太清楚吧?”

  “這就叫心腸不硬,掙不著錢。心腸太狠,守不住錢。真是苦了你們這些生意人哩,經手錢財如流水,嘩啦啦來嘩啦啦走。”

  “只有最後一次文廟之行,張直總算沒白走,在功德林門口那邊,從經生熹平那邊,聽見了一句勸誡,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所以這麽多年以來,包袱齋有幾樁買賣,是一直虧本的,老老實實從別處財路找補回來。又有幾門生意,是碰也不碰的。”

  “還好還好,不枉費你們祖師爺張直含辛茹苦,多年受氣的媳婦,終於要熬成婆嘍。隻用三千顆谷雨錢,換個好口碑,劃算!”

  郭曼倩側過身,拱手道:“崔宗主真不是一般的見多識廣,連這些別家山頭的密事和文廟那邊的內幕,都能夠如數家珍?”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這算什麽,我連你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跟皚皚洲韋赦的那點故事,早年她是如何夢遊鶯花洞天,怎就跟陰神出竅遠遊的韋赦不打不相識,又為何最終老死不相往來,遺憾未能結成道侶,都曉得嘞。怕不怕?就問你怕不怕吧。”

  郭曼倩一時語噎,連他這個浚縣郭氏的宗房子弟,都只是依稀聽說過些小道消息,跟這個崔宗主說的,不太一樣。家族內部,都是說那位自號七十二峰主人的大修士,對自家老太君屬於一見傾心。但是家族當年正值風雨飄搖之際,老太君不願留下一個爛攤子,遠嫁別洲,那會兒已是飛升境的韋赦,自然更不可能入贅浚縣郭氏,才導致這樁山上姻緣未能圓滿……

  至於那處始終無主佔據的鶯花洞天,是山上極負盛名的形勝之地,因為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異於外界,故而天材地寶的孕育和生長速度,都要遠遠快於別處的風水寶地。

  也難怪會有大修士評價此地一句,“就這一畝三分地,隨便施點肥,澆點水,長出來的全是金子銀子。”

  “跟著張直混,三天餓九頓,連個宗字頭門派的祖師堂座椅都坐不上,能有啥意思,如今我那邊,正是用人之際,很缺能人異士,我覺得你們幾個,都是有真本事的,不如跟我一起精誠合作,披荊斬棘……不整這些虛頭巴腦的,反正就一句話,最實在的,哥幾個一起悶聲發大財?”

  吳瘦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敢情這是過江龍碰上地頭蛇了?

  到底是那位年輕隱官的授意,還是崔東山自作主張?

  陶弘行與郭曼倩對視一眼,俱是神色凝重。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小心上了一條賊船,船主就開始得寸進尺了?

  霎時間氣氛凝重起來,還是羅巾打破沉默,率先開口問道:“崔宗主是在說笑話嗎?”

  “是的!當然啊,不然我這麽公然挖牆腳,像話?”

  崔東山點頭道:“老弟這不是看你們既不下筷子吃菜,也不喝酒,就想著逗個樂子,緩解一下尷尬氣氛嘛。”

  郭曼倩幾個,心中都有個不約而同的想法,這個人腦子-有病吧?

  吳瘦大致猜出幾位同僚的心思,你們才知道崔宗主需要找個郎中看病啊。

  崔東山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說道:“我就不坐下來蹭吃蹭喝了,隻說這盤四人份的烤魚,憑空多出個下筷子的人,你們可以不介意,反正我是過意不去的。我今天來這邊,就是跟你們商量個事,別緊張,芝麻大小的事情,你們是爽快人,我也是有一說一的實誠人,馬上就可以談妥敲定的,小事,都可以繞過張直,比如以後我家山頭對外出售的貨物,建造在桐葉洲大瀆沿途的各地包袱齋,有一家算一家,都得專門騰出幾個貨架,幫忙賣東西,賺多少是多少,鋪子那邊不能抽成,都是能夠讓人見了就挪不開眼、兩條腿走不動道的鎮店之寶,大開門的尖兒貨,能幫你們吸引多少的人氣?!當然了,你們幾個不用謝我,都是一見如故的朋友,談錢就傷感情了。如果你們一定要給錢,無妨,傷我的感情,小弟我倒是也能勉強接受。”

  這是在跟我們桐葉洲包袱齋,明目張膽收取保護費了?

  “再者,包袱齋既然開門做生意,每天迎來送往,估計總能碰見一些個資質不錯的修道胚子,就勞煩諸位,幫老弟說幾句好話,引薦一二。其中若有年紀輕輕的天才劍修,那就更好了。”

  “接下來這第三點呢,又分幾個小的注意事項,算了,站著說話腰疼,我還是坐下聊吧,咱們邊喝邊聊……”

  好個崔宗主,你他娘的這也叫“商量個事”?

  崔東山笑道:“鄰裡和睦,比啥都強。”

  羅巾說道:“不用聊第三件事了,我現在就可以直白無誤告訴崔宗主,根本沒得聊。”

  崔東山說道:“做買賣嘛,別意氣用事,漫天開價坐地還錢,有來有回,才有樂趣。”

  陶弘行搖頭說道:“用不著。”

  郭曼倩冷笑道:“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吳瘦難得硬氣一回,“崔宗主誠意不夠,確實很難繼續聊下去了,不過買賣不成仁義在,大家都別傷了和氣。”

  崔東山問道:“真不聽聽第三件事?”

  羅巾說道:“就別傷和氣了。”

  這就是下逐客令了,提醒崔東山再聊下去,桐葉洲包袱齋跟青萍劍宗可能就要撕破臉皮了。

  崔東山自顧自從兩邊吳瘦和郭曼倩,各取一根筷子,再俯身探臂,從桌對面拿來一壺羅巾手邊的薏酒,陶弘行身前的一隻酒碗。

  白衣少年倒滿了一碗酒,再將一雙筷子,擱放在白碗上,微笑道:“我們今夜有魚吃,好兆頭,肯定年年有余。”

  一個手持行山杖的“青年”走入館子,笑道:“崔宗主,不妨說說看第三事,他們耐心不夠,我倒是願意聽聽看。”

  正主終於來了。

  崔東山微笑道:“未來桐葉洲中部,大瀆沿岸,幾十座仙家渡口幾十座包袱齋,你們吃得飽麽?”

  張直坐在桌對面,笑問道:“怎麽講?”

  崔東山說道:“不如讓這桐葉洲,一洲渡口皆有包袱齋?”

  張直問道:“注意事項呢?”

  崔東山說道:“比如讓一洲山河,各國京城亦有包袱齋。”

  張直再問:“還有嗎?”

  崔東山說道:“再比如同理,讓扶搖洲亦是如此。”

  張直沉默不語。

  崔東山笑道:“怕撐到?暫時吃不下的,可以余著嘛。今年余到明年,年年好過一年。”

  張直笑道:“作得準?”

  崔東山問道:“就不問我是誰?”

  張直果然問道:“你是誰?”

  崔東山掏出一把扇子,“我是先生的得意學生崔東山啊。”

  張直笑道:“陳先生挑學生的眼光,崔宗主選先生的眼光,看來都很好啊。”

  崔東山滿臉狐疑狀,“不是說反話?”

  張直笑道:“真心話。”

  ————

  有一位相貌極為俊美的青年修士,身穿一件碧綠法袍,獨自走在燈火輝煌的京城內,皮囊出彩,可謂雌雄莫辨,反正都當得起“美人”一說。

  故而此人走在路上,男子也看,女子也看。

  正是桐葉洲鎮妖樓飛升境修士,青同,反正閑來無事,他就來這邊湊熱鬧。

  這一路上,沒走幾步路,遠遠近近,就被青同發現了好幾股氣息深重的練氣士。

  “呵,水淺王八多。”

  起先雲岩國秦氏皇帝和滿朝文武官員,都不由得擔心作為首善之地的京師,一下子湧入這麽多的練氣士,會不會出現那種極容易變成裡外不是人的衝突,不曾想是他們多慮了,至今為止,竟然尚未出現一起外鄉修士欺凌本地百姓的官司,雲岩禮部和刑部官員,原本一顆心都快吊到嗓子眼,就怕今夜在這天子腳下鬧出點么蛾子,明兒朝會就被皇帝陛下責罰丟了官,這會兒感覺終於可以把心放回肚子了。

  青同突然停下腳步,一臉匪夷所思。怎麽是她?來這裡做什麽?就不怕被砍嗎?

  只見道路前方的一個路邊燒烤攤子,有個姿色平平的婦人,荊釵布裙的寒酸裝束,帶著個精怪出身的少女,婦人吃得矜持,少女吃得滿嘴流油,兩隻手分別攥著一大把烤串,臉龐洋溢著幸福。

  婦人轉過頭,微笑道:“青同道友,又見面了。”

  舊王座大妖仰止,小河婆甘州,如今是她的記名弟子。

  飛升境修士,隱匿氣息的手段,堪稱爐火純青。同境修士之間,很難憑借類似掌觀山河的手段獲知真相。

  青同立即壓下心中漣漪,坐在桌旁,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少女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青同前輩,這麽巧啊,放開吃,我請客!”

  青同搖搖頭,笑著婉拒道:“我就算了,吃不慣這麽油膩的。”

  “老板,再來十串烤魷魚哈!”

  少女一邊用實際行動證明這份街邊美食的靠譜,一邊繼續勸說道:“好吃得一塌糊塗呢,青同前輩,你先嘗嘗看,這就叫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

  青同欲言又止。

  因為並不清楚仰止跟陳平安到底是如何約定的,青同擔心畫蛇添足,落個兩邊不討好,還是不多說什麽了。

  仰止說道:“我又不蠢,一清二楚。”

  青同神色複雜道:“那你還來。”

  乖乖躲在那位小夫子幫你圈定的方圓千裡之地,不好嗎?

