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梅子和梅子娘一起睡的,母女兩個躺在被窩裡說了許久的話,都是梅子娘說說家裡的事,再問問梅子出去後外面的事兒。梅子不想讓娘親擔心,便只是說找到了蕭荊山,後來不打仗了,兩個人就回來了。那個什麼皇上啊皇后啊,這些事情說出來還不把梅子娘嚇死啊,還是不要說的好。母女兩人就這麼說些閒話,後來還是梅子娘擔心梅子如今有了身子怕她吃不消,才催她趕緊歇著。
家裡的土炕和陳年的舊牆散發出一種難言的溫馨和久違的親切,而被娘親曬過的被子彷彿也是格外的柔軟暖和。梅子這是離開許久後好不容易回到家裡,心彷彿落定了一般,唇邊帶著柔和的笑意,想著以後的日子,她也慢慢睡去了。
第二日醒來,一家人先吃了個早飯,梅子娘就問起蕭荊山以後的打算。
蕭荊山放下碗筷,低沉笑道:「以後的日子慢慢過,今日先去把家裡打掃下,讓梅子先歇著,回頭我再去山外面把驢給牽回來。」
梅子娘想想也是:「不著急的,等吃過飯了,我帶著阿秋一起過去幫著收拾。」
吃過飯,梅子娘還在收拾碗筷,蕭荊山就帶著梅子先過去自己家那邊了。
一路上遇到一些村裡的熟人,都熱絡地打招呼,那些人也問蕭荊山和梅子在外面的事,蕭荊山便說在外面幫著打了一番仗,後來見這天下太平就回來了。村裡人心裡也沒那麼多想法,他們也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情景,自然也沒有多想,只是恭喜他們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平安回來了,並嚷著回頭大家一起喝酒聚聚,蕭荊山自然是答應下來,爽朗地說回頭安頓好了就請大夥過來。
蕭荊山和梅子走到自家門口的時候,只見院子裡還算整齊。牆外面長著一些眼看就要掉落了葉子的柳樹,應該是梅子之前插柳枝後長成的,而院子裡則是一群雞個個養尊處優的模樣,在院落地悠閒地尋著什麼。梅子一見便笑了:「這群雞倒是自在,看來娘把他們喂得很好。」
蕭荊山推開大門,領著梅子的手往裡面走,笑著說:「也就是半年罷了,倒像是離開了多久似的。」
兩個人進了屋,屋裡還算乾淨,只是因為太久沒人居住,到底是缺了一些人煙。蕭荊山找出一個木椅子讓梅子坐下,自己便開始打開箱子收拾被縟等,又出去挑了一扁擔水打算擦洗屋子裡外。
梅子不願意坐在這裡看,便出去看看灶房和耳房。灶房裡的灶台上積了一層的塵灰,想來梅子娘沒功夫收拾這邊才會這樣的吧。梅子便拿出掃帚來,仔細地掃了番灶台,又去正屋拿了一塊抹布細心地擦起來自己的鍋啊鍋蓋啊什麼的。
蕭荊山這時候已經把正屋收拾得差不多了,見梅子忙碌這個,連忙扶著她坐在一旁:「你先歇著就行了,這些髒活累活我來幹。」
梅子知道他緊張肚子裡的孩子,便把抹布遞給他:「行,你先把灶房收拾乾淨了,我再去看看正屋收拾得怎麼樣了。」
蕭荊山接過抹布笑道:「正屋如今乾淨得很,你去檢查。」
梅子見他這樣,忍不住笑了,起身搖搖擺擺地走到了正屋。
其實蕭荊山這個人看起來人高馬大,但做起事來倒很是細心,正屋裡裡外外犄角旮旯都乾淨得很,梅子的確挑不出啥毛病。
最後梅子終於把目光落到了窗戶,喊道:「如今都入秋了,天也冷了,咱得把這窗戶弄弄,也像以前在上京城的樣子,弄個簾子吧,那樣方便。」上京城裡那個府邸,窗戶上都有簾子的。
蕭荊山把已經使用過的抹布扔到木盆裡洗,邊洗邊看了看窗子:「就照你說的,今日就弄個簾子。」
梅子點頭:「回頭你去集市裡賣塊布來,以後再慢慢弄吧。」
