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用户中心
搜书趣 > 玄幻 > 劍來 > 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

劍來 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

簡繁轉換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08-26 20:58:40 来源:搜书1

  陳平安現學現用,跟老將軍呂霄學了裝傻扮癡的本事,假裝沒聽到老道人言語中的譏諷,等到陳平安喝過了酒,小院已經不見老道人。

  老道人總是神出鬼沒,陳平安也無可奈何。

  天微微亮,靠著柴房門睡覺的枯瘦小女孩已經醒來,就看到那個白袍子的有錢人,在院子裡散步,閉著眼睛像個瞎子,一手攤開手心,掌心朝上,擱在腹部,一手握拳在胸口,步子很小,走得很慢。

  像是在猶豫要不要一拳敲在手心上,她百無聊賴地等著,總覺得他會一拳砸下去。

  如果這家夥眼睛真瞎了就好了,然後一拳下去,啪嘰一下,不小心把自己手掌打透,就更好了。

  一想到這個,枯瘦小女孩就有點樂呵,怕被他看穿,趕緊板起臉,故意打了個哈欠。

  陳平安睜開眼,撤掉那個古怪姿勢,是跟丁嬰那邊依葫蘆畫瓢學來的,今天之所以拎出來,是覺得當年遇上嫁衣女鬼,那個帶著兩徒弟的目盲老道人,所學雷法,需要以重拳捶打氣府,

  跟丁嬰有點相似。

  陳平安沒有去看小女孩,也沒有停下腳步,將一身拳意繼續沉浸在種秋悟出的頂峰大架之中,說道:“你去看看曹晴朗的學塾開門了沒有,如果夫子還是沒有重新授業,就問一下附近的街坊鄰裡,到底什麽時候開課。”

  小女孩討價還價問道:“能不能吃過了早飯再去,我餓,走不動路哩。”

  陳平安淡然道:“回來之後,再把灶房裡的水缸挑滿,就有飯吃。”

  小女孩凝視著陳平安的側臉,看不像是在開玩笑,就哦了一聲,故意搖搖晃晃站起身,貼著牆根繞過陳平安,走出院子,離開巷子後,蹲在街巷拐角處,蹲了半天,這才一路撒腿狂奔回到院門口,額頭已經有了汗水,彎下腰,雙手叉腰,對著那個還在走路的家夥,大口喘氣道:“還沒開門呢,我問過一位大嬸啦,說那夫子給之前的打架嚇破了膽,近期都不開門。”

  陳平安默不作聲,指了指灶房。

  小女孩哭喪著臉,去了灶房,提了個最小的水桶,所幸水缸還有大半井水,若是空蕩蕩的,她保管一次都不願意,出門後丟了水桶就跑。她走到院門口的時候,聽到了曹晴朗的背書聲,背對著院子,她翻了個白眼,呲牙咧嘴,滿是不屑。

  打水真是累死個人。

  雙手提著水桶回到院子的時候,她還是貼著牆根,小心翼翼繞過那個人,一溜煙跑進灶房,井邊汲水,她就只打了不到小半桶水,一路上嫌累,又給倒掉了許多,其實等她回到院子,水桶底部也就堪堪有寸余高的井水,她迅速轉頭看一眼,沒有看到那人,立即提起水桶,輕輕從水缸杓起半桶水,然後使勁抬起水桶,一個傾斜,嘩啦啦倒入水缸。

  對這一切,陳平安洞若觀火,但是沒有當場揭穿她。

  寧肯花這麽多心思去偷懶,也不願意出一點力氣嗎?

  曹晴朗背過了幾篇蒙學書籍的文章,就開始去灶房燒飯,陳平安說他今天可能會很晚回來,曹晴朗點點頭。

  陳平安離開巷子,途經狀元巷附近,丁嬰和魔教鴉兒先前下榻的宅院,死氣沉沉,明顯已經棄用。心相寺的香火愈發稀少,至於那座武館的晨練,倒是比以往更加賣力,呼喝聲此起彼伏,教拳的老師傅嗓門尤其大,想來是之前那場大戰,既讓老百姓感到可怕,覺得世道不太平,卻也讓江湖子弟神往,若是沒點大風大浪,還叫江湖嗎?

