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一段距離,車停在山岩前面,江燦燦趴在方向盤上往前張望,好奇道,“這裏不是一座山嗎,難道蜉蝣的基地在山體裏?怪不得沒人找到過。”
江木仔細觀察,確定道,“不是在山體中,而是用上了干擾視線和探測的隱形迷彩裝置,讓肉眼和儀器都分辨不出建築物和山岩的差別。”
當阿九走到山體前方時,應該是識別出了他的身份,一棟外表呈石灰色的建築突兀地出現在眾人眼前。建築依照山體走勢而建,一部分附著在山體上,空間向山體內部延伸。
江燦燦拍著方向盤驚歎,“蜉蝣好有錢!這種設備肯定好貴,但是隱藏效果真的好!”
建築物的最前方打開了一個近三米高的入口,阿九所在的裝甲車率先往前駛去,江燦燦操縱著方向盤跟上。在整輛車都進到入口後,“砰”的聲響傳來,入口的大門重新關上了。
將裝甲車挨著停放好,一行人下了車。江燦燦發現,他們所在的位置應該是基地進出的地方,兩側還整齊地停著各式裝甲車和越野車,只不過大部分都落了一層灰,明顯很久沒有動過了。
仰頭往上看,還能看到通風設備。
阿九走在前面帶路,“基地的設施和分區都不複雜,最開始我們人就不多,只有三十六個,所以房間也不怎麼充足,需要各位兩人住一間。”
整個基地的裝飾都偏金屬感的冷色,空空蕩蕩的,沒什麼人氣。因為沒有自然光線照進來,到處都開著燈。
路過生活區,阿九指了指廚房,“基地裏沒有廚師,之前都是阿河負責做飯,不過大概一個星期前,阿河撐不下去了,拿槍自殺了。”他語氣清淡,“你們要吃東西可以自己做,沒什麼限制。食材都放在後面的庫房裏,不過多半都是些易保存的食物,味道很一般。”
將淩辰他們帶到房間所在的走廊前,阿九笑了一下,“你們自便,我就先走了。我和其他人都住在樓上,有什麼事可以來找我們。”
二十九個人占了十五個房間,減蘭自己住一間。關上門,葉宵嘗試著抬手,果然觸到了開關。
打開燈,看了看房間裏的陳設,葉宵確定,“這裏和銀刃的訓練基地很像,連開關的位置都是一樣的。”他視線落在靠牆的單人床上,“我記得銀刃的訓練基地人很多,所以每個人分到的房間都很小,裏面除了一張小床,什麼都沒有。我長高之後,睡覺時腳會伸到外面。”
有些習慣已經刻進了骨子裏,無法擺脫。就像蜉蝣的人重新建造了一個“家”,卻也剪除不了在銀刃無數個日夜裏養成的習慣。
葉宵忽然想起,自己以前也是這樣的。就算從聖裁逃出來了,晚上也睡不安穩,連呼嘯而過的風聲都會使他抓著刀驚醒過來。後來是淩辰抱著他,一遍一遍地讓他不要怕,他才慢慢沒了這個毛病。
淩辰心疼了,自己坐到床上,把人抱著放大腿上坐著,“等以後,隊長買一個大房子住,再買一張夠你滾來滾去都不會掉地上的大床。窗戶朝陽,每天早上睜開眼,都能看見陽光照進來。陽臺上還可以養養花花草草,你鍛煉完了,可以順便澆澆花。”
葉宵靠著淩辰,仰著臉問,“那你呢?”
“我?當然是給你做早飯吃。換著花樣做,今天吃三明治,明天番茄炒雞蛋,後天煎培根,大後天喝小米粥,還可以蒸豆沙餡的甜包子。”
葉宵聽得眼睛發亮,“你說的這些我都沒吃過。”
淩辰低頭,重重親了親葉宵的嘴唇,“沒關係,以後我寵你,想吃什麼,想要什麼,都給你。別的小毛毛有的,我們小毛毛都會有。別的小毛毛沒有的,我們小毛毛也會有。”
葉宵雙手抱住淩辰的脖子,跨坐在他身上,湊過去親了一下嘴唇,“我還想養小金魚。”
“可以,想養多少條都行。”
“我很容易就把金魚養死了。”
“沒事,我養,你負責看就行。”
“我還想每天晚上都抱著睡。”
“好好好,抱著睡。”淩辰摟著葉宵的腰,又不正經地貼著耳朵說了句,“到時候,哥哥每天晚上讓你累到睡著,早上再把你幹醒。”
葉宵眨眨眼,反應過來淩辰說的是,猶豫,“你會不會很累?”
