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老狐和狐魅少女韋太真,被李柳隨手畫了一金色圓圈,拘押其中,看不到、聽不見圈外絲毫。
那一處地界,是深澗附近最完整的一片區域了。
楊崇玄不是沒想過一拳打破禁製,只是次次都被她成功阻攔,而且每一次如此,楊崇玄都會吃點小虧,到後來,簡直就像是一個陷阱,等著楊崇玄自己去跳。
斷斷續續,停停歇歇,三場楊崇玄一鼓作氣的主動挑釁,無一例外,都無功而返,而且一次比一次狼狽。
對方雖然也算損失慘重,失去了多件法寶,可始終氣定神閑,猶有余力。
可楊崇玄卻真是強弩之末了。
楊崇玄問道:“臭娘們!你真認識我楊家老祖宗?寶鏡山這樁福緣,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他娘的,你到底安的什麽心?需要謀劃如此之久?”
李柳淡然道:“好好說話,不然你真會死的。”
楊崇玄好像給噎到了,猶豫半天,竟是撂不下一個字的狠話。
那個明明瞧著風吹即倒的小娘們,真他娘的拳腳帶勁、一身法寶更帶勁、層出不窮的術法神通更是他娘的帶勁!
李柳問道:“最後問你一遍,認不認輸。”
楊崇玄舉起雙手,“認了。”
李柳這才走向那個金色圓圈,手掌作刀,輕輕一斬,金光瞬間消散。
看得楊崇玄差點又沒忍住罵娘。
裡邊少女和老狐一起瑟瑟發抖,牙齒打顫。
李柳一巴掌拍暈那頭西山老狐。
一手輕輕虛抬,將那少女狐魅扯到空中,剛好與她等高。
一個魁梧青年從遠處飛奔而來,被李柳看也不看,一袖拍得倒飛出去。
李柳伸出兩根手指,閃電向前,直接將韋太真那顆金色眼珠子剮出,少女狐魅拚命掙扎,手腳亂舞,淒慘至極,但是沒有半點聲音發出。
李柳腳尖一點,去往山巔,片刻之後,整座寶鏡山開始震動不已。
李柳手持一枚古樸銅鏡,返回水邊,竟是隨隨便便拋給了對岸的男人,被對方接在手中後,李柳說道:“楊凝真,你們楊氏欠又我一個人情了,至於這兩個人情,崇玄署和雲霄宮分別該什麽時候償還,到時候你們會知道的。”
楊崇玄咧嘴一笑,“我隻想知道,我們楊氏還不還得起,需要死多少人!”
李柳略作思量,搖頭道:“還得起,無需死人。”
她補充道:“前提是你們不自己找死。”
楊崇玄點頭道:“行!”
楊崇玄收起那把古鏡,最後問道:“在人情之外,我等到躋身了九境武夫和元嬰地仙,能不能找你再打一次?”
李柳面無表情道:“只要你到時候還有膽子,隨時奉陪。”
楊崇玄,或者說是楊凝真,一身血肉如活物,很快原本裸露出白骨的傷口開始複合。
他不但是金身境的純粹武夫。
還是有一線機會去爭一爭最強二字的金身境。
他大步離開寶鏡山,頭也不回。
李柳看著那個懸在空中的狐魅少女,一處眼眶中,鮮血流淌。
就像一處小小的泉眼。
李柳突然問道:“你想不想快點死?”
那少女竭盡全力,微微搖頭,嘴唇微動,大概是想說她想活,不想死。
又或者是想要說,臨終之前,最後看一眼那個男人。
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如此割舍不下。
果然是世間真有一見鍾情的事情吧。
真是美好。
讓她遭此劫難,仍是半點不覺得委屈。
李柳突然笑了起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麽開心的事情,這一刻的她,竟是那般眼神與臉色,皆溫柔似水。
連帶著她的語氣都柔和起來,一雙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眸,給李柳眯成月牙兒,柔聲道:“我弟弟估計也快要離開書院去遊歷了,身邊剛好缺個端茶送水的丫鬟,就你了。”
她伸出並攏手指,在狐魅那眼眶處輕輕抹過。
韋太真隻覺得一陣冰涼刺骨,神魂顫抖,但是轉瞬之後,她整個人竟是疼痛驟消了。
李柳輕聲道:“先前沒有記起這一茬,便將你原先的眼珠子隨手捏碎了,隻好換一顆補上,只希望我那弟弟不要嫌棄你的眼眸各異。”
韋太真突然墜地,所幸離地不高,稍稍搖晃,她就站穩身形,使勁眨了眨眼眸,這才確定是真的沒有疼痛了。
那個韋高武再次飛奔過來,然後離著年輕女子還有十余步距離,就突然跪下,匍匐在地,哽咽道:“懇請仙子傳授我道法!韋高武願為仙子做牛做馬,以後在那修行路上,無論境界高低,韋高武雖死無悔!”
李柳笑了笑,“你也不配給我當牛做馬啊?”