  陳平安這次出門還是沒有穿上金醴,一身嶄新的青衫長袍,一是蓮花小人兒尚未痊愈,還需要如同一座小小洞天福地的法袍,二是陳平安不願意招搖過市,甚至連養劍葫都留在了屋內,讓初一十五護著養傷的蓮花小人兒,只不過腰間懸佩了長劍癡心和狹刀停雪,如此一來,就像是個喜好舞刀弄槍的遊俠兒。

  陳平安是去找種秋,是要再麻煩這位南苑國師一件事。

  當初被小女孩從屋子裡偷走的那一大摞書,雖然都是些尋常書籍,兩本倒懸山購買的神仙書都放在了方寸物當中,但是陳平安還是想要拿回來,因為每本書的扉頁上,都寫了陳平安購於何地、何時,以端端正正的小楷寫就,這些四處收集而來的書籍,對於陳平安而言,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與儒家聖賢所說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沒有關系。

  世人皆知種秋就住在皇宮附近,但是具體的隱居位置,少有人知曉,好在陳平安如今在南苑國,名氣太大,很快就有一位南苑國被朝廷招徠的高手現身,畢恭畢敬領著陳平安去往種秋住處,是崇賢坊一處鬧中取靜的宅邸,崇賢坊是真正的天子腳下,住在這裡的門戶,非富即貴,大街小巷,綠蔭濃濃,安詳靜謐中,透著雍容氣象和規矩森嚴,與狀元巷那邊的雞鳴犬吠、鶯鶯燕燕,截然不同。

  府邸沒有懸掛匾額,在崇賢坊也不算大,三進院子而已。

  陳平安與那位負責領路的高手道了一聲謝,獨自走入之後,陳平安發現裡頭並不冷清,有許多年輕面孔在忙碌,身穿官服,只是按照南苑國的官補子禮製,品秩都不高,堪堪入流的底層官員而已,一間間屋子都坐滿了人,手持文書、走門串戶的年輕人,大多腳步匆匆,偶有並肩而行,都在聊著事情,見到了佩刀懸劍的陳平安,他們只是瞥兩眼就不放在心上。

  種秋站在在二進主院的簷下,笑著迎接陳平安,身邊還有一位正在稟報政務的青年官員,種秋大略給出答覆和建議後,兩人問答,簡明扼要,青年官員見到陳平安後,明顯有些好奇,只是國師並未說破陳平安的身份,他也不敢去私下探究,告辭離去。

  種秋帶著陳平安來到後院,與前邊朝氣勃勃的忙碌氛圍又有不同,一牆之隔,別有洞天,牆角有一大叢芭蕉,濃綠得想要滴水出來,石桌上放著古舊的棋盤棋盒,應該就是這位國師的住處,既不寒酸也不豪奢,清雅簡潔,種秋和陳平安在石桌相對而坐。

  種秋說關於橋梁的書籍,已經讓工部官員去收集整理,至於那位蔣姓讀書人的履歷諜報,應該在今晚可以一起送給陳平安。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說了關於被盜走賤賣的書籍一事,種秋笑著答應下來。

  陳平安便主動開口,說這會兒京城動蕩不安,還要麻煩國師這麽多瑣碎事情,他願意做點什麽,希望國師隻管開口。

  種秋也不客氣,就說要請陳平安幫著指點一下他的兩位嫡傳弟子。

  並非公器私用,而是種秋收取的弟子,出師之後,都要投軍入伍,從士卒做起,最少在邊軍待滿十年,十年之後願意按部就班地在軍中進階,還是離開邊軍,遊歷武林,種秋就不再約束了,但是如果選擇闖蕩江湖,就不得對外宣稱自己是種秋弟子,一旦被發現,沒得商量,我種秋能教你一身武學,也能悉數收回。

  留在種秋身邊的兩位入室弟子,年紀都不大,尚未出師,天賦極好,心氣很高,人品當然沒問題,只是從沒有真正走過江湖,所以需要有人壓一壓他們的銳氣,種秋近些年壓力不小,為了應對甲子之約,尤其是防著丁嬰和俞真意兩人,很難專心傳授弟子武學,種秋擔心自己這兩個寄予厚望的弟子,終其一生,都只是種秋弟子而已。

  陳平安自無不可,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為人師,教給別人什麽東西。

  只是陳平安沒有想到種秋會親自帶他去見兩位弟子,忍不住問道:“不會耽誤國師處理事務嗎?”

