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倒退,歲月變得特別特別漫長。
光影綽綽,薑穗懷念這一年的簡單和快樂。她倒是一點也不排斥和孩子們在一起玩,畢竟她現在也是個九歲小女娃。
上午陽光並不熾烈,孫小威從包裡摸出半截白色粉筆,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畫格子。
他畫好以後說:“手心手背分派,我數123,大家一起出。”
“1、2、3!”所有人都選擇了手心手背。
薑穗緩了幾秒,才伸出小手,露出柔軟的掌心。
同樣露出掌心的孫小威當即炸了:“薑穗!”
薑穗軟軟應他:“啊?”
孫小威說:“你故意整我們的是不是?非要和我們出手心的分在一組。”
大家都知道,薑穗玩遊戲是個小廢物,誰和她分在一派誰倒霉。
可這就冤枉薑穗了,她反應慢嘛。
女孩子濕漉漉的長睫眨了眨,薑穗看著炸毛的孫小威,道歉道:“那對不起哦。”
孫小威說:“重來!”
出手背的可不滿了,但是孫小威淫威還在,於是大家只能不情不願再來一回。
這回薑穗出了手背,又晚了幾秒。
同樣出了手背的孫小威氣得滿臉通紅:“……”啊啊啊啊啊他想殺了這個笨丫頭!
陽光剪成碎金,馳厭肩上搭了一條毛巾,他肩上扛著五十來斤的貨物,全身是汗水,從她背後走過去。
馳厭聽見她又好脾氣地道歉安慰:“對不起哦,那要不我們重來。”
孫小威快瘋了:“還重來!再重來就吃午飯了!”
最後孫小威被迫接受了這個拉後腿的拖油瓶。
大院兒孩子們玩的這個群體遊戲叫做“攻城”,陣營一共分成兩派,每一派有一位“小公主”坐在畫的圓圈中,其余孩子則作為將領追逐,觸碰到則算出局。
最後一位歸來的孩子,能帶走敵國“小公主”,成為勝利方。
跑不動的只能當廢物戰利品“小公主”,跑得動的則成為驍勇大將。
廢物“小公主”薑穗坐在圓圈裡,認命地接受了這個結局。
另一面的“小公主”可要名副其實多了,梁芊兒雙手搭在膝蓋上,小心翼翼整理自己的裙擺。
“大將衝鋒!衝呀衝呀!啊啊啊啊!”孩子們一陣鏗鏘歡呼,就一個比一個跑得快走遠了,留下薑穗和梁芊兒面面相覷。
梁芊兒問:“薑穗,你覺得誰會贏?”
薑穗說:“我不知道呐。”
梁芊兒聽見她的聲音,有些不高興。薑穗聲音像是清甜的水,又軟又柔,因為語調慢,有種別樣的可愛滋味。
梁芊兒情不自禁學她講話:“你坐那邊一點,出圈子了。”
薑穗盤腿往右邊挪了挪。
陽光灑下一片碎金,一隻帝王蝶輕盈飛過來,梁芊兒目光情不自禁被吸引了,接著眼睜睜看著那隻彩蝶落在薑穗肩膀上。
對面的丫頭慢吞吞轉過頭,慘不忍睹的小臉和彩蝶對望。
彩蝶受了驚嚇,翩翩飛起來,又落在她柔軟的發上。
梁芊兒羨慕得眼睛都要紅了,天啊這年頭蝴蝶不長眼睛麽!她和蠢丫頭誰更像一朵嬌花啊!
梁芊兒想去捉,然而她們在“城池”裡,是不許出去的。
馳一銘背著書包回來,就看見了這一幕。
頂著一張慘不忍睹小臉的小女孩,淺黃色頭髮上彩蝶懶洋洋扇著翅膀。馳一銘也忍不住想,明顯另一個小女孩可愛,這蝴蝶瞎麽。
薑穗看見馳一銘,勉力繃住了臉,維持鎮定。別慌,馳一銘還不是馳少呢。
馳一銘友好地對梁芊兒笑笑,走進她的粉筆圈:“你好,我叫馳一銘,可以幫你寫暑假作業。”
梁芊兒問:“啊?寫暑假作業?”