韋高武淚流滿面,磕頭不止,只是祈求她傳授道法。
少女狐魅正要開口說話,李柳一手抓住她那張小巧臉龐,後者臉上頓時出現五個血窟窿,李柳淡然道:“都已經活命了,就要惜福。”
李柳將那頭少女狐魅橫砸出去,撞在遠處石壁上,癱軟在地,她雙手死死捂住臉,鮮血不斷滲出指縫,可她仍是不敢發出半點喊聲。
李柳看著那個韋高武,問道:“你想要修行?”
韋高武沒有抬起頭,反而更重一下磕在石崖上,而且鮮血模糊的額頭緊貼地面,大聲喊道:“想!”
李柳說道:“很簡單,你去殺了那頭老狐,我就傳你一門望躋身上五境的正統道法。你應該知道,我沒心情陪你開玩笑。”
韋高武身體僵硬,陷入沉默。
李柳笑道:“現在後悔已經晚了,你要是不殺,就要換成你死。一條垂垂老矣的賤命,一份大道坦途的前程,你自己選擇,就在一念之間。”
韋高武突然站起身,滿臉淚水,回頭看了一眼依舊暈厥的西山老狐,再看那個使勁搖頭的少女狐魅,最終他哭哭笑笑道:“我若是死了,我爹,還有太真,可以活嗎?”
李柳點頭。
韋高武愴然大笑,轉頭狠狠吐了口唾沫,“狗日的老天爺!”
他轉頭看了眼石崖壁那邊,欲言又止,原本想要與她說一聲,那個男子不是什麽好人,不要喜歡,千萬不要喜歡。
可是他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韋高武望向那個比楊崇玄還要高高在上的女子,顫聲道:“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你們這些修行之人,是人啊……不要再騙我了,不要再騙我了,我就是個螻蟻,不值得你們這麽騙的……”
韋高武淚流不止,驀然眼神堅毅起來,飛快從袖中掏出一把白骨尖刀,原本是用來與那楊崇玄拚命的,此時卻被他狠狠一刀插入自己心口。
韋太真尖叫道:“不要!”
李柳笑容玩味,呢喃道:“最蠢的法子,最對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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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落魄山寶鏡山,山崩地裂。
南行路上。
一位年輕女子目視前方,對身後一位狐魅少女輕聲說道:“我那弟弟,最是憨厚,待人友善,最沒有頑劣性子了……總之,你以後跟在他身邊當婢女,一定要多護著點他,我稍後會傳你一門秘法,到了獅子峰,你的境界攀升會有點快,所以到時候不用自己嚇自己。”
狐魅使勁點頭,嗯嗯出聲。
然後狐魅少女轉頭看了眼身後,抿嘴一笑。
她身後那個步履蹣跚的魁梧青年雖然臉色慘白,但是行走無礙,不過心口處還是有血絲微微滲出衣衫。
他展顏一笑。
不過他也忍不住轉頭望去,已經看不到爹的身影,想必是不敢跟得這麽遠了。
在他後邊,是那個名叫蔣曲江的男人,以及那位行雨神女。
前邊的少女韋太真,這會兒有些奇怪,十分奇怪,她滿眼疑惑。
因為當她再看那男子後,好像再無半點情愫縈繞心扉了。
走在最前方的李柳,一手負後,一手在身前輕輕搖晃,指尖有一團紅絲纏繞,逐漸煙消雲散。
當最後一點紅絲如灰燼消逝。
李柳低頭瞥了眼,心中歎息,世間有些生死相許的男女情愛,其實半點經不起推敲啊。
李柳沒有轉頭,對那行雨神女說道:“你們不用跟著了。書始,記得甲子之約,別輕易死掉。不然我自有法子,讓你死去活來,受一受你完全無法想象的煎熬之苦。”
行雨神女對於生死本該無懼,可此刻仍是心悸不已,倍感恐慌,卻又有些如釋重負,她點頭“領命”之後,抓住失魂落魄的蔣曲江的肩頭,禦風離去。
在那羊腸宮。
大門口,不過是從兩個懷抱木矛的小嘍囉精怪,變成了只有一個。
陳平安笑了笑,緩緩走去。
那小鼠精愣在當場,然後趕緊站起身,手持木矛,大聲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其實它已經認出眼前此人,但是樣子還是要做一做的。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它不用裝模作樣了,問道:“你那老祖宗丟了一箱子兵書,就沒拿你撒氣?”