  種秋笑道:“要是我種秋不在,事情就會變得一團糟,說明我這麽多年待在南苑國朝堂,並沒有做好分內事,只會指手畫腳……”

  說到這裡,帶著陳平安從後院小門離開的種秋,突然問道:“一朝宰執,在路上遇到路人爭執鬥毆,該如何處置?”

  陳平安想了想,“若是不影響自己的正業,還是要管上一管。”

  種秋又問,“然後?”

  陳平安搖頭。

  種秋笑道:“這位官帽子頂天大的官員,按照你說的,在不妨礙本職事務的前提下,確實可以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事情,是應該立即自省,轄境之內,為何街上會出現尋釁鬥毆一事。”

  陳平安思量過後,深以為然。

  種秋與陳平安走在僻靜的街道上,樹蔭深深,盛夏時分,京師許多坊市如蒸籠一般,熱得讓人無處可躲,在這邊卻讓行人倍感涼爽,種秋感慨道:“這本是一個聖賢書籍上的典故,那位宰執與身邊人說,此事不該我管,應該問責於直轄官員,他不該越界行事。年少時初次讀書至此處,覺得振聾發聵,豁然開朗,但是書讀得越多,人事看得越多,就難免心存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種秋沒有繼續說下去。

  陳平安也沒有說話,只是想著若是齊先生,或是文聖老爺在這裡,一定可以為種秋排憂解難,講清楚那些道理。

  種秋哈哈一笑,再無愁緒,與陳平安說起了正事,“俞真意已經返回松籟國宗門,帶上了悄悄出城的臂聖程元山,當時城頭眾人,除了飛升離去的周肥、魔教鴉兒、劉宗,我們這些走下城頭的,都有些收獲,俞真意好像找到了一部金玉譜牒,雲泥和尚得了一截白玉蓮藕,唐鐵意所得何物,京師諜子並未查到,我種秋則拿到了一本五嶽圖集,書上所說之事,都是神仙事,講述如何敕封五嶽,聚攏一國山水靈氣,只是我又不修習道法仙術,這本書對我來說,並無意義,十分雞肋。”

  種秋歎了口氣,繼續道:“程元山因為躲在城內,錯過了鼓聲,最終兩手空空,他的那些弟子,已經被驅逐出境,不過若是程元山本人跑得慢了,我會將他留在這裡,畢竟程元山此人睚眥必報,這次在南苑國京城吃了這麽大一個悶虧,一定會慫恿草原騎軍南下叩關搶掠。”

  關於這本仙家書籍,還是個隱患,種秋竟然沒辦法將其毀去,只能小心藏匿起來。

  一旦俞真意獲悉此事,志在必得。

  說不定,還會讓本來對人間事全然不上心的俞真意,第一次生出扶持傀儡、爭奪天下的野心,為的就是能夠以天下正統的身份,敕封五嶽,然後他就能夠將五嶽靈氣收為己用,成為真正的陸地神仙。

  種秋與陳平安說著天下大勢,“那位與俞真意打了一個平手的女冠黃庭,已經將鏡心齋宗主,轉給皇后娘娘。黃庭本人離開了京師,不知所蹤,隻說她要尋一塊風水寶地,好好練習劍術。

  皇后周姝真很快就會‘因病去世’,去坐鎮鏡心亭,為此皇帝陛下也無可奈何。敬仰樓那邊,近期出現了叛亂,與魔教三門殘余勾結,周姝真已經完全失去掌控,敬仰樓對江湖放出話來,從今往後,敬仰樓不再評定天下十人。那位北晉大將,唐鐵意,他還在猶豫要不要投靠我們南苑國。”