  仰止神色淡然道:“我要只是一味躲著,你信不信,他遲早有一天會主動找上門去,我能在那邊躲幾年?一百年,一千年?如果假定那場問劍,一定會到來,我還不如趁著現在,還可以出門多逛一逛,吃一吃各地美食。”

  青同忍不住問道:“你就不怕路上遇到那個米裕?”

  仰止笑道:“畢竟暫時只是一個仙人而已,砍得死誰呢。”

  青同無奈道:“你倒是看得開。”

  仰止轉頭朝燒烤攤老板那邊伸手招呼道:“各加十串羊肉和鴨胗,胡椒粉多撒些。”

  攤子老板大聲笑道:“好嘞,客官等著。”

  仰止收回視線,“真不嘗嘗看?滋味不錯的。”

  青同還是搖頭道:“真別勸了,又不是桌上勸酒。”

  仰止打趣道:“我這徒弟,是想著你這個當前輩的大財主,回頭能夠順便把帳結了,我不一樣,是真心跟你推薦這種美食。”

  被師父揭穿那點小心思的少女河婆,她只是低頭,假裝什麽都沒聽見。

  青同問道:“難道你就是那個‘景行’?”

  仰止點頭道:“在外遊歷,總得有個方便行走的身份。”

  原來化名“景行”的仰止,搖身一變,成了大泉王朝的記名供奉,外界只知道她是一位來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女修。

  因為先有金甲洲武學第一人的韓-光虎,跨洲至此,受邀擔任大泉姚氏的國師,故而這個憑空出現的“景行”,並非曾掀起太大的波瀾。即便山上修士聽說了此事,也隻當是大泉王朝如今氣數鼎盛,不會多想。

  仰止突然說道:“桃亭也來了。”

  這廝故意放出了一點大道氣息,並未刻意收斂全部道氣,所以仰止一下子就察覺到對方的存在。

  青同笑道:“單論道齡,他算我們的晚輩吧?”

  仰止說道:“這種話,我當面說得,你還是算了吧。”

  青同雙臂環胸,“一棵庭中樹,一條看門狗,誰也不比誰好,怎就說不得了。”

  仰止自嘲道:“再加上個階下囚。”

  一個精神瞿爍的黃衣老者,雙手負後,散步在京城夜市。

  老神在在,默默查探著一些個練氣士的虛實,附帶點評一句,這個不濟事,紙糊的玉璞境,這個還是太弱,果然是浩然的元嬰只能當蠻荒的金丹看……咦,這個還算有點嚼頭,竟是一位仙人境的鬼修?他身邊兩個,好像也都不含糊,桐葉洲哪家山頭,有此底蘊?

  正是離開李槐身邊的蠻荒桃亭,如今名動浩然的嫩道人。

  此次“擅自”趕來桐葉洲,嫩道人動身之前,非要讓李槐在老瞎子那邊打好招呼,還幫李槐找了一堆正當理由,否則嫩道人根本不敢離開寶瓶洲,怕就怕離開李槐身邊沒幾步,就已經被神通廣大的老瞎子拽入夢中,至於後果如何,嫩道人都不敢多想。

  既然嫩道人是去桐葉洲幫陳平安做大事,李槐當然沒有異議,就用上老瞎子傳授的一門秘術,與十萬大山那邊聯系上了,老瞎子一聽到那些亂七八糟的理由,明顯就有點神色不悅了,一聽就不是自己弟子會說的話,虧得李槐見機不妙,就用上了自己的說法,說嫩道人既然是你給我安排的扈從,難道我還不能使喚他了?老瞎子一聽,覺得有道理,只是讓李槐捎句話給那條看門狗,如果李槐在此期間,有任何的意外,浩然嫩道人也好,蠻荒桃亭也罷,就自個兒去十萬大山,先挖個坑,再把自己埋了。

  在十萬大山之外,嫩道人說話做事,有多跋扈,在老瞎子那邊,嫩道人就有多狗腿,夾著尾巴做人。

  京城一處不起眼私宅內,李拔正在書房看著一幅掛在牆上的桐葉洲中部形勢圖,鬼仙黃幔就坐在一旁,內心微動。

  李拔問道:“有人暗中窺探此地?”

  黃幔懶洋洋說道:“吃不準。”

  東海水君府,設有三十六司官署,李拔就是經製司主官,而黃幔則是香火司的負責人。

  二月二龍抬頭。就是先前這天,就在巴掌之地的雲岩國京城內,組建了一座山上罕見的祖師堂。如今道號“焠掌”的李拔,就在祖師堂內佔據一席之地。之前他們登岸好似遊山玩水散心一趟,在離開虞氏京城那座積翠觀後,身為東海水君的王朱,因為職責所在,仍需看著那條歸墟渡口航道,她就帶走了宮豔和王瓊琚,重新入海。她再讓李拔,鬼仙玉道人黃幔,武夫溪蠻,留在雲岩國京城這邊,按照與崔東山的事先約定,在那座滑稽的祖師堂裡邊,只需給自家水府的李拔,留一張椅子即可。至於仙人境的黃幔和九境武夫溪蠻,不用在那邊蹲茅坑不拉屎。

  當時王朱出手驚人,直接丟給崔東山一件青瓷筆洗樣式的咫尺物,裡邊裝著一萬五千多顆谷雨錢。

  這就意味著大瀆開鑿一事,中期所需的神仙錢,已經早早有著落了。

  除此之外,王朱跟崔東山提了個要求,多余的谷雨錢,讓崔東山幫忙在積翠觀附近,幫水府建造一座陸地避暑別院。

  那個崔東山是個混不吝的,竟然直接就將那座積翠觀劃撥給了東海水君府。

  在屋外院子裡走樁練拳的溪蠻,笑道:“黃幔,找不找得到對方的蹤跡,我去會一會?”

  黃幔說道:“修士神識一掃而過,無跡可尋。真要順藤摸瓜,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難度不小,我得用上些獨門手段。”

  李拔搖頭說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黃幔笑道:“虞氏王朝那邊,真就那麽算了?虞麟遊如今好像就住在附近,一直提心吊膽。”

  李拔說道:“主人自己都說了是無聊之舉,我們就別小題大做了。”

  黃幔說道:“那這位太子殿下,就是虛驚一場了。”

  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虞麟遊,如今就在京城內,他先前聽從了妻子的建議,先別急著寄信給天目書院告狀。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無比正確,那位地位尊崇卻性情叵測的東海水君,好像就是根本忘了那件事。

  本會動搖虞氏王朝一國根本的大事,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先前那個真龍王朱,咄咄逼人,非但沒有因為虞氏王朝新立年號“神龍”而領情,反而出言不遜,讓虞氏朝廷將那位曾經立下不世之功的武將黃山壽,告老還鄉!還威脅虞麟遊如果不照搬,就不用當什麽太子了。言下之意,潛邸儲君都當不成,還怎麽坐龍椅。

  這次虞麟遊壯著膽子趕來雲岩國京城,未必沒有與東海水君府主動示好的意圖。

  夜市那邊,黃衣老者眯起眼,對面走來的這位,中年男子的相貌,就是瞧著有幾分憂國憂民,不錯,有幾分道行。又是個仙人?不常見。恐怕在蠻荒天下的家鄉那邊,這家夥都算仙人裡邊能打的了。

  看不出來,桐葉洲還挺出人才啊。

  按照主人家鄉那邊的說法,就是糞堆裡出金子了?

  那人主動以心聲微笑道:“可是嫩道長?”

  嫩道人眯眼道:“你是?”

  對方自我介紹道:“我來自中土大龍湫,叫司徒夢鯨,道號‘龍髯’。如今晚輩暫任桐葉洲小龍湫的代山主。”

  嫩道人點點頭,“哦,大小龍湫,聽說過。”

  看來鴛鴦渚那場鬥法,名氣不小,已經天下皆知了。是不是找個機會,再找個飛升境老修士乾一架?

  也就是跟著主人久了,耳濡目染,不然這句敷衍言語裡邊,可就要多出一個“沒”字了。

  嫩道人突然疑問道:“不是聽說小龍湫封山了嗎,司徒山主這是?”

  約莫是覺得這麽提問,有點打對方的臉了,要說自己那份結結實實的境界就擺在那裡,當然不怕對方一個仙人多想。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說話做事太不講究,容易連累主人李槐沒有好名聲,李槐要是受了委屈,老瞎子就會不開心,老瞎子不開心,他嫩道人不死也要掉半條命,反正道理就是這麽個道理。

  所以嫩道人立即變了嘴臉,擠出個自認為真誠的笑容,拗著性子拱手說著客氣話,“我只是隨口一問,道友切莫上心。若是有冒犯的地方,我在這裡跟龍髯道友賠個不是,真心實意道個歉。”

  其實司徒夢鯨也在疑惑,在鴛鴦渚那邊差點活活打死南光照的嫩道人,今夜怎麽如此好說話、懂得山上禮數了。

  司徒夢鯨按下心中納悶,笑著解釋道:“小龍湫確實封山,不過大龍湫聽說這邊要開鑿大瀆,就想著略盡綿薄之力,我在這邊處理過一些宗門事務,很快就會返回小龍湫。”

  嫩道人爽朗笑道:“龍髯道友何必著急趕回山頭,湊巧我也是剛到這邊,就沒什麽熟人,道友不如多待幾天,我們好好喝幾頓酒?敢問道友住在何處,可有空閑屋子,若是行個方便,我就不用費心思去找落腳地方了。”

  這趟出門,找機會多認識幾個山上朋友,以後陪著李槐出門遠遊,到哪裡就都混得開了。

  約莫是嫩道人表現得太過熱絡,讓司徒夢鯨有點措手不及。

  只是稍微思量一番,司徒夢鯨還是邀請嫩道人去自己住處飲酒。

  一個如今必然被文廟盯著的飛升境大修士,總不至於無冤無仇的,就來算計自己和大小龍湫。

  前些時候,青萍劍宗的仙都峰密雪峰,飛劍傳信一封,寄到了確實已經對外宣稱封山的小龍湫心意尖。

  看著那封署名青萍劍宗崔東山的書信內容,司徒夢鯨啼笑皆非,崔宗主你這是收破爛嗎?