馳一銘露出兩顆小虎牙:“對呀,《暑假樂園》三塊錢一本,其他小作業一塊錢一份。”
梁芊兒眼睛亮了亮,然而她看了眼對面薑穗,小聲說:“還、還是算了,我自己寫。”
馳一銘也不失望,他轉頭看向薑穗。
薑穗:“……!”你走你走!
然而還是小男孩的馳一銘可不是人精,他走過來,盯著她頭上翩飛的蝶,做好心理建設才帶笑看薑穗的臉:“你需要我幫忙寫作業嗎?如果寫得多,可以少一點錢。”
薑穗第一次知道,幼齒的馳一銘這麽逗,多寫幾樣還打折?
她面無表情,想要高冷嚴肅地讓他走遠一點。
出口軟綿綿慢噠噠小奶音:“我不要。”
馳一銘呆了一瞬,這醜丫頭聲音真萌。講話跟慢放似的,他懷疑她寫得完作業麽!
薑穗警惕地看著他,馳一銘說:“要不……《暑假樂園》兩塊五?”
“……”
馳一銘認真強調:“不貴了真的,要寫好久呢。”
薑穗心想,雖然自己看著蠢,可是其實不蠢啊。她一點都不心動,沒看到對面梁芊兒特別心動麽!
薑穗又想起來,馳一銘骨子裡是個小變態,越得不到他越想要。
她盡量冷漠地說:“哦,好,行吧。”
彩蝶落在她發間,馳一銘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小女孩身上香噴噴的。說不出是什麽香,他又奇異地看了眼那張青青紫紫的臉,心裡嫌惡地抖了抖。
然而到底年紀小,馳一銘今年才十歲,沒那麽彎彎道道,多了一個“小客戶”,他心滿意足地走了。
“我晚上來拿你的作業。”他背著書包跑遠了。
馳一銘說到做到,晚上吃晚飯前,他悄悄過來拿走了薑穗的《暑假樂園》。
薑穗支付了他兩塊五,把他打發走了。
她看著馳一銘的背影,心情複雜地想,怎麽以前沒有注意到這麽多事情?大院裡最不合群的兩個孩子,就是馳家的兩兄弟。
在所有孩子玩鬧的時候,他們在用稚弱的身軀掙錢。
有些人過早就懂了生存的艱辛。
馳一銘缺少童年,而馳厭完全就沒有童年。
她下午坐在粉筆圈中,看馳厭搬了六次貨。如果一次五十斤,他總共搬了三百斤。
他目不斜視,汗水把衣服打濕了一輪,狹長的眼尾冷漠輕慢。他一眼也不曾看過他們,仿佛沒有任何情緒。
馳厭看起來只是塵世裡再普普通通的少年,誰又能想到,這人後來那麽了不起呢?
沒有童年的馳厭,用冷水抹了一把臉。
舅媽鄧玉蓮搖著扇子,喊道:“馳厭你死人啊,我讓你弄蜂窩煤你沒聽見嗎?”
七月來去匆匆,沒幾天就要進入八月了,這個夏天真是熱。
馳一銘一整個暑假,都用來幫人寫作業了。聞言他站起來,要和哥哥一起去。
馳厭額發濕漉漉的,瞳孔比夜色還黑:“不用,我一趟就弄完了。”
馳一銘說:“很重,我們一起。”
馳厭淡淡命令道:“回去。”
說完他並不等馳一銘,大步離開了。
少年高高瘦瘦的背影,在黃昏下拉成長長的影子。馳一銘習慣了哥哥淡漠沒情緒的語氣,他有時候在想,哥哥眼底從來沒有笑意,也不對誰溫柔。
馳厭肩負起了馳一銘的生活,然而馳厭對馳一銘也是冷冷淡淡的態度。
生活不好過,人的眼睛裡就沒有笑意。
馳一銘合上孫小威嶄新的《暑假樂園》,心底其實很羨慕孫小威這樣的孩子。有爸有媽真好,父親和爺爺當官真好。
馳厭搬完了家裡的蜂窩煤,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上沾了許多煤灰。
他回來的時候,聽見馳一銘驚訝地出聲:“她傻吧?”