  陳平安聽得認真。

  種秋感慨道:“如果是你站在了那個位置上,而不是一心與天道爭勝的丁嬰,該有多好。”

  陳平安疑惑不解。

  種秋笑道:“反正是一句誇人的話,不用太較真。”

  陳平安笑了起來。

  不是在那晚酒樓與皇帝魏良客氣應酬的那種。

  與種秋相處,如入芝蘭之室。

  種秋兩位弟子住處,離這裡隔著兩座坊市,宅子佔地頗大,掛了一座武館的名頭,對並不對外,是種秋大弟子出錢籌辦,此人戎馬生涯二十年,當上了將軍,後來沙場陷陣受了重傷,就退出邊軍,種秋弟子每次入京,不敢打攪師父,往往都會在這裡聚頭碰面,這些弟子年齡懸殊,最年長者已經年近半百,年齡最小的兩個弟子,才是一雙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女。

  結果等到兩人走到練武場那邊,種秋啞然失笑,連同兩位弟子在內,十數人在那邊熱熱鬧鬧,有老將軍呂霄的孫子孫女,還有兩位弟子在京城結識的好友,多是京城豪閥世族中品性醇厚、且憧憬江湖的孩子,好幾個早早約好了,以後要跟家族借口負笈遊學,與種秋兩位弟子一起闖蕩江湖。

  對於這些,種秋並不干涉。

  年少時的美好,哪怕帶著稚氣,勿要一味以老人的人生經驗去否定,更不可隨意打殺。

  種秋看著這些孩子,有些時候也會為他們的頑劣而惱火,可更多時候還是覺得他們可愛,於是就會覺得這座天下,不是什麽藕花福地,沒有什麽謫仙人。

  陳平安有些訝異,在那些人當中發現了一個熟人。

  正是他之前逛蕩京城,見到那個與同伴縱馬大街的年輕女子,她當初為了彌補朋友的錯誤,向一位擺攤老嫗拋出了錢袋,為了顯擺騎術,還狠狠摔了一跤,哎哎呦呦著翻身上馬,一身泥濘,依舊高高揚起腦袋,意氣風發。陳平安當時還對她伸出大拇指來著,只不過那會兒女子沒理睬他,還翻了個白眼。

  所有人一開始沒認出陳平安。

  畢竟他沒有穿白袍,懸朱紅色酒葫蘆。

  不過這些年輕人,對國師種秋都敬且畏,當種秋出現後,一個個噤若寒蟬,兩個弟子,也有些心虛,這些天確實有些荒廢武藝了,沒辦法,這些個朋友一股腦湧來,一個個雙眼放光說著那位白衣劍仙的事跡,都說那位殺掉丁老魔的年輕宗師,與他們師父關系極好,說不定在這裡守株待兔,萬一真能等到那人出現,尤其是老將軍呂霄的孫子孫女,更是信誓旦旦,說爺爺回家後,紅光滿臉,說那夜俞真意與鏡心齋童青青城外一戰,名叫陳平安的劍仙就站在自己身邊,兩人相見恨晚,把臂言歡,已是忘年交了,只可惜陳劍仙是神仙中人,忙得很,但是答應下來,只要有空就會去將軍府登門拜訪。

  呂霄的年幼孫子不過十二三歲,幾乎每天都要重複說起這一段,眉飛色舞,與有榮焉。

  倒是他的姐姐,沒他這麽翻來覆去炒冷飯,但是眉宇之間,亦是滿滿的期待和仰慕。

  種秋轉頭望向陳平安,後者點了點頭。

  種秋站在練武場上,對兩名弟子說道:“幫你們找了一位前輩,他會指點你們拳法,你們傾力出拳。”

  陳平安有些無奈,壓低嗓音輕聲道:“先前不是說好了隻與他們切磋,沒什麽指點嗎?”

  種秋微笑道:“最後隨便聊幾句就可以了,這兩個小家夥,早就曉得如何對付我這個師傅,我如今說什麽,不太管用,說不定反而會將你這個外人的話語,奉為圭臬。”

  一位身材高大的英武少年,大踏步走來,問道:“師父,這位前輩是誰啊?又是刀又是劍的,為何能夠教我們拳法?難不成比師父你拳法更高?”