  只是想到沸沸揚揚的大瀆開鑿一事,司徒夢鯨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位崔宗主的用意,在信上,對方建議他們小龍湫這邊,不用著急對外宣稱將那兩個譜牒除名的護山供奉,驅逐出境一事,可以丟到雲岩國這邊,不妨給它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不給工錢,當個十幾年的苦力就是了,這就叫小懲大誡。

  這是送上門的好事,司徒夢鯨若只是大龍湫修士的身份,可能還會覺得別扭,不願將就。

  自己都將它們掃地出門了,沒理由再收回法旨。

  可既然如今當了小龍湫山主,就壓下心中那點不適,回信一封,答應此事,還在信上與崔東山致謝兩句。

  要不是已經封山,其實參與到大瀆開鑿當中,對小龍湫是個不錯的選擇。順著這個思路,司徒夢鯨只是稍作思量,就立即書信一封,寄到中土大龍湫,讓祖師堂派遣數位鏡工地仙,由他們領銜,各自帶一批親傳弟子和宗門外門弟子過來,一同到桐葉洲,為大瀆開鑿一事助一臂之力。用處不大,可多少是個心意,也算是桐葉洲小龍湫,在這件事情上邊表個態,好挽回一些山上口碑。

  已經擁有半部煉山訣的蠻荒桃亭,如今大名鼎鼎的浩然天下嫩道人。

  如果再加上秘密來此的曳落河舊主,蠻荒舊王座大妖仰止。

  這兩位飛升境大妖,一個搬山,一個倒海,俱是最拿手的本命神通了。

  魚鱗渡,一艘名為桐蔭的大型渡船,格外醒目。

  不單單是桐蔭渡船很扎眼,更因為如今這艘渡船之上,有個姓米的大劍仙,負責坐鎮桐蔭渡船。

  米劍仙只是偶爾會走出樓船散心,憑欄而立,白衣佩劍,風采卓絕。

  渡口這邊,常有各座仙府的女修在此徘徊不去,多是年輕女子,只求一睹米裕風采。

  每次米裕一露面,便有女子們的尖叫連連。

  作為大瀆開鑿一事的發起人之一,青萍劍宗此次出山,聲勢不小。

  由帳房先生種秋和首席供奉米裕領銜帶隊,景星峰曹晴朗,金丹劍修陶然,少年劍修何辜和於斜回隨行。

  元嬰境老虯裘瀆,來自上宗那邊的,有同樣是元嬰境的水蛟泓下,以及暫時還是龍門境的雲子。

  還有金師、摸魚兒和挑山工在內的傀儡,帶著一大撥用以開山卸嶺、開辟河道的符籙力士。

  今夜米裕正在親自待客。

  種秋和曹晴朗還真就不太合適。

  因為是兩位遠道而來的家鄉劍修,一少年模樣,一老嫗姿容。

  分別名為邢雲,柳水。

  他們剛來桐葉洲沒多久,先去了仙都山一趟,結果撲了個空,就直奔雲岩國京城。

  屋內,邢雲笑道:“你就是米裕?”

  米裕點頭道:“我就是。”

  幸好米裕在避暑行宮那邊待過,還經常給隱官大人打下手,做些秘錄歸檔的雜事,否則換成劍氣長城一般的劍修,還真未必知曉這兩位老劍修的來歷。

  兩位離鄉多年的老劍修,先前在米裕這邊,亮出了各自的本命飛劍,再給出一封齊廷濟的親筆信。

  密信末尾的花押,齊廷濟以劍氣做筆墨。米裕勘驗無誤,就算確定了他們的身份,再飛劍傳信一封,寄往落魄山霽色峰。

  邢雲疑惑道:“記得米祜小時候,模樣可不太湊合。”

  柳水點點頭,直言不諱,“比較醜。”

  邢雲忍不住問道:“你們兄弟倆,真是同父同母?”

  米裕微笑道:“是親兄弟。”

  這類不中聽的話,米裕在家鄉,早就聽得耳朵起繭了,從不上心。

  何況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言語都糙。

  如孫巨源那般喜好附庸風雅的,畢竟是少數。

  至於太象街陳氏家主陳熙,那是真有學問。

  只是米裕比較奇怪一件事,邢雲和柳水,是一個輩分的劍修,兩人年齡相仿,雙方的本命飛劍,“高燭”與“新月”,“祠廟”與“香火”,亦是絕配,但是兩人卻各自看不順眼,按照避暑行宮的秘錄檔案顯示,他們若是結為道侶,各自境界修為都可以拔高一大截,但是他們當年離開劍氣長城的理由,竟然都是因為不願看見對方。

  柳水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說道:“在蠻荒天下,我見著了隱官蕭愻,她沒有為難我,否則我根本沒辦法活著瞧見城頭。”

  邢雲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嗤笑道:“誰不知道你小時候就是隱官蕭愻身後的跟屁蟲,她放過你,不奇怪。”

  他們好像還是習慣稱呼蕭愻為隱官。

  柳水冷笑道:“你比我好到哪裡去了,就會對董老兒溜須拍馬,求著他傳授上乘劍術,傳給你了沒有?學到幾分了?”

  米裕不願意摻和這種拌嘴。

  屋內就這麽沉默下去。

  邢雲緩緩道:“高承怎麽死了。”

  柳水說道:“你怎麽不說周澄怎麽死了,如今都快心疼死了吧。”

  邢雲再次默然。

  米裕問道:“喝點酒?”

  柳水朝邢雲那邊抬了抬下巴,說道:“給他來兩壺,好借酒澆愁。”

  邢雲冷哼一聲,站起身,離開屋子,去船頭那邊透口氣。

  老嫗瞥了眼掛在牆壁上的一把佩劍,目露讚許神色,說道:“不錯。”

  米裕說道:“醇儒陳淳安,曾經贈予月色,還幫忙煉劍,我這把佩劍才有如今的品相。”

  老嫗疑惑道:“陳淳安那樣的讀書人,願意跟你這種人有交集?”

  米裕笑道:“歸功於隱官大人。”

  老嫗問道:“你好像很認可陳平安?”

  米裕說道:“柳前輩最好稱呼一聲陳隱官。”

  老嫗笑呵呵道:“就因為他是你們上宗的宗主?”

  米裕答非所問,“論戰功,按照避暑行宮的計算方式,你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如我一人。論境界,我是劍仙,你跟邢雲都只是玉璞境劍修。”

  老嫗故作恍然道:“原來如此。”

  米裕微笑道:“在劍氣長城,道齡當不了飯吃,也當不了酒喝。”

  老嫗站起身。

  米裕跟著起身,“兩位前輩,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可別因為自己的待客不周,把柳水和邢雲趕去龍象劍宗了。

  柳水笑道:“再看看。”

  到了船尾那邊,老嫗抬起手,輕輕捋過鬢角。

  誰年輕那會兒,還不是個美人呢。

  一座京城鴻臚寺名下的公館,幾乎每隔幾天,劉幽州就會更換一處風景不同的“螺螄殼”道場。

  書房內,鋪有一張竹席,劉幽州正一手持筷,一手捧著螺螄粉,在那兒狼吞虎咽,視線卻是盯著牆上的一幅地圖。

  一條未來大瀆的綿延河道,在地圖上用不同顏色標注出來,就像一根五顏六色的繩子。

  每段好似竹節的,就是一段水域,各方勢力,各自負責一段大瀆的開鑿事宜,定下工期,不得延誤,如果某方勢力進展順利,可以受邀幫忙其余力有未逮的勢力,花錢消災,免得被祖師堂追究誤工。至於“合龍”之事,祖師堂那邊,安排有專門的仙師負責此事。

  當時在場的各國官員,幾乎都是人精,在心中迅速盤算了一下,一下子就看出這種評定功績的算法,極其有利於他們這些山下勢力。所以他們,各有先後,看了幾眼坐在祖師堂對面的那些山上神仙,你們真就沒有一點異議?