被葉宵的關注點逗笑了,淩辰笑出聲,把寶貝往懷裏攬,“不會累,哥哥體力很好。”
兩個人又膩在一起聊了幾句,淩辰剝開糖紙,喂葉宵吃了一個奶糖,“我要去小木他們的房間,要一起嗎?”
葉宵搖搖頭,含著糖,臉頰鼓鼓的,“我去找阿九。”
淩辰“嗯”了一聲,擼了一把葉宵的頭髮,“早點回來。”
從房間裏出來,葉宵根本就不需要看平面圖,就順利地上到了二樓。等走到二樓走廊的盡頭,他卻停住了步子。
幾米外的訓練室裏,一個年輕男人匍匐在地上,肩胛骨的位置長出了半米長的尖利骨刺,枯白色的骨面上還沾著凝固的鮮血。露在外面的小腿上憑空冒出許多傷口,傷口極快地癒合,皮膚又再次裂開,鮮血源源不斷,蜿蜒著流了一地。
阿九站在旁邊,手裏拿著槍,槍口抖得厲害。
過了一會兒才發覺有人過來,阿九回頭,隔著訓練室的玻璃看見了提著長刀的葉宵。那一瞬間,他眼裏湧出一種深切的悲戚感,最後勉強笑了笑。
葉宵打開訓練室的門,走了進去。
空曠的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血腥味,粗喘的氣音很重,還有斷續的極力忍痛的悶哼。
葉宵看著倒在地上的人,嘴唇動了動,好一會兒才問出來,“他……要死了嗎?”
“嗯。”阿九慘然一笑,“撐了半個多月,實在是撐不下去了。止痛的藥物不管用,內臟腐壞,骨骼變異,皮膚輕輕碰一下就會崩裂出一道傷口。”
說到這裏,阿九頓住,換了個話題,“你對他還有印象嗎?十七,不愛說話,耐痛力很強,有一次比鬥,他腹部被插進了一把匕首,結果他不僅沒死,還贏了。”
葉宵仔細看著十七顴骨凹陷的側臉,聲音很輕,“我記得他,我有一次受傷高燒,體力訓練時跟不上,差點掉隊。他把存了很久的體力恢復劑給了我。”
在銀刃,沒有人敢吃旁人給的東西,但葉宵現在都還記得那管帶著體溫的恢復劑。
葉宵抿唇,鄭重地重複了一遍,“我記得他。”
這時,十七枯樹枝一樣的手指在地面上虛虛抓了兩下,嘶啞著出聲,“阿……九……”
阿九聲音提高了些,卻很溫和,“嗯,我在這裏。”
“殺……殺了我,”十七動不了,只能斷斷續續地說話,聲音含糊不清,“痛……很痛。”
阿九的眼睛立刻就紅了。
“動……手啊,動手,兄弟……”
艱澀的嗓音在空蕩蕩的訓練室裏,像尖刺一樣,刺入耳膜,紮進心尖。阿九蹲下身,將槍口抵上十七的太陽穴,聲帶緊澀,“如果有來生,希望你能擁有生而為人的尊嚴。”
“每次,你都說……這一句。”十七嘴角彎了彎,凸出的眼球動了兩下,艱難地看向阿九,“謝了……兄弟。”
槍聲被消音器隔斷,只留下子彈射入血肉時的“噗”聲。很快,十七被判定死亡,消失在兩人面前。
阿九站起身,背對葉宵站著,“夜梟。”
“嗯。”
“如果,”阿九回過身,瘦削的臉上有明顯的濕痕,“我知道這個請求可能不太好,但,如果我和十七一樣,身體徹底崩潰,你可不可以在這裏親手殺了我?”