馳厭抬眸。
玫瑰色夕陽下,一本乾乾淨淨的《暑假樂園》躺在馳一銘木桌上。
上面小女孩認真稚嫩的筆跡寫了她自己的名字——四年級一班,薑穗。
“穗”字筆畫複雜,她寫得很大。
馳一銘樂死了,“哥,醜丫頭都只剩兩頁沒寫了。”
天呐,醜丫頭不僅醜,還笨啊!這兩頁二塊五,簡直賺翻了!
馳厭手指觸上那本書,皺了皺眉:“你賺她的錢?”
馳一銘問:“怎麽了?”
馳厭說:“以後別要她的錢。”他收回手指,她課本落了淺淺的煤灰,馳厭說,“反應過來哭了怎麽辦。”
“不會吧?她自願的啊。”
“收了她多少錢?”
“二塊五。”
馳厭也沒說話,他用井水洗乾淨骨節分明的手指,清澈的井水映出他沉靜的臉。
馳厭回房間,從櫥櫃一件衣服裡拿出兩張一塊的和一張五毛的,他路過馳一銘時,拿起那本落了煤灰的《暑假樂園》出了門。
天邊瑰紅色的夕陽,這一年風輕柔又慢,用得起空調的人家很少,全球變暖似乎也還挺遙遠。
而溫柔的夏天,一到傍晚便漸漸散了熱度,空氣中帶著樹木清香。扇子一搖一搖,便會越過一整個夏天。
薑水生在後院收藥材,薑穗坐在院子裡納涼,她有一個小小的藤椅。
蚊子落在她嫩藕節一樣的小腿上,她百無聊賴,慢騰騰踢腿把它趕走。
沒成想一抬眼就看見了面前的馳厭。
少年眸光疏涼,輪廓冷硬,儼然已經有了幾分幾年後的模樣。薑穗還在踢腿,沒反應過來嚇了一跳,當場就從椅子上翻了下去。
這回摔了鼻子,當即酸疼出了眼淚。
少年冷冷看著,也不拉她。
空氣流著清淺的草木香,薑穗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她隱約覺得這個才十來歲的少年在看小猴子後空翻表演。
薑穗疼得滿眼淚汪汪,又尷尬又羞惱。偏偏她站起來,也不到人家胸膛高。
她一聲也不吭,把眼淚憋住。桃花眼憋得水盈盈的,仰頭對上他的眼睛。
馳厭見她站好了,他把那本夾了二塊五毛錢的《暑假樂園》扔到她椅子上:“自己寫。”
薑穗恍然覺得他們兩個小混帳是想要玩弄自己過童年。
一個非要幫她寫,另一個命令她自己寫。
她是脾氣好,可是不代表沒脾氣,她不吭聲,無聲不滿地瞪他。
馳厭迎著她的目光,她仰起頭,眼裡是天邊又輕又淺的薄紅。
水色漾著幾分惱。
馳厭輕飄飄道:“說話。”
薑穗嘴巴不受腦袋控制般:“噢、噢好。”片刻後她反應過來,耳朵通紅。薑穗絕望地想,這具九歲老實巴交笨拙的身體,丟完了所有時光倒退者的臉。
馳厭漆黑的瞳孔看了眼小姑娘淒慘柔軟的臉蛋兒,青青紫紫紅紅腫腫,馳一銘說的沒錯……
真是慘不忍睹,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