  禮部刑部,出供奉仙師,工部派遣各種匠人和服役百姓,戶部掏腰包出錢。

  大瀆水路,盡量繞開各國五嶽和那些山神祠,免得犯了山水相衝的忌諱,當然如果有某國朝廷願意更換舊址,另說。

  大大小小,大瀆途徑五十二國,即便近期又有新國建立,也不會超過六十。

  其中又有三十四個擁有宗主國的藩屬朝廷,若非特殊情況,是無法參與祖師堂議事的。

  所以此次“祖師堂”議事,就有不少小國君主、將相公卿來此,或與宗主國打點關系,希冀著能擁有一席之地,或是乾脆來這邊抗議,罵街的都有。

  位於一洲中部的大伏書院,有副山長魯縞親臨,帶著個賢人楊樸。南邊的五溪書院,是副山長王宰帶著一位君子,唯獨北邊的天目書院,比較奇怪,竟然隻來了一位君子。照理說那個氣勢凌人的副山長溫煜,於公於私,他怎麽都該露面的。

  不過這幾位桐葉洲書院副山主、君子賢人們,其實就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列會旁聽。

  不出所料,除了賢人楊樸,他們陸陸續續都已經離開雲岩國。

  還有幾件意料之外的趣事,比如小龍湫那邊,請來了一批來自上宗大龍湫的鏡工。

  再就是如今連同山主加供奉才三位的太平山,竟然也出現了一撥氣象不俗的練氣士,看樣子,境界都不低,而且肯定來自別洲,因為他們剛剛才開始學習桐葉洲雅言。

  當然最為矚目的,還是那條由過江龍變成地頭蛇的青萍劍宗。

  一般情況,外鄉勢力在一洲開宗,想要站穩腳跟沒那麽容易的,也就是桐葉洲了,北邊,桐葉宗形同封山,昔年那場聲勢浩大的桃葉之盟,如今就變得有點尷尬了。由於大泉王朝與蒲山雲草堂,而金頂觀和白龍洞等仙府,則好像被排除在外,一下子就有了貌合心離的跡象。而且一旦錯過這場盛事,金頂觀與,在桐葉洲山上說話的分量,自然而然會大為削減。

  在那座祖師堂擁有兩把椅子的,都在情理之中。所以一些個中途臨時增添座椅落座的,反而比較惹人注意,比如中土玄密王朝鬱氏的女子武夫,鬱狷夫。

  尤其是那劉幽州。好家夥,這可是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劉聚寶的獨子!

  有好事者評論,如果說那幫吃飽了撐著的男子,都是奔著蒲山黃衣芸、大泉女帝她們來的。

  那麽至少半數的仙子,可就都是奔著劉幽州而來!什麽榜下捉婿,算個屁,能跟直接給劉氏當兒媳婦媲美?

  此外還有大崇王朝的工部侍郎師毓言,一個據說已經浪子回頭的昔年癡情種。

  為了給雲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一位仙子捧場,不惜動用公款,差點被震怒的皇帝陛下,直接下令拖出去砍頭拉倒。

  就是這麽個出身官宦世族的年輕人,本該細皮嫩肉才對,不曾想曬得漆黑,身材結實,讓人一下子都沒認出來。

  書房內,還有皚皚洲唯一一位止境武夫沛阿香的嫡傳弟子,出身雷公廟的女子宗師,柳歲余。

  她站在桌旁,看著桌上一幅出自劉幽州手筆的“傳世畫作”。柳歲余笑道:“這幅畫要是被陳平安或者曹慈看到,估計你要吃不了兜著走。”

  原來劉幽州畫了一幅名動天下的功德林“青白之爭”。

  白衣曹,青衣陳。

  倆止境武夫,就跟市井潑皮鬥毆一般,扭打在一起,其中曹慈,鼻青臉腫。

  劉幽州咧嘴一笑。

  柳歲余問道:“跟雲岩國秦氏皇帝談好了,你真打算將一國出產的墨錠都給包圓了?”

  劉幽州點頭道:“墨出雲岩,獨步一洲。這麽好的墨,肯定不愁銷量,以前不太掙錢,只是受限於銷路太過單一。剛好我們劉氏最不缺的,就是商貿航線,無非是在家族渡船的單子上邊,加上雲岩墨一項,又不佔多少地盤。我粗略算過,利潤不低。我隻擔心幾十年過後,銷路徹底打開了,雲岩墨的產量反而跟不上。”

  柳歲余打趣道:“生意經真是天生的?”

  劉幽州笑道:“只是看得多了。”

  柳歲余一笑置之。

  劉幽州突然問道:“柳姨,除了幾個洲是想要跟蠻荒天下報仇雪恨,中土神洲、流霞洲呢,你說為什麽有那麽多的人,那麽願意打仗?他們怎麽一點都不怕死呢。”

  柳歲余隨口說道:“血性,利益,名譽,總歸是各有各的理由。隻說山上的練氣士,能夠被祖師堂年譜記錄在冊,就是個不容小覷的理由。至於山下朝廷的武將士卒,自然想著能夠在沙場建功立業,大概覺得可以進族譜和地方縣志,是一件很光耀門楣的事情吧。”

  劉幽州輕輕歎息一聲,繼續吃著螺螄粉,書房內響起呲溜聲。

  柳歲余好奇問道:“顧璨說的那件事,考慮得怎麽樣了?”

  劉幽州說道:“再等等看。”

  柳歲余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多嘴一句,最好別跟顧璨這種人走得太近。你如果不是劉幽州,還好說。”

  劉幽州說道:“我要不是劉幽州,顧璨還找我做什麽。”

  最近柳歲余又從鬱狷夫那邊套出些話來,知道了更多的內幕,那場發生在蠻荒天下的狹路相逢,浩然這邊,是曹慈負責先手,勢不可擋。不過最後收官的,奠定勝局的修士,卻是白帝城的顧璨,正是他的一記神仙手,配合曹慈遞出的十一境一拳,才打破僵局。心性堅韌如鬱狷夫,與柳歲余聊起這件事,都有幾分心有余悸,由此可見,那場廝殺的凶險程度。

  蠻荒天下那邊,佔盡天時地利,有竹篋,流白,秋雲,魚素,窈窕,子午夢,金丹,元嬰,玉璞,瀲灩。

  浩然天下這邊,唯有人和相對佔優,有曹慈,傅噤,元雱,顧璨,鬱狷夫,純青,趙搖光,須彌,許白。

  當然還要外加一位道號崩了真君的薑尚真,和一個飛升境散仙,道號青秘的馮雪濤。

  風來海立,雲抱山行。

  拂曉時分,一身道士裝束的劉茂,與一位儒衫男子,在桐葉洲西海邊並肩而立,帶著淡淡腥味的海風撲面而來。

  後者做出一個古怪姿勢,他伸出一隻手,掌心朝上,再抬起一隻手,掌心朝下。

  先前在那雲岩國京畿之地的一處赤縣,被崔東山找到了一位由桐葉洲文運凝聚而成的書生。

  此人給自己取了個不知是化名還是道號的說法,稗官。

  如今他已是仙都山密雪峰的客卿,比較古怪,並非是青萍劍宗的記名客卿,有點類似家族清客的身份。

  崔東山承諾此人,以後可以一起去中土文廟,找經生熹平請教學問。

  劉茂從懷中摸出一本經由文廟許可刊印的《天象列星圖》。

  他們身後不遠處就是那座海龍山。在山中道觀內,作為最大香客和金主的崔東山,秘密建造出兩座建築,分別用來夜觀星象和測量東海水運。劉茂如今已經結丹,等到大泉王朝工部公務結束,他就會來此修道,幫助崔東山秘密打造出一架天象儀和地動儀,圖紙當然都是崔東山繪製而成,精通術算的劉茂至多就是負責……打雜和兩架儀器的後期維護。

  稗官問道:“龍洲道人,你何時歸還那些雕版?”

  劉茂憋屈不已,總不能說那崔宗主是在血口噴人,故意栽贓嫁禍吧?

  稗官退讓一步,“我可以花錢買回。”

  劉茂既然不能解釋什麽,就乾脆破罐子破摔了,“免談。”

  稗官皺眉道:“真是你偷走的?!”

  好似滿褲襠黃泥巴的劉茂,深呼吸一口氣,“隨你怎麽說。”

  稗官蹲下身,掬水在手。

  唯有大水通海,才能稱之為瀆,但這還只是必備條件之一。

  就像大泉王朝的埋河,蒲山附近的入海沛江,“東海婦”寇渲渠,與當地水神青洪君,就未能成為江水正神,再有那條長達萬裡的燐河,就只有幾位河伯,金玉譜牒上邊的神位,最高只有從七品而已。但是浩然天下,有兩條水脈不過三四千裡的入海江河,依舊獲得了大瀆稱號。

  稗官將手心海水重新歸還大海,說道:“聽說劉觀主所在的大泉王朝,有一座極具規模的山上船塢?另外還有一座正在建造?”

  劉茂點頭道:“陛下雄才偉略,眼光極遠。”

  這種建造仙家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的船塢,極其耗費國力,可能需要耗時五年到十年,才能建造出一個渡船胚子,距離真正“下水”,更有很長一段時日。自己來打造跨洲渡船,這在桐葉洲是開創性的舉措,可謂破天荒了。

  稗官說道:“比起寶瓶洲的大驪王朝,差距仍然不小。”

  劉茂說道:“這麽說,沒意思。”

  別說是大泉王朝,就算是浩然天下的舊十大王朝,又有誰能夠像大驪宋氏那樣,持續不斷打造劍舟和山嶽渡船,就跟……放風箏和下餃子似的?

  劉茂想起一事,先前崔東山帶他去往雲岩國途中,曾有一問。

  桐葉洲曾經屬於大洲,本土修士一個個眼高於頂,但是偏偏這麽個地方,既無一艘跨洲渡船,也從不想著擁有一條大瀆,這般閉關鎖州,難道真的只是喜歡窩裡橫?桐葉宗杜懋也好,玉圭宗荀淵也罷,他們都不是笨人吧?如果將一座桐葉洲陸地,看成是一座山,你覺得此舉?