  少年望向陳平安,眼神清澈,笑道:“前輩,可不是我瞧不起人啊,實在是我師父的拳法太高了,若是你教我刀劍,我不會這麽說的。對了,我叫閻實景,說話直,前輩別怪罪!”

  一位少女在他身後緩緩前行,已經在尋找陳平安的破綻,只是她越走越慢,因為她驚駭發現,那人只是那麽隨意站立,她根本找不出一點點拳架站樁的漏洞,這種讓人難受至極的感覺,跟師父種秋給她的感覺,太像了。

  見高山而不見山巔,臨江河而深不見底。

  這個年紀不大的青袍男子,必然是一位境界卓然的武學宗師!

  少女正要開口提醒師兄閻實景要小心,後者已經輕聲道:“已經看出來了,我又不是傻子,能夠跟咱們師父並肩而行,在咱們南苑國,有幾個家夥擁有這份臉皮?”

  少女問道:“聯手?”

  少年沒有任何猶豫,沉聲道:“爭取撐過十招,師父看著咱們呢。”

  少年少女幾乎同時擺出一個拳架,蓄勢待發。

  陳平安想了想,開始向前行走,六步走樁加上種秋的頂峰拳架而已。

  兩人剛要前衝,陳平安一步踏出,就像一座山峰壓在兩人肩頭,身體動彈不得,好像稍有動作,就會死。

  再一步,兩人身心皆是凝滯至極,英武少年正要咬牙向前,少女則想要橫移一步,避其鋒芒再做打算。

  陳平安輕描淡寫三步之後,師兄妹二人的氣勢已經徹底崩潰。

  四步之後,兩人就已經踉蹌後退,汗流浹背,臉色慘白。

  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明知出拳不會死,為何不出拳?如果有一天,真的與人分生死,明知是死,是不是一樣一拳都不敢出?那你們是不是只有遇上旗鼓相當的對手,以及弱於你們的敵人,才可以出拳?”

  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

  少女憤憤道:“前輩你是頂尖宗師,一上來就以勢壓人,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切磋,這樣的傳授拳法……”

  陳平安還是問道:“為何一拳都不出?”

  少年低下頭。

  少女眼眶通紅,竟是哭泣起來,只是竭力與那個喜歡欺負人的陌生人,狠狠對視。

  陳平安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些過分了,轉過頭,對種秋歉意道:“我很少跟人切磋,真正的江湖規矩也不太懂。”

  種秋搖搖頭,若有所思,輕聲道:“我傳授弟子拳法,因為害怕他們犯錯,所以太過奉行‘拳高莫出’四字宗旨,初衷是希望他們不要與人在江湖上做意氣之爭,不要仗勢凌人,出拳沒有輕重,更多是想著他們將來投身沙場,最少有十年的時間報效家國,所以門內弟子,其實一直被我壓著心性,現在看來,不能說錯了,可終歸是扼殺了他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可能性。”

  種秋歎息一聲,對陳平安笑道:“是得改一改。”

  不曾想那少年,原本勉強承受得住給外人如此羞辱,卻唯獨受不得自己視為父親的恩師“認錯”,而且還是為了他們,在少年閻實景心中,師父種秋,是世間真正無瑕的武宗師,還是文聖人。

  一怒之下,少年猛然起身,卻不是偷襲那青衫男子,而是怒目相視,“你再來!”

  陳平安一步跨出,卻不是“慢悠悠”的拳架走樁了,而是一拳砸向了閻實景額頭,如有風雷撲面。

  少年又後退了一步。

  陳平安問道:“你那一拳呢?”

  少年茫然失措,失魂落魄。

  陳平安歎了口氣,轉身對種秋說道:“有人跟我說過,練拳,看似是修力,是要做那純粹武夫,可修心真的很重要,既然練拳,就不能再談什麽人之常情。就像種先生你說拳高莫出,我想了一下,很有道理,但是拳高莫出,是種先生你這個境界和修為的人,該做的事情,卻只是你弟子該懂的道理而已,懂了這份道理是一回事,當下該如何做,是另外一回事,只有這樣,將來才能對誰出拳都問心無愧。”

  種秋笑著點頭,“正是此理。”

  他大致了解陳平安的脾氣,做一件事情,無論大小,務必追求盡善盡美,所以哪怕事先是真的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跟人切磋如何教人拳法拳理,可一旦走出那第一步,陳平安就拿出了大街一戰對敵圍剿的那份認真,種秋是旁觀者,所以看得很清楚,可能陳平安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他,是何等自信!