蕭荊山卻笑了:「不用,有現成的。」
梅子一聽,詫異地望著蕭荊山:「哪裡有呢?家裡的都是好布料,要留著以後做衣服的。」
蕭荊山笑著搖了搖頭:「這個你且等著。」
梅子娘收拾完家裡帶著阿秋過來幫忙,卻見這小兩口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也只好回去了。蕭荊山跟著梅子娘回家把那包行李背了過來,放到正屋一件件打開,裡面其實都是兩個人的一些舊衣服,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梅子正想著這個人打算怎麼弄窗簾,卻見蕭荊山抖開一塊布,笑道:「就用這個如何?」
梅子一看愣了,後來驚訝地指著這塊布道:「這個,這個不是咱之前那個馬車上的篷子嗎?」
蕭荊山點頭:「這個料子厚實,又擋風遮雨,若是用來做簾子,到了冬日也不怕的。」
梅子噗嗤一下子笑了:「當時看你拆了那個馬車,我雖然心疼,但也沒多想,誰想到你竟然將這塊篷子布留下,如今倒是派上好用場了!」
當下蕭荊山便拿來剪刀將那塊篷布修剪整齊了,又拿來繩子一綁,就把這篷布掛上去了。
這篷子布是那種黑色中透著暗金花紋的,如今當了窗簾,倒是看著很是富貴。梅子越看越想笑:「這塊簾子放在咱家的窗戶上好像有點委屈,不過沒奈何,就這麼弄吧。」
兩個人正說著,正好村裡的幾個女人嘻嘻哈哈地過來,原來大家知道他們回來了,這是要過來串串門說說話。她們一進院子,正好看到那掛起來的嶄新的篷子布窗簾,一個個倒是讚歎不已。
「這是什麼布,看起來金貴得很。」原本就和梅子要好的阿金跑過來驚奇地打量。
「梅子,我昨日個還和紅棗說呢,說你這一趟出去,整個人看著變了許多,大方了好看了。如今一看,你們連這用的東西都和以前不一樣了。」紅棗羨豔不已。
梅子忍住笑,過去招待她們坐下:「這個不過是以前的馬車篷子拆下來的罷了。」
「馬車篷子?」紅棗不明白了。
對於這些沒有出過大山的村裡人來說,馬車就是裝載莊稼的,裝載莊稼的馬車哪裡需要篷子啊,是以紅棗不明白。
阿金到底是見識多一些,回想起自家小叔子說起外面的事,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說得是那種馬車,就是那種大戶人家用的馬車吧。」
梅子點頭:「就是那個。」
阿金拿手摩挲著那窗簾布,不捨地說:「這麼上好的料子卻是用來做馬車篷子的,這大山外頭的人可真捨得啊!」
梅子抿了抿唇笑了下,她當然不好告訴阿金她們,大山外面的人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是用這種料子做馬車篷子的,可是說這些又有什麼意思呢。對於山裡的人家來說,能看到的就是莊稼、大山和日子,其他的事她們不必懂也不必關心的。
響午時分,蕭荊山和梅子一起回梅子娘家吃過了飯後,便要出發去山外頭把驢子領回來了。梅子娘心疼他這麼折騰,勸說:「這是才回來安頓了半天啊,怎麼又要出去,明日再去也不遲的。」
蕭荊山卻指了指梅子,打趣道:「那個毛驢她心疼得很,晚一天心裡都牽掛著呢。」
梅子忍不住笑了,想起如今家裡添了一匹馬,便道:「那匹馬先養在驢棚裡吧,以後和咱家毛驢作伴。」
蕭荊山出去後,梅子幫著娘收拾了下碗筷,一個人沒事便晃悠著又去自己家看了。
她看著那牆外面的柳枝,想起自己在這裡天天折一枝柳枝插在牆頭等著蕭荊山的淒涼情景,自己忍不住嘆息了聲。那時候的梅子固執地希望蕭荊山在回來的那一刻,一定要讓他看到自家迎風招展的柳枝條的,一定要告訴他,自己就是要等一輩子也會等下去的。誰曾想到,後來梅子不想等了,她要自己去找他,以至於如今倒是兩個人一塊兒回來的。