葉宵看著他手背上暗紅色的血管,重重點頭,承諾,“我答應你。”
阿九抬起嘴角,說出了和十七一樣的話,“謝了,兄弟。”
一樓。
狹窄的臥室裏,江燦燦和減蘭正一起做俯臥撐,汗水順著手臂往下滴,沒計數,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個了。
江燦燦一心二用,問江木和淩辰,“怎麼樣怎麼樣?”
螢幕上密密麻麻的資料倒映進江木的瞳孔裏,“軍區內網後臺發佈了幾項職務任免的檔,現在高層的名單上,基本都沒有我們熟悉的人了。臨時基地的封閉十分嚴密,以我——”
他的聲音猛然頓住,抬頭看向淩辰,“辰哥,有情況。”
江燦燦和減蘭也飛快跳起來站好,齊齊湊過去看,發現螢幕上跳出了一個對話方塊。
江木點下“接入”,緊接著,一段文字出現,來自白橫雲。
看完,幾人都有些驚訝。
螢幕上只有一句話——“情勢不對,即將跳火圈,再聯繫。”
江木皺眉,“臨時基地到底出了什麼事?白教授為什麼準備馬上離開?不,應該說減將軍為什麼要這麼做?”
八年前利用內鬼致使二部總指揮梁令犧牲,之後預謀裁撤二部。摧毀銀刃拿到基因融合的資料,設立秘密試驗場做基因融合的研究,又和聖裁做交易。聯合白橫雲,帶著工程院的科學家和下屬叛逃,建立臨時基地。這其中隱隱存著一條線,他們卻沒能抓住。
江燦燦摸摸下巴,“會不會是減將軍和軍區那邊有了分歧,所以一氣之下,帶人離開,另起爐灶?”
一直盯著螢幕的減蘭出聲,“不會這麼簡單。”見幾人都看向自己,她思索道,“老減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剛成年,就已經能幫爺爺就當前局勢出謀劃策了。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他做這些事情的出發點,最後我猜測,叛逃,或許是假像。”
江燦燦沒聽懂,“什麼假像?”
淩辰接話,“減蘭,你是認為,減將軍實際上並沒有和軍區決裂?”
“是的,”減蘭點頭,“假如,聖裁的力量以及對軍區的滲透,已經超出了老減的預期,甚至是觸動了他的底線,那他應該怎麼做?”
“他沒有辦法。”江木回答,“當聖裁已經全方面滲透,減將軍對高層的掌控力被削弱,聖裁進一步,他就必須退一步,直到被架空。而他的初衷,應該是和聖裁合作,拿到聖裁的基因融合技術,再用這項技術打敗聖裁。”
減蘭:“可是,一旦引狼入室,狼走還是不走,就不是他說了算了。”
“他在情勢失去他的控制的情況下,聯合白教授和淩教授他們離開,假裝叛逃,可以順利取得區域核心的控制權,並且讓白教授他們信任他。可能實際上,軍區的決策者應該還是減將軍,只不過屬於聖裁的勢力正在和他打擂臺,相互壓制。
這或許也是為什麼臨時基地就在那裏,從頭到尾,卻只遭到過一次聖裁的進攻,軍區卻視而不見、毫無動作的原因。”
如果他們的推測沒錯,前後一旦串起來,整件事就變得清晰。
江燦燦一直安靜旁聽,到這裏,他插話道,“我突然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白教授和淩教授他們,以為已經逃離了軍區,能夠在臨時基地好好做研究,遏制D區的擴張。郭教授他們也以為逃離了軍區,能夠和白教授他們匯合,繼續專心做研究,等到準備好的那一天,從諾亞世界回到現實世界,重建家園。”
“可是,如果都是假的,叛逃是假的,臨時基地是假的,什麼都沒變,那那些犧牲的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犧牲?”
江木握住他的手臂,沉默著安慰。
江燦燦吸了兩口氣,脖子上的青筋凸起,他努力讓自己的情緒鎮定下來,“我只是覺得很荒謬,真的很荒謬,人命,真的不應該這麼踐踏。”
房間裏安靜下來,幾人都想起了之前被襲擊的游龍,以及那些被當做廢棄實驗品處理的人。
“是。”淩辰軍靴踩在地上,迷彩褲包裹著長腿,他雙手插在口袋裏,目光銳利地看著江燦燦,“那就制止這種荒謬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