  甚至,會有一種“我出拳時,天下武夫,只需仰頭感歎一聲蒼天在上”的自負。

  種秋其實有些好奇,如此平易近人的陳平安,是如何做到出拳之時的這種心境。更好奇陳平安到底是怎麽練的拳。

  不管如何,這兩種陳平安,種秋都給予敬意。

  陳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胡亂想的一些東西,不一定適合種先生你的弟子。”

  種秋搖頭,正色道:“總有一些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你剛才說的這番話,就適合所有習武之人。”

  陳平安害怕那少年少女從此習武之心,如心鏡裂縫,小心醞釀著措辭,雖然不太擅長,還是盡量安慰道:“練拳之人,除了能吃苦,還要心定,出拳才能快而從容,一往無前,那麽總有一天,無論是遇上我,還是你們師父這樣的天下第一手,或是丁嬰這樣看似無敵的對手,你們都可以出拳很快,最快。”

  陳平安臉色認真,看著那兩個人,“身前無人,雙拳而已!”

  少年少女懵懵懂懂,迷迷瞪瞪,但是兩人臉上的悲憤和心底的恐懼,已經少了許多。

  種秋輕輕點頭。

  這哪裡是教拳,分明是指出一條“武道”了。

  至於這兩個傻孩子,將來能走多遠,或者能否走上這條武學登山路,既看天賦,也看機緣,種秋多說無益,其實說了也沒用。

  收了拳的陳平安,再沒有那種氣勢,看著兩個可憐兮兮的少年少女,有些忐忑了,對種秋問道:“是不是講得太大太虛了?”

  種秋打趣道:“差不多可以了啊,你到底要我今天講幾句溜須拍馬的言語,才肯罷休?”

  陳平安哭笑不得。

  種秋望向弟子二人,閻實景他們可就沒這份待遇了,“今天不用練拳,好好想一想為何不敢出拳,想明白了,再練拳不遲。”

  少年少女抱拳領命。

  種秋和陳平安一起離去。

  等到國師大人和那個怪人離開後,這些年紀不大的家夥,很快就嘰嘰喳喳起來,多是安慰閻實景和那個少女,夾雜著一些驚歎感慨,這些外人,雖然都知道種國師的天下第一手,可畢竟誰也沒見過親眼見過種秋出拳,哪怕家中都有實力不俗的高手護院,但是眼界一個比一個高,所以今天看到了那人出手,一拳而已,仍是覺得不虛此行。

  閻實景率先離開人群,少年興致不高,蹲在台階上,有些發愣。

  少女跟朋友們閑聊之後,坐在小師兄閻實景身邊,為他打抱不平道:“有什麽了不起的,說來說去,那人還不是仗著本事高,就對咱們指手畫腳,真氣人,當著師父的面呢。”

  閻實景望向遠方,“我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師父也認可。”

  少女憤懣道:“我就不信他對上咱們師父,俞真意,還有那個丁老魔,也敢說這樣的大話,說得輕巧,出拳而已!”

  閻實景握緊拳頭,“今後我不偷懶了,要好好練拳,還要每天求著師父教我更高深的拳法,總有一天,我要那人收回今天所有的話!”