梅子低頭笑著想心事,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了牆根底的一個角落,就在那些快要掉光了葉子的柳枝下彷彿隱藏著一抹墨綠。
她小心地彎下腰,扒開那些枯枝,果然發現那裡藏著一條枝椏,這枝椏因為藏在枯枝下,估計是因此得了點暖氣,竟然還沒有開始發黃。
梅子心中一動,她乾脆把那柳枝折下來,拿在手裡,果然是綠得水靈,晃一晃,也算是迎風招展。
蕭荊山趕了半日的路,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此時已經有村裡人家的炊煙裊裊升起,他牽著驢子匆忙往家裡趕,時不時還能遇到剛剛扛著鋤頭農具從地裡回來的莊稼人打招呼。
他緊走慢走,終於走到了自家附近,遠遠地竟然看到梅子正站在大門口等著呢。
如今秋風正起,天氣已經轉涼,蕭荊山見梅子就那樣站在風口上,正要喊她趕緊進屋,卻忽然看到她手裡拿著一枝墨綠的柳枝兒,笑著揮舞道:「你回來了啊!我可是一直等著呢!」
蕭荊山開始並沒有反應過來,後來卻見梅子不笑了,手裡捏著那柳枝兒認真地道:「我原本可是打算等你一輩子的啊。」
蕭荊山一下子愣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當初離開時留下的話。
他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裡,告訴她可以改嫁。
當他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是真得希望她改嫁嗎?還是說是一種狠心的試探?
蕭荊山知道自己有一天終究會回到這裡,可是他是不是也在忐忑地不安著,他是不是也害怕當回來的時候,那個有著清純笑容的山裡姑娘已經不在這裡等著他了?他是不是害怕走進那個院落的時候看到的是冰冷的灶台和再無人煙的空房?
所以他說,假如牆頭還有綠色的柳枝,他便知道她在等著自己。
蕭荊山看著梅子手裡捏著那依然散發著綠色生機的柳枝兒,忽然眼前有些模糊,其實早就應該知道,無論他走到哪裡,無論他什麼時候回來,那個女人都會等著自己的。
因為那個女人,是他的梅子。
他忽然閉上了眼睛。
他是男兒,他的眼睛並不會輕易落淚,所以他用力地閉上了眼睛。
蕭瑟的秋風吹過蕭荊山堅毅的臉龐,吹過這個平靜安詳的小山村,吹過這片連綿不絕的大山,也吹過這個曾經動盪不已的天下。
此時此刻,在遙遠苦寒的塞北,一個面目清俊神情淡漠的年輕人,正將一塊破舊氈褥蓋在一個頭髮花白四肢殘破的老人身上;在安靜雅緻的密室裡,一個雙眸深沉的老人正對著天下河山圖皺眉沉思;在皇家的御書房裡,一個身穿龍袍的男人正掩起卷宗蹙起眉頭;在鎖住深秋的寂寞宮殿裡,一個身著陳舊的紅色衣衫的女人,低下頭溢出一絲嘆息;在戒備森嚴的營房裡,一群曾經的響馬正在收拾自己的行囊;在古老威嚴的府邸裡,一個滿臉鬍子的男人正將自己多年積蓄的銀兩放進箱籠;在暮色中的城牆上,一個身披戰甲的將軍正透過上京城林立的宮殿遙望遠方。
彷彿透過一層層的迷霧,蕭荊山重新睜開雙眸,朦朧中他還是看到那個女人的身影。
那個女人唇邊綻出一抹幸福的笑,手裡輕握著綠色的柳枝兒站在自家小院的門口。
蕭荊山攥緊了手中的韁繩,牽起驢子,向他的女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