  當時劉茂不假思索,便有兩個字脫口而出,“封山。”

  崔東山點點頭,“誰說朽木不可雕,分明可以嘛。”

  桐葉洲的宗門,故意不去劍氣長城,未能從劍氣長城那邊搬運劍道氣運反哺一洲,久而久之,使得劍修零落,不成氣候。三千年前,尚未出現斬龍一役,北邊的寶瓶洲,隻說古蜀地界,便是劍仙如雲,劍光四起。劉觀你當真以為桐葉洲的修道之士,不羨慕,不嫉妒?之後寶瓶洲氣數衰減,三千年河東三千年河西,風水輪流轉,桐葉洲開始俯瞰寶瓶洲,在這足足三千年期間,是有些謀劃的。只因為有人想要,靠著一種遠古的封山之法,鎖住一洲山水氣數,以便催生出一位類似合道地利的十四境。

  當然是個笨法子了。不過勝在穩當。

  如果不是那場蠻荒攻伐浩然的戰事來臨,桐葉洲被打成了一個八面漏風的篩子,否則這裡確是有幾分機會的。可能是杜懋,也可能是荀淵選中的薑尚真,或者是韋瀅,總之都有機會去爭一爭。

  離開京城之前,負責督造雞距筆的劉茂,與皇帝陛下又見了一面。

  姚近之抬頭望向天幕,當時與劉茂笑問一句,“你看過黑雲嗎?黑雲壓城的那種黑雲。”

  劉茂被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給問住了,好在皇帝陛下沒有賣關子,繼續說道,據說大驪王朝的浮空劍舟,數量足夠多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畫面。

  劉茂孩子的大泉蜃景城有個說法。

  女帝姚近之,曾經在禦書房,她手持一根泛黃的竹製畫杆,重重敲打在大泉王朝在內的數國版圖上,邊境,腹地,京城。

  她與一眾廟堂重臣,疾言厲色道,一個強國的基礎,是領土,領土,還是領土!

  ————

  桐葉洲北方,天目書院。

  副山長溫煜外出一趟,將北地王朝、諸多小國都逛了一遍,除了極個別朝廷,溫煜都沒有顯露身份。

  就像一場不動聲色的京察大計。

  得知溫山長返回書院,原本還有幾分輕松的求學氛圍,頓時為之肅然。

  溫煜在書院,主要是負責兵略、術算兩科的教學,其實他並不是那種板著臉授課的道學家,相反,溫煜開課授業時,言語風趣。

  但是書院上下,從君子賢人到所有學子,就是對這位溫山長最是心生敬畏。

  溫煜下船後,沒有返回自己書齋,徒步去往書院後山,等他來到一座僻靜院落,山長范簡淡和副山長康闓,兩位老夫子,都已在院門口等著。

  溫煜與他們作揖行禮,在門口閑聊了幾句,其實詳細情況,范山長已經通過書信與溫煜通過氣。

  那個真名“龍宮”的呂碧籠,她表面上是積翠觀的觀主,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更為隱蔽的真實身份,是萬瑤宗的祖師堂嫡傳弟子。

  她早年離開宗門,孑然一身來到桐葉洲,就是奔著將來躋身上五境、為萬瑤宗創建出一座宗門去的。

  為此宗主韓玉樹不惜私下傳授給她兩門極其上乘的古老道法,呂碧籠才可以躋身元嬰,還與她承諾,事成之後,不但允許她自主擴大她那條道脈,將來萬瑤宗也會按時送給她一撥撥修道胚子,在萬瑤宗祖師堂內,她這條道統法脈,可以至少擁有兩個席位。

  等到妖族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攻佔桐葉洲絕大部分地盤,按照三山福地萬瑤宗的授意,是讓她盡量保住虞氏王朝的元氣,躲入青篆派那座山水秘境避難。等到妖族退出浩然天下,萬瑤宗又下了一道旨令給她,暗中吞並那個只有兩位金丹修士的青篆派,希望她能夠在此基礎上,再起一座宗門。

  如此一來,等到萬瑤宗,憑借神仙錢砸出來的“戰功”,在桐葉洲創建下宗,再等呂碧籠將來成功躋身玉璞境,青篆派就可以順勢更換為青篆宗了,而她“閉關破境”之前,先找機會加入萬瑤宗,成為譜牒修士,到時候萬瑤宗就可以順勢升為“正宗”,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

  之前書院已經“提審”過龍宮一次,已經豁出性命去的“積翠觀呂碧籠”,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只是天目書院這邊尚無定論,龍宮對此心知肚明,是在等那個副山長,溫煜。

  之前在積翠觀,那個至今不知真實身份的白衣少年,就曾用了個溫煜的身份來嚇唬她,而且效果很好。

  因為溫煜三人都懸佩有一塊象征身份的山長玉牌,得以無視院子的山水禁製,步入其中。

  被拘押在此的龍宮,事先得到通知,已經站在正屋門外,恭迎三位書院山長,與他們施了個萬福。

  等到龍宮見到了這個真正的書院溫煜,不知為何,第一眼,龍宮就對這位年輕儒生感到畏懼。

  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窟,有一種不由自主的背脊發涼。

  她當然也怕那個白衣少年,但是更多的感覺,還是荒誕多於敬畏。

  所以溫煜看了眼龍宮,她便下意識低下頭去,不敢與之對視。

  兩位老夫子對視一眼,都覺得好笑。

  果然還得是咱們溫副山長出馬才行啊。

  雖說是囚犯,可龍宮在書院這邊,除了無法離開院子,其實並無一位階下囚的該有“待遇”,院內書籍頗多。

  當下桐葉洲山上山下,已經有了個心照不宣的共識。

  做了虧心事,就別落在天目書院溫煜的手裡。

  山下,在可輕可重之間,天目書院興許可以從輕發落,可是山上修士一旦違禁,書院卻是一律從重從嚴。

  等到三座書院陸續重建完畢,尤其是溫煜擔任天目書院的副山長,很快桐葉洲這邊就琢磨出些門道了,所以桐葉洲北方的山上修士和本土妖族,做賊心虛又覺得紙包不住火的,都會主動去中部的大伏書院或是南邊的五溪書院,寧肯繞遠路,冒風險,也不去有個溫煜的天目書院,那不叫自首,簡直就是自投羅網,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

  因為所有定罪和責罰,三座書院都會第一時間對外公布。

  毫無懸念,天目書院對待練氣士的懲罰力度,要遠遠重於大伏和五溪書院。

  跨過正屋門檻,三位山長坐在一排,龍宮單獨站在對面。

  等到范簡淡和康闓落座,溫煜這才坐下,朝對面的元嬰境女修伸手虛按兩下,“既然尚未定罪,不用太過拘謹,坐下聊。”

  龍宮聞言便是瞬間心弦緊繃起來,溫煜這句話,其實不說更好。

  她坐在椅子上,如坐針氈。

  “萬瑤宗要麽是與蠻荒妖族早就暗中勾結,要麽是有意瞞報情報,屬於知情不報,在我看來,明顯前者可能性更大。”

  今天溫煜的第一句話,就等於為今天尚未開始的審問,提前下了個結論。不光是龍宮,更加針對萬瑤宗和宗主韓玉樹。

  山長范簡淡一言不發。

  溫煜繼續說道:“龍宮離開萬瑤宗之時,距離蠻荒妖族大舉進攻劍氣長城,這中間隔了太久,萬瑤宗派遣她來到桐葉洲,化名呂碧籠,進入洛京積翠觀,擔任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再領著一大幫人躲入青篆派,這一系列作為,環環相扣,萬瑤宗和韓玉樹,顯然是有備而來。”

  副山長康闓忍不住說道:“韓宗主是一位老資歷的仙人,三山福地又是一處歷史悠久、傳承隱蔽的古老秘境,韓宗主就不能是通過秘術、卦象來推測出……天時有變?然後為此早作謀劃?雖說三山福地有獨善其身的嫌疑,只是多少也算人之常情,一來韓玉樹並非儒家子弟,再者萬瑤宗又與文廟素無聯系,溫山長如此斷言,會不會有點不妥?”

  畢竟三山福地的大道根腳,外界不清楚,文廟和書院這邊還是有點眉目的。

  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遠古道場之一,所以可能有些術法神通的玄妙傳承,是外界修士無法接觸到的獨一份學問。

  假定韓玉樹確實推算出後來的那場戰事,不管卦象或是心算的結果,清晰還是模糊,在這麽個天大事情上,要求萬瑤宗早早跑去提醒文廟,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真當中土陰陽家陸氏是酒囊飯袋嗎?就你一個地處偏遠的萬瑤宗,算得準天機,看得清楚星象?

  何況不談整個浩然天下,隻說中土神洲,奇人異士極多,除了陸氏,精通天象、佔卜一道的得道之人,不乏其人。

  “以萬瑤宗坐擁三山福地的底蘊,想要有朝一日打開大門,同時擁有上下兩宗門,再通過你在外邊的鋪墊,完成一鼓作氣躋身‘正宗祖庭’的壯舉,不是不可能。”

  只是通過這一系列縝密謀劃,就以此來斷定萬瑤宗和韓玉樹暗中勾結蠻荒妖族,終究沒有證據。

  山長范簡淡,出身亞聖一脈,是亞聖的入室弟子。

  副山長康闓則出身春秋學宮一脈,文脈屬於在顯學隱學間更替數次的公羊派。

  所以溫副山長的第二句話,就很溫煜了,“我已經通過不同的渠道搜集資料,仔細研究過萬瑤宗,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你們勾結妖族的嫌疑,不小。”

  疑罪從有,疑罪從無,兩種判案方式,是一個天一個地。

  溫煜的行事方式,很簡單,不是書院來找證據,最終定你韓玉樹的罪。

  而是你韓玉樹必須自己去找證據,再主動來與書院證明自己的清白。

  龍宮霎時間臉色慘白。

  溫煜語氣淡然問道:“韓玉樹如何保證你無異心,不會投靠桐葉宗或是玉圭宗,選擇在外邊自立門戶?”