  少女眼神熠熠,凝望著這個小師兄的側臉,“你肯定可以的!大師兄都說你的天賦,是我們當中最接近師父的人,如果給你多練拳五年的話,現在你就可以跟鏡心齋樊莞爾、春潮宮簪花郎周仕他們一較高下了。”

  屋脊上,種秋陪著陳平安偷偷坐在上邊,種秋也不不知為何,陳平安竟然提議要悄然返回,然後坐在這裡,聽著下邊孩子們的胡說八道。

  不過聽到最後,聽到了閻實景兩人那番對話,種秋還是猜不出陳平安的意圖,但是這位國師,有些遺憾和失落,只是對那兩個孩子,還談不上太失望。

  陳平安笑著起身,和種秋真正離開此地。

  回去路上,跟種秋討教了許多這方天地的武學拳理,陳平安受益匪淺。

  兩人在半路分道揚鑣,陳平安挑了一家街邊酒肆,要了一壺酒和兩碟佐酒小菜,酒是酒肆最貴的那種。

  老道人憑空出現,就坐在陳平安對面,熱鬧的酒肆無一人察覺到不對勁,老道人身前出現一隻酒碗,酒水自己從酒壺倒入碗中,伸手時,手中就多出一雙筷子,夾了一塊蔥炒雞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的那麽多理所當然,總覺得自己是個尋常人,只要別人願意努力,大多數都可以走到你今天這一步?是不是才發現,這很可笑?”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這麽空閑?”

  老道人也如陳平安這般答非所問,“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傳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遲早有一天,會成為那人一樣的處境,茫然四顧,孑然一身,到時候還不願意求人,唯恐牽連別人,哈哈,大概一個‘死得其所’,還是能夠撈到手的。”

  陳平安點頭道:“如果我不夠好,現在就不是坐在這裡,跟老前輩優哉遊哉喝酒了,而是死在這裡,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輩子,哪怕僥幸開竅,但是等我離開藕花福地,不管外邊變成什麽樣子,我都會恨不得跟老前輩拚命。”

  老道人喝著酒,吃著下酒菜,隨口道:“這當然,既然進了藕花福地,你如果本事不濟,死在陸舫或是丁嬰手上,除非是陳清都和老秀才聯手,我才會捏著鼻子放你,不然你就乖乖待在這裡轉世吧。所以,你應該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來。”

  在陳平安內心深處,這個老道人,比起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一點都好不到哪裡去。

  不是說老道人故意針對他陳平安,事實上陳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這個資格,也不是老道人的有些道理不對。

  陳平安只是純粹不喜歡那種感覺。

  甚至他們都不是山上人看著螻蟻的眼神,更像是一個人在看待自己養的雞崽兒,是養肥了宰掉吃,還是繼續養著,只看他們的心情。

  不過也有可能是陳平安站得還不夠高,根本看不見他們眼中的人間風景。

  陳平安喝了一碗酒。

  且不談江湖好不好,藕花福地的酒水,是真不怎的。

  陳平安慢慢喝著酒,竟是完全無視了老道人,很用心想著自己,是怎麽走到今天的。

  從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門外的那條巷子。

  原來人世間,每個人腳下都有無數條岔路。

  要善待自己。

  才能善待人間。

  可是這很難啊。

  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澆之,可世間那麽多不平事,又當如何?我陳平安以後,拳越來越高,劍越來越快,那麽本事越大,見到了別人的不平事,難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裡的坎如何過?不也是一樁不平事嗎?會不會辜負了齊先生,辜負了書上的道理?辜負了自己是李寶瓶小師叔?

  但是我也要報仇,要完成與劍靈姐姐的約定,要練拳,成為七境武夫,要練劍,修了長生橋去當大劍仙,要讀書,要做齊先生那樣的人,我還要娶那麽好的姑娘做媳婦……

  怎麽辦呢?

  萬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說!

  陳平安撲通一聲,腦袋重重摔在酒桌上。

  睡夢中,好像有人問他,見過最大的江河後,覺得如何,陳平安醉醺醺,笑哈哈回答說水那麽大,魚兒一定大,以前小寶瓶總抱怨自己的魚湯太淡,下次一定釣一條大魚兒,加足夠的鹽!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從壺重汲取酒水,而是親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又問道:“那麽多高山,風光如何?”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舊醉話連篇,喃喃而語,我不知道啊,不過書上有句話,我見青山多嫵媚……可是我走過很多山路,雨雪天氣難走,太難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著對面的陳平安,沒好氣道:“齊靜春怎麽教出這麽個酒鬼?”

  (本章完)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