那頭捉妖大仙,如果還有膽子留在這座羊腸宮,陳平安都願意心悅誠服喊它一聲大仙了。
黑河那邊的動靜可不算小,敕雷神將的可憐下場,多半更是路人皆知。
那小嘍囉雖然已經幻化出一張人之面容,卻依稀可以辨認出鼠精本相,終究是道行淺薄。
它撓撓頭,“回稟劍仙老爺,我家老祖宗回來得晚,那會兒我已經自個兒醒過來了,怕老祖宗懷疑,就又狠狠撞了兩次大門,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暈過去,不曾想再次醒來,老祖宗還未歸來,就狠狠心,又撞了一次,這才把老祖宗給等回來了,將我一腳踹醒後,我便說什麽都不曉得便暈了,老祖宗顧不得我,就跑去地道查看,我便趕緊溜走,刨土躲在了羊腸宮遠處的地底下,老祖宗果然找我不見,便騰雲駕霧飛走了。”
陳平安坐在台階上,小鼠精猶豫了一下,也坐下,就是離得有些遠。
它倒是想要坐近些,與這位劍仙老爺沾些仙氣來著,可是沒那個膽兒啊。
陳平安笑問道:“送你那本書呢?”
小鼠精指了指埋書的地方,開心笑道:“回稟劍仙老爺,在那兒好好藏著呢,沒敢拿出來,想著過段時日,再去小心翻看。就像劍仙老爺你說的,若是給我家老祖宗發現了,會有大麻煩的,書上說了,這叫小不忍則亂大謀,劍仙老爺,這個說法,是這麽用的吧?”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可以這麽用。”
小鼠精懷抱著那杆木槍,傻笑起來。
大概是覺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彎腰,轉頭問道:“如果可以的話,你想不想去外邊看看?”
小鼠精點頭道:“當然想啊,我家老祖宗說啦,外邊的書籍,甭管是寫了啥的,是哪位聖人寫的,都賣得賊便宜,跟不要錢似的。我就想去買些書回來。”
陳平安又問道:“還回來?”
小鼠精嗯了一聲,神色有些靦腆,“我的家,在這裡唄。”
它沒敢學那劍仙老爺一般坐著,而是卷起膝蓋,再將雙臂放在膝蓋上,身體就縮在那兒。
它小聲說道:“我曉得劍仙老爺是不喜歡我家老祖宗的,說不得遇見了,還要打殺了,所以劍仙老爺兩次來咱們羊腸宮,都沒能遇到我家老祖宗,我是很高興的。”
陳平安笑了笑,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喝不喝?”
小鼠精搖搖頭,“給老祖宗撞見就慘啦。”
陳平安說道:“最近十天半個月,這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來的。”
小鼠精使勁擺手,“謝過劍仙老爺的美意,小的就不喝酒了,那個……反正我就是聽說,酒這玩意兒,會燒肚腸哩。”
說到這裡,小鼠精有些神色黯然。
陳平安點點頭,揭了泥封,喝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只是這一次,陳平安唯有暖洋洋的舒適,曬著日頭,喝著小酒,身邊坐著個喜歡看書還會做筆記的鬼蜮谷小精怪,陳平安卻仿佛當下過著神仙日子。
小鼠精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問道:“劍仙老爺,是來咱們鬼蜮谷歷練來啦?”
陳平安嗯了一聲,“還掙了些錢。”
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這樣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何況在這鬼蜮谷,的的確確,掙了不少神仙錢的。
陳平安喝過了幾口酒就收起來,站起身,說道:“走了。”
拿出鬥笠戴在頭上,也摘去了那張蒼老面皮,露出本來面目。
小鼠精瞧了一眼,連忙起身,站得筆直,“恭送年紀輕輕的劍仙老爺!”
說完這句發自肺腑的言語。
小鼠精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個小機靈鬼!
陳平安哭笑不得,無奈搖頭,“你這馬屁精,都喊了多少聲劍仙老爺?你這馬屁功夫,其實還是火候不夠,所以往後還是要多讀書。”
小鼠精迷迷糊糊,心想我這也沒拍馬屁啊。不過多讀書,自然是要的。
如今自己的家當,從一本書,變做了兩本書,發了大財嘍!
陳平安笑道:“見過劍修禦劍嗎?”
小鼠精使勁搖頭,“回稟劍仙老爺!這輩子不曾見過!”
陳平安已經突然問道:“讀書之外,喜歡修行嗎?”
小鼠精握緊手中木槍,脫口而出道:“喜歡!”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那我就說一句書上看來的話,你要不要聽聽看?”
小鼠精深呼吸一口氣,挺起胸膛,正色道:“劍仙老爺,請開金口!”
陳平安差點直接將那句言語吃回肚子。
如此一來,已經沒了半點氣勢可言,所以陳平安隻像是閑談言語,隨口笑道:“書上講了,修道之人修力,是為了庇護道心,而不是艱苦問道修心,隻為修力。”
小鼠精似懂非懂。
陳平安扶了扶鬥笠,即將動身趕路。
小鼠精說道道:“下回若是再見著了劍仙老爺,我一定要喝酒。”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你不知道吧,我現在其實還不是劍仙,只是劍客,不過一名劍客,從來都是要喝酒才能成為劍仙的。”
小鼠精恍然。
陳平安忍住笑意,背後劍仙已經自行出鞘,懸停在他身前。
陳平安一步躍上劍仙,禦劍遠去,氣勢如虹,劍氣衝天,遠遊天地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