  龍宮答道:“萬瑤宗能給的,桐葉洲宗門給不了。”

  她詳細解釋了自己為何有此說。

  龍宮的傳道人,是位老元嬰,是萬瑤宗的祖師堂供奉,逝世已久,作為大弟子的龍宮,就成了她這支道統法脈的頂梁柱,要替師父幫著守住家業,只是香火凋零的這一脈,如今連同龍宮在內,就只剩下六人了,而且其余五人,都是中五境練氣士,資質最好的一位師侄,也才是龍門境,所以龍宮才會這麽想著重新將自家道統發揚光大,要說她轉去依附桐葉宗或是玉圭宗,以韓玉樹的手段,恐怕她這一條道脈就算徹底斷絕了。

  溫煜問道:“韓玉樹在你身上既然設置了一道宗門秘傳的禁製,稍有異心,就會被他察覺到蛛絲馬跡,能夠讓你立即身死道消,你為何還是主動趕來書院?”

  龍宮雖然心有疑惑,因為這些事,康副山長之前是詢問過的,不過她還是老老實實重述一遍,說是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老真人幫忙抽絲剝繭。先前那個性情叵測的白衣少年,在積翠觀離別之時,傳授給她一個錦囊妙計,在書院溫煜這邊,遇到所有“說不清楚”的事情,一切往這位大天師梁爽身上推。有了這個擋箭牌,保管性命無憂,何況你屬於自首,書院不會打死你的。

  溫煜與龍宮說道:“跟你同一法脈的萬瑤宗旁支修士,都會跟著韓玉樹一起來到書院。”

  龍宮松了口氣。

  等於是天目書院贈送給她的一張護身符了。

  免得萬瑤宗那邊與她秋後算帳,不敢跟書院掰手腕,就拿她這一脈修士撒氣。

  范簡淡說道:“溫煜,此事關系甚大,我們是不是需要立即稟報文廟?”

  副山長康闓點點頭,這麽做比較穩妥。

  溫煜卻說道:“當然需要稟報,只是龍宮這一走,很容易打草驚蛇,等到萬瑤宗回過神來,黃花菜都涼了。”

  “雖說洛京積翠觀那邊留了個傀儡,但是瞞得過一般的萬瑤宗修士,卻未必可以瞞過一位仙人境的韓玉樹。”

  “以書院的名義,寄信一封給韓玉樹,就說有事相商,收到信即刻起,讓他親自趕來天目書院,交代清楚所有問題。”

  范簡淡有點猶豫,“畢竟是一位仙人的一宗之主,韓玉樹還管著那座歷史悠久的三山福地,我們書院這麽做,會不會?”

  溫煜微笑道:“若是個十四境修士,我可能還真就請不動了。”

  言下之意,別說是仙人,就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也得趕來天目書院,與我溫煜說清楚。

  康闓說道:“從目前龍宮給出的證據來看,並不足以定萬瑤宗韓玉樹的罪。”

  溫煜說道:“等我問過了韓玉樹,自然就有證據了。”

  康闓趕緊看了眼范山長,好家夥,這就開始低頭喝茶了,剛才咱倆都聽得聚精會神,也沒見你舉杯飲茶啊。

  康闓歎了口氣,“溫山長,這麽做,好像不合乎規矩。”

  溫煜反問道:“文廟有哪條規矩,不允許一位書院副山長,邀請一位宗主來書院喝茶了?”

  在這桐葉洲,書院的讀書人,跟你講道理,就好好聽著。

  范簡淡跟康闓對視一眼,兩位老人都有些無奈。

  至於溫煜為何執意要讓韓玉樹親自趕來書院,兩位山長自然是知道緣由的。

  溫煜自有手段,勘驗真相。

  就像今天溫煜“多此一舉”提審龍宮,可不是什麽過過場子的事情。

  只是龍宮境界不夠,故而她渾然不覺,其實當下他們幾個,都置身於溫煜的小天地之內。

  溫煜的書齋,曾經懸掛有一幅真跡字帖,內容截取自一首詞。

  “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當下他們就位於這座書齋之內。所有的言語和心聲,都會被溫煜一一記錄在冊。

  溫煜除了是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他其實還是一位劍修。

  先前王宰造訪天目書院,在溫煜的書齋內,翻到一頁,鈐印有溫煜親手雕琢的一方藏書印,底款有八字:書山有路,高天觀海。

  溫煜今天現身,除了腰別君子玉佩,還有一節青竹筒,裡邊其實飼養了一隻大如拳頭的墨猴,稀罕程度,不輸翻書風,墨猴天生以墨汁為食物,只會孕育於某些“經”書當中。

  一是書山,一為墨海。

  需知溫煜同時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為“三闕”,“讀書聲中”。

  最關鍵的,還是溫煜暫時並非文廟陪祀聖賢,卻已經擁有一個本命字!

  走出宅子,溫煜告辭一聲,率先離去。

  康闓神色無奈道:“年輕氣盛。”

  天目書院攤上這麽個行事強勢的副山長,不得閑了。

  范簡淡笑道:“我們也是這麽過來的。”

  這位山長伸手拍了拍康闓的胳膊,“再說了,都曾年輕是不假,可咱倆,在那段年輕歲月裡,除了念書做學問,在訓詁一道,勉強小有成就,好像此外也沒什麽值得說道的地方了。”

  范簡淡的言下之意,就是溫煜傲氣,自有他傲氣的理由和底氣,他們兩個只是年紀大些,立言尚可,立功一事,跟溫煜沒法比。

  “老康啊,跟你說個內幕,記得別外傳,先前文廟那邊,有兩位學宮大祭酒,聯袂舉薦溫煜破格升遷,直接擔任某個書院的山長,是溫煜自己拒絕了,說他的治學本事,只能當個書院副山長,文廟那邊當然答應了,後來溫煜就自己挑了我們天目書院,文廟還問他心目中有無合適的山長人選,這才有了你我二人的搭檔。”

  康闓笑道:“好個溫煜,是看我們沒脾氣好說話嘛?”

  范簡淡與康闓分開後,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找到溫煜。

  范山長輕聲說道:“溫煜,我非但不反感你的鋒芒畢露,反而會很欣慰,由衷覺得這才是儒生該有的氣象,甚至對你還有幾分羨慕,年輕人就得有年輕人的銳氣,但是與此同時,我希望你一定要妥善運用自己的才智,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當然,這句話說得有點重了,別覺得難聽就是了。”

  溫煜作揖致謝,沉聲道:“銘記夫子教誨。”

  范山長會心一笑,點點頭,可惜康老兒不在場,瞧不見這一揖。

  在溫煜走後,老人撫須而笑,年輕真好。

  欲隨少年強春遊,終究不成,不成又何妨。

  ————

  清境山青虎宮,一座高聳入雲的羽化台。

  陸老真人手捧拂塵,舉目眺望山外的那片金色雲海。

  老元嬰身邊站著一位腰懸白玉磬的青年道士,腳踩一雙躡雲履,形容俊美。

  他欲言又止,低頭看了眼腳上的躡雲履,把言語咽回肚子,只是當他抬頭看著略顯疲憊的師父,青年道士還是一個沒忍住,小聲說道:“師尊,弟子最是曉得你與陳山主的交情,可陳山主總這麽求丹藥,這才幾年功夫,就已經開口討要三次了,何時是個頭,再這麽下去,師尊簡直就是他們落魄山的禦用煉丹師了,如今陳山主又有了下宗,而且就在咱們桐葉洲,以後若是青萍劍宗再有開口,答應還是不答應?”

  他是陸雍的得意弟子,沒有之一,名為趙著,道號“仙岫”。

  是陸雍親自帶上山的徒弟,當年差點就要代師收徒了,只是師尊天性憊懶,連個只是名義上的弟子都不願意收取。

  上次給蒲山雲草堂送去一爐羽化丸,就是這位嫡傳代勞,趙著也是青虎宮最有希望躋身元嬰的一位年輕金丹。

  莫說是每一爐珍貴丹藥,就是只有一顆,在如今山上桐葉、寶瓶兩洲之地,都是不小的人情。

  陸雍微笑道:“答應,為何不答應?”

  趙著一咬牙,“師父若是覺得為難,怕傷了和氣,就讓弟子來當這個惡人,下次我婉拒陳山主或是青萍劍宗的請求。”

  陸雍一揮拂塵,轉過頭,笑望向這個言語誠摯且眼神堅定的弟子,“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不親自拒絕,只是讓你露面,對方只會心知肚明,更加傷了和氣?”

  老修士重新轉頭望向雲海,微笑道:“在這個充滿爾虞我詐、缺少真誠待人的複雜世道裡,我們往往不是那麽在意被一個聰明人蒙騙,但是我們永遠會憤怒於自己被一個傻子當傻子騙。”

  趙著思量一番,點頭道:“是弟子想得簡單了。”

  老修士笑著搖頭道:“隻說對了一半,是你想得還不夠簡單。”

  原來上次那艘風鳶渡船路過清境山渡口,那位陳山主再次厚著臉皮,硬著頭皮,跟青虎宮和陸老神仙,又又又預定了一爐青虎宮金字招牌的坐忘丹。

  說是幫一位止境武夫朋友求的丹藥,大泉新任國師,韓-光虎。

  如今與青虎宮求丹之人,多如過江之鯽,陸雍只能是挑選著答應下來,而且從不與各方勢力保證交予羽化丹的確切日期。

  桐葉洲最南邊的玉圭宗,北邊的金頂觀,小龍湫,白龍洞等,若是再往北,寶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數,大驪陪都那邊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誥宗,還有風雪廟和真武山兩座寶瓶洲兵家祖庭,老龍城苻家,雲林薑氏,長春宮,道門仙君曹溶的那座靈飛觀……桐葉洲山下這邊,最新評選出來的十大王朝,大半都沒忘記青虎宮,或者是帝王禦筆書寫,不然就是國師、護國真人代為書寫,全是跟陸雍預定丹藥的,少則三百年,長則五百年,陸雍都別想閑著。

  即便如此,先前陳平安開口預定丹藥之時,陸老神仙還是沒有任何猶豫,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有什麽為難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劉宗,本來就跟貧道求過一爐丹藥,當時用了個拖字訣,就當是提前給大泉姚氏了。”

  陳平安當時汗顏道:“陸老哥,我盡量保證事不過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幫著蒲山雲草堂,這次是幫著韓-光虎討要。

  陸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陳老弟就別跟我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其實青虎宮重建一事,陸雍按照先前與陳平安的約定,沒有任何客氣,給出了一長串的清單,讓路過三洲之地的風鳶渡船幫忙購買所需物品,陳平安當時說得也實在,不掙錢,也不虧錢。

  可陳平安還是過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塊珍藏已久的無事牌,篆刻數字,八。

  陸雍沒有任何矯情,當場就收下了。

  其實陳平安與青虎宮和陸雍,確實是極有淵源和善緣了。

  要知道陳平安的第一件煉物重寶,就是用五十顆谷雨錢買來的那件五彩-金匱灶,

  之後才能在老龍城雲海之上,又有范峻茂的護道,才能成功煉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范峻茂說話直接,你這不叫買,是撿才對。

  “趙著,最後為師教你兩條為人處世的秘訣,牢牢記住,多多揣摩,是會受益終身的。”

  “弟子願聞其詳。”

  “為人處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細算,不然他不騙你騙誰,同時還需要跟聰明人待人以誠,切記你笨一點,就是聰明兩點。”

  趙著默默記住這條經驗之談,然後靜待下文,師尊卻沉默下來。

  趙著疑惑開口道:“師尊,還剩下一句處世警言呢?”

  陸雍撫須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賴臉抱緊一條大腿,打死不撒手!”

  趙著臉色尷尬。

  陸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還嫩得很呐,如今臉皮薄,以後就會好起來的。”

  不是親傳弟子,老真人豈會口傳秘授這等千金不賣的修行秘訣?

  趙著愈發尷尬。

  老元嬰抬起拂塵,輕輕一揮,打散那片雲海,再以一柄拂塵遙遙指點兩處,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氣象的障眼法。

  “瞧見沒?”

  “你以為陳先生就只是花了點人力物力,幫著青虎宮重建事宜,購買那些仙家木材與各色器物嗎?”

  “這才叫真正的禮尚往來。”

  陸雍感慨不已,好徒兒,需知清境山這塊風水寶地,殊勝所在,可不是天地靈氣的充沛程度,只是靈氣濃鬱,哪座宗門沒有,玉圭宗,桐葉宗,清境山青虎宮怎麽跟他們這些大宗門媲美?但是整個桐葉洲,唯有我們清境山,受上古天仙遺留下來的恩澤,才能在靈氣中蘊藉功德,有香火,有武運。而且出奇之處,在於大修士都帶不走,就在此地徘徊不去,雲根雨腳落地生根一般,否則以當初桐葉宗杜懋的行事作風,早就讓我乖乖交出那份祖師爺傳下來的煉丹秘訣了,讓我開價,他來出錢買嘛。

  可要說杜懋胃口大,想要連人帶口訣,再連同青虎宮在內,一並成為桐葉宗的附庸,杜懋再跋扈,也得掂量一下山水的風評。

  何況杜懋,沒什麽,其實師父真正害怕的大修士,是玉圭宗的……

  說到這裡,不管是為尊者諱,還是為逝者諱,陸雍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到底玉圭宗何方神聖,能夠讓這位老元嬰如此忌憚?

  如果不是陸雍想要一鼓作氣多煉出幾爐丹,否則即便是作為山主的老神仙,也無法發現這裡邊極具玄妙的“細水長流”。

  所以真要談錢,其實是清境山賺了才對,越往後收益越大。

  老真人只是話頭一轉,“畢竟師父早年無償送給太平山的那些丹藥,不是白送的。畢竟有那位老天君在,在桐葉洲,誰都不敢肆意欺辱我們青虎宮。”

  提及那個宗門覆滅僅剩一人的太平山,老真人便是重重歎息一聲,傷感神色,溢於言表。

  一洲山河,有無一座太平山,實在是太不一樣了。

  只希望如今的太平山黃庭,真的能夠成功重建宗門的同時,等到以後開枝散葉了,還可以真正繼承太平山修士的那種風骨。

  既風骨凜凜,又道法高深,雖然山中修道,仙人卻有俠氣!

  陸雍轉頭瞪眼道:“還有臉穿著人家小陌先生贈送的躡雲履?”

  趙著笑道:“穿鞋用腳,又不用臉。”

  陸雍唉了一聲,稱讚道:“有長進!”

  “之前還擔心你會水土不服,如此一來,我就放心了。”

  趙著一頭霧水。

  陸雍笑道:“為師打算幫你謀求一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而且是在霽色峰祖師堂有位置的那種。”

  趙著問道:“為何不是師父自己索要這個身份?”

  陸雍笑罵道:“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麽!”

  趙著想了想,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

  師父哪裡需要這種錦上添花的頭銜,青虎宮弟子才需要。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這條與大海相通的萬裡燐河,吳懿嗅了嗅,眯眼而笑,確實是塊龍興之地,在此開山立派,錯不了。

  她身為老蛟程龍舟的長女,道號洞靈,元嬰境。

  她這種極為血統純正的蛟龍之屬,大道親水,可能要比望氣士更能夠勘驗水脈分布、流轉,精準分辨水性之輕重濁清。

  不過她未來如果想要走水,這條燐河還是不夠看,一來燐河水勢過於平緩,與她天生性情不相契合,二來水運不夠濃厚,支撐不起一條元嬰境水蛟的走江證道。

  所以如果不是桐葉洲即將開鑿大瀆,吳懿是決然不會趕來這邊落腳的。

  之前吳懿跨洲南遊桐葉洲,為父親道賀,搬空了半座紫-陽府財庫。

  雖說父親程龍舟如今擔任大伏書院山長,可是家法猶在,吳懿和那個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不出意外他們姐弟兩人,這輩子注定都會活在父親的陰影裡。

  等她重返黃庭國紫-陽府,又掏空了剩余半座財庫的家底,再讓府主黃楮拿來一本譜牒,她圈畫出了一些名字,除了寥寥無幾的中五境洞府、觀海境修士,更多是資質比較好的下五境修士,跟隨她一起南下,在桐葉洲另立門戶。

  在吳懿眼中,那些境界高的“老修士”,修行有誤,皮囊神魂皆幾近朽木了,反而是那些年輕的下五境練氣士,雕琢不多,她還有機會糾正,走上正途。

  然後這撥練氣士就跟著洞靈祖師,一起南下桐葉洲,另起爐灶,與紫-陽府劃清界線,即將在異鄉重新開府立派。

  對於他們這些練氣士來說,其實是喜大於憂,新門派建立,就會重新訂立譜牒,據說一小撮幸運兒,可以直接晉升為洞靈祖師的親傳弟子,一些個在紫-陽府祖師堂沒有位置的,也有機會在新門派裡邊有把交椅,畢竟有了座位,就等於多出一大筆神仙錢薪水,這是最實在的好處。

  浩浩蕩蕩,八十余位練氣士,跟隨祖師一起離鄉背井,趕赴桐葉洲中部,在燐河畔停步,真是名副其實的白手起家了。

  這要擱在桐葉洲別處,一位元嬰境修士領銜,擁有將近百位修士的山上門派,直接就躋身頂尖“宗門”之列了。

  不知為何,吳懿在躋身元嬰境之後,總會想起當年那位黃衫麻鞋、背劍執拂的雲遊道士。

  那也是吳懿首次看到心高氣傲的父親,如此禮敬一位人族練氣士,可惜不知對方姓名,父親更不願意與她多說幾句根腳。

  只是說了些如同啞謎的讖語,其中就有一句“以有限形軀,煉無涯火院。”

  若非作為山上近鄰的白鵠江水神蕭鸞,正是這位道士丟擲酒杯幻化而成,美人蕉?呵呵,吳懿還真不慣著她。

  建議吳懿來輔佐寶瓶洲舊朱熒王朝獨孤氏在這燐河畔立國,是陳平安親自當的“媒人”,當時吳懿嘴上說事情重大,需要好好考慮。

  其實也就是一句場面話,考慮個屁的考慮,在那好似彈丸之地、難以施展手腳的黃庭國,撐死了就是當個護國真人,真要投身官場,與黃庭國捆綁在一起,在那彎彎繞繞的山水官場,她需要看臉色的貨色多了去,大驪朝廷的規矩要不要遵守?那個沒事就舉辦一場夜遊宴的北嶽山君魏檗,是省油的燈?再來一場夜遊宴,怎麽辦?

  而那位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與她這個姐姐,從來都是表面和氣的關系,當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吳懿也沒覺得自己就好到哪裡去。

  至於紫-陽府那邊,估計如今黃楮更是高興得滿地打滾吧。

  終於當上了貨真價實的紫-陽府府主,頭上再無開山祖師,更不用擔心跟隨歷代府主的腳步,經常閉關閉著閉著就把人給閉沒了。

  此刻吳懿身邊,還有幾個“地頭蛇”,化名邵坡仙的舊朱熒王朝太子殿下,一位元嬰境劍修。

  獨孤蒙瓏,未來那個小國的女帝。

  還有一個名為石湫的年輕女修,竟然連洞府境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計。

  吳懿都不知道邵坡仙帶著這麽個拖油瓶作甚,就算是拿來當花瓶,也不找個好看點的。

  吳懿瞥了眼邵坡仙,神色玩味道:“都是苦命人,難怪湊一堆。”

  曾經在寶瓶洲中部稱王稱霸的舊朱熒王朝,實在是運氣不好,遇到了一個竟然可以佔據一洲的大驪王朝。

  不然邵坡仙這位曾經的太子殿下,即便因為登山修行,練劍資質太好的緣故,注定無法繼承獨孤氏大統,也可以當個比山下皇帝更逍遙自在的山上君主,山下那張龍椅輪流坐,邵坡仙始終是個老祖宗。

  至於吳懿自己,送出一枚上古劍丸,換來一個小國護國真人的位置,不算太虧。

  何況大王朝不都是由小國而來?

  蛟龍之屬的山精-水怪,修行境界的高低,最是看重出身的好壞。

  在這一點上,吳懿是極有先天優勢的,她屬於天生水蛟,無需水族走江化蛟這個極其凶險的環節。

  如果用一個比喻,就是吳懿一投胎就生在了帝王家。

  問題在於得道之蛟,涉世過深,利弊皆有,隻說根據浩然各國歷史顯示,山下王朝的一國氣運,有那“三百年一小劫,八百年一大劫”的規律,一國擁有三百年綿延國祚,不算短了,絕對算不得什麽短命王朝,可對天生長壽的蛟龍來說,短短三百年歲月,算得了什麽長久,這也是作為萬年老蛟的父親程龍舟,再加上舊錢塘長曹湧,為何他們都不願意輕易離開道場,輔佐人間君王。

  一旦與某國氣運牽連過深,就容易挨天劫。

  所以即便道行高深如程龍舟,也只是在黃庭國擔任過禮部侍郎,更多像是閑來無事,出門散個步,透口氣。

  一般只有那些無法結丹的蛟龍後裔,才會涉險行事,而且都喜歡揀選立國沒多久的新朝廷,反正就是距離那個三百年大限越遠越好。

  邵坡仙笑道:“我們陛下會幫助洞靈道友,換取一個大瀆走水的名額。”

  吳懿扯了扯嘴角,“這種口頭承諾,說幾句順耳好話,很輕巧的。”

  邵坡仙說道:“只要洞靈道友願意出力,關於這個內定名額,我可以在崔宗主那邊,幫忙討要一個確切答覆。”

  吳懿問道:“不是直接找陳平安?”

  邵坡仙笑道:“桐葉洲這邊的下宗事務,陳山主是打定主意當甩手掌櫃了,所以找崔宗主就夠了。”

  吳懿不置可否。

  邵坡仙問道:“洞靈道友,可曾想好新門派的名字?”

  吳懿眼神熠熠光彩,沉聲道:“先叫純陽府,等我躋身玉璞境,就該是純陽宗了。”

  ————

  豔陽天。

  一位雙鬢微霜的青衫儒士,卻手持一把油紙傘,沿著一條山路,漸次登高。

  身邊跟著一個出身皚皚洲的野修,道號青秘,真名馮雪濤,身穿蟒服系白腰帶,腰懸一支鐵鐧。

  他習慣了四海為家,不立門派,不收弟子。所謂的山上朋友,也都是些雙方心知肚明的酒肉朋友。

  他的雷法,自成一脈。

  儒士旋轉著手中油紙傘,微笑道:“馮兄,真不後悔,不光光是擔任我們薑氏雲窟福地的家族供奉,還願意成為玉圭宗的首席客卿?千萬別勉強啊。”

  馮雪濤笑道:“能夠留下一條命,甚至都沒有跌境,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別說是這兩個身份,就是給誰當貼身扈從,秘密護道幾百年,都不算什麽,沒有什麽不甘心的。”

  說來慚愧,就數他境界最高,出力最少。

  很多時候,堂堂飛升境大修士,而且還是野修出身的馮雪濤,竟是完全插不上手。

  只是到了後期,相互間熟悉了,馮雪濤才幫上一點小忙。

  山巔有涼亭,名為滴翠,又懸一塊匾額,“天設精良”。

  位於龍尾陡峭的山峰上,相傳曾有大瀆龍宮之主在此駐蹕。

  薑尚真伸手抵住鬢角,感歎道:“富貴榮華,功名利祿,一場春夢耳。不得長生者,此生此身猶是蜉蝣。”

  馮雪濤笑道:“薑老弟修道資質這麽好,以後躋身飛升並無懸念。”

  薑尚真當年未能入主被視為玉圭宗“潛邸”所在的九弈峰,鬱鬱不得志,備受排擠,就走了一趟北俱蘆洲。

  在那會兒,薑尚真信口開河,自稱是中土神洲青秘的嫡傳弟子,一來二去,不少山上譜牒仙子,就都被薑尚真給唬住了。

  以至於火龍真人每次遊歷中土神洲,忙完正事,只要得閑,都會去找馮雪濤敘舊,說你收了個好徒弟啊,在我們北俱蘆洲闖下偌大的名頭。

  所以先前在蠻荒天下,自稱道號是“崩了真君”才會有那麽一句,“晚輩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馮雪濤好奇問道:“薑道友,我們這是要去山頂見誰?”

  薑尚真笑道:“是一位至交好友。我當初能夠擔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此君出力極多。”

  刹那之間,山頂雲霧彌漫,馮雪濤眯起眼。

  到底是薑尚真的什麽朋友,待客之道,如此故弄玄虛?

  只見山巔那座涼亭內,蹦跳出一個白衣少年,抬起兩條胳膊,高舉傾斜,只見道路一側,便出現了鶯鶯燕燕的美豔女子,或撫琴,吹笛子,彈琵琶……白衣少年再向前蹦跳一下,換個方向伸長胳膊,便有吹玉簫,奏箜篌、敲編鍾玉磬等仙子……

  馮雪濤雖然暫時不知對方身份,但是他完全可以確定一事,對方肯定是薑尚真的朋友,而且是那種很要好的山上朋友!

  正常人,肯定搗鼓不出這種排場。

  薑尚真快步走去,與那白衣少年擊掌,抵肘,各自擰轉身形,互換位置,再重複一遍,最終握手,一氣呵成。

  “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來,我都要強忍著心中悲痛萬分,給你準備嗩呐了!”

  薑尚真臉色僵硬道:“真心沒這個必要。”

  崔東山小聲說道:“你收到書信了吧?”

  薑尚真點頭道:“收到了,知道,山中來了個很有人緣的小陌先生嘛。”

  崔東山痛心疾首道:“他們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一個個的,如今全都倒戈向小陌先生了,攔都攔不住,老弟我是看在眼裡,急在眉頭,心裡苦啊,不管我如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反覆說周首席的好,還是怎麽勸都沒用啊。”

  白衣少年使勁捶打心口,“我心痛啊。”

  薑尚真揉著下巴,又是一場大道之爭?不知此次有無勝算。

  崔東山問道:“這位是?”

  薑尚真笑道:“是我一位仰慕已久的患難之交,皚皚洲那邊的山上前輩,道號青秘,你肯定聽說過。”

  崔東山滿臉仰慕神色,“啊?你就是那個到了鸚鵡洲可惜卻沒能參加文廟議事、被我左師伯一路追著砍、都砍不死的那個雷法造詣不輸龍虎山天師府的青秘前輩?”

  馮雪濤臉色尷尬。

  一見面就這麽聊天?你當自己是那個顧清崧嗎?

  不過白衣少年這句言語裡邊,“左師伯”三個字,就足夠讓馮雪濤閉嘴不言了。

  崔東山氣呼呼道:“顧清崧這個老小子能算個屁,比起我家落魄山小龍王陳靈均,還有一個叫劉袈的老朋友,都差遠了。”

  馮雪濤瞬間心弦緊繃。

  薑尚真笑道:“馮兄,習慣就好。”

  崔東山撤掉那些排場,一起走入涼亭落座。

  崔東山沒頭沒腦問了個問題,“如今的薑尚真,都半點不像薑尚真了,就不會覺得遺憾嗎?”

  薑尚真似乎並不意外,微笑道:“說實話,多多少少,確實有那麽點的不甘心。”

  崔東山點點頭,我們周首席還是以誠待人,好兄弟。

  薑尚真微笑道:“沒什麽,人生不求十全十美,偶有美中不足,月未全圓花半開,不是很好麽。”

  崔東山以拳擊掌,“聽君誠心一席話,真覺娉娉嫋嫋。”

  薑尚真坐在欄杆上,崔東山有樣學樣,一起眺望遠方。

  馮雪濤坐在靠近台階那邊的位置,不打攪那兩人的敘舊。

  沒過多久,天地間細雨朦朧。

  薑尚真打開油紙傘,手指擰轉傘柄,往外一丟,如花旋轉飄落人間。

  “仁知之樂,雲水之間。”

  崔東山微笑道:“道心有如此,萬裡可橫行。”

  (本章完)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