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哥,你要不要也去醫院,你的手……”
“等會,你看看他們幾個有沒有弄傷。”嚴書龍打發過來關切的兄弟,拿出手機撥電話。聽著一聲聲嘟音,眉頭皺得死緊。
不僅是急,也有疼的原因,他手背上被劃了一道口子,傷口不深,暫時用紙巾捂住了,但風一吹,咬得實在是難受。
巷口略顯吵嚷,那輛車和那幫人早就沒影了。周圍零星的幾個商鋪裏,圍過來一些中年人看熱鬧,指指點點,嘴裏議論著他們這些小年輕。會說什麽,不用聽都能猜到。
嚴書龍沒管那些,等那邊接電話等得心焦,在原地轉。視綫掃到石磚地上,巷壁角落,一杯奶茶摔在地上,杯身破裂,奶製品淌了一地。
隨意一掃收回目光,他走出巷子,有幾個人也弄傷了,雖然是小傷,但也得處理。
他招呼敏學的人跟他走,恰時,電話終於通了。
齊歡的嗓音帶點沙啞,嚴書龍顧不上別的,邊攔車邊說:“陳讓和左俊昊進醫院了!剛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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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醫院,到處都彌漫著消毒水的氣息和不知名藥味,護士來,病人往,地板泛著陣陣陰涼。
跑過急診室,拐角後是一排臨時病房。季冰坐在長廊椅凳上,眉頭鬱色深重。
“人呢?”
齊歡沖到他面前。
“在裏……”
他站起來,話沒說完,齊歡就已推開旁邊那扇門。
左俊昊坐在椅子上,臉上有點青紫痕跡,眉角的傷被藥水塗覆,摻著血泛黃。
“你來了……”
左俊昊起身。
齊歡心口砰砰跳,喉間乾得發澀,視綫落在他讓開後,床上顯出的人影身上。
陳讓靠在床頭,和她對視,未言語,微倦眉間略有疲憊。
她站在那沒動,臉色實在說不上好。左俊昊打破沉默:“陳讓左手手臂弄傷了,刀口不長,但是有點深,已經縫合,還要觀察吊水……”
“你們出去一下。”她動唇。視綫一瞬未移,眼裏始終只有一個人。
左俊昊和季冰對視一眼。
“你們聊。”他倆出去,把病房留給他們。
齊歡把門反鎖了。陳讓聽到聲音,抬了抬眸。她走到病床邊,在左俊昊坐過的椅子上坐下。
“奶茶摔了。”陳讓嗓音微沙。
齊歡眼一酸。這是進屋以後,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她低頭,沒應答,沒吭聲。
陳讓朝她看,她劉海垂下來,擋住了臉。他一怔,“哭什麽。”
“……對不起。”她甕聲說。
“我什麽都不懂,還在你傷口撒鹽。”她的聲綫浸在淚裏,“對不起。”
陳讓頓了一瞬,表情慢慢沉緩。
齊歡知道,他的私事,本不該拿到他面前來說的,尤其是在未得他允許的情況下。但眼下這個場景,她忍不住。有些東西堵在喉嚨,一開口就衝破限制洶湧而出。
第一次,她生出了一種濃重的自我厭惡。
陳讓看著她,背靠床頭,被單遮在他腰際。
“你知道了啊。”
和往常無異的嗓音,語氣甚至還要更平靜。
聰穎如他,只看她的表現,聽這幾句話,不消多想便猜得到,她大概是知道了一些什麽。不管從哪知道,怎麽知道,反正就是……瞭解了。
……
初中的陳讓,成績優異,安靜乖巧,是所有老師眼中的楷模。
他平時話很少,但自律嚴謹,對待學習一絲不苟,也從沒有什麽不良行爲。
初二某個晚自習結束後,回家的陳讓途經不知名巷口,遇上一樁惡**件。
一群小混混喝醉酒,把一個女生堵在小巷裏。女生縮在角落哭啞了聲音,呼救聲音斷斷續續。陳讓猶豫的幾秒,裏面傳出更大的動靜。駡咧、驚呼,還有女生抓狂的喊叫。
少年大抵都有純淨熱血,儘管他沉悶又無趣。
陳讓報了警,管了這樁閑事。
女生反抗,沒有讓人得逞,爭執間不甚撞到他們威脅用的小刀上,慌亂的小混混們又被突然出現的陳讓以報警一嚇,鳥獸四散。
陳讓救了一個不認識的女生,被救的女生是單親家庭,父母離異多年,跟著父親生活。
陳建戎一向以兒子爲榮,不吝出力,也算給他撐腰。女孩父親同樣態度強硬,堅持追究。那些涉事的混混們有的流竄躲藏難尋蹤跡,而以李明光爲首的主要分子,無一例外被逮到。
一切因那個叫李明光的小混混而起,他情節最重,在一番處理後,未滿十八歲的他被送到少管所服刑一年。
這件事沒多少人知道,爲了不對受害者進行二次傷害,陳讓自事情發生當晚到後來,一直緘口不言,張非墨是陳讓的同桌,陳讓只在他面前稍稍提過兩句。
那時張非墨沒想到,陳讓自己也沒想到,這件事後來會變成破壞他家庭的噩夢。
爲表感謝,女孩的父親幾次上門,陳讓母親亦數回去醫院看望那個女孩。
一來一往,時間漸久。
幾個月後的某天,陳讓跟他爸回省城去見爺爺,原本說在省城住幾晚,臨時決定提前回去。陳建戎還不忘買了套新的化妝品,帶了陳讓媽媽一直很喜歡,但禾城沒有只有省城才能吃到的小吃。
到家時很晚很晚,快要淩晨,路口的角落停了一輛車,沒誰在意。
後來……
陳讓大概永遠也忘不了那天。
沿著大門進去,衣服從大廳散落一地。他爸爸從進門開始手就是顫的,他跟在後面,聞到那股不同尋常的氣息,看到客廳裏散落的衣服,每個毛孔都凜然爆炸。
一樓客房裏,他救過的那個女孩的父親,跟他媽媽,兩具身體糾纏,**花白。畫面噁心又衝擊。
如驚雷一般的嘶吼,爭吵、哭喊,驚起了夜裏幾盞燈。
而他傻站在原地,看著父母廝打。
初二下學期的末尾,陳讓跟父親親眼目睹了母親出軌現場,對像是他救過的女孩的父親。
離婚手續辦得很快,他媽媽跟那個男人和那個女孩組成新的家庭,迅速搬離禾城。她走的那天,在門口含淚摸了摸他的頭。
他一動不動,沒有表情,問她。
“那我呢。”
她尷尬地收起手,什麽都沒說。
從那個時候起,家裏變得安靜,一樓總是黑沉沉不開燈,地板陰涼,再也沒有暖過。
他爸開始酗酒,爺爺爲此氣得病了幾次。
他媽走了沒多久,陳讓升入初三。進少管所的李明光因爲表現良好被提前假釋,外出卻因意外摔斷了腿,徹底成了殘廢。
他哥李明啓剛出獄不久,把這一切全怪到了陳讓頭上。
那一天晚上,黑漆漆的巷子,天沉得連半顆星星都沒有,和遇見那個女生被圍的時候很像。
陳讓蜷縮在墻角,被十幾個人打得吐出膽汁,李明啓用腳踩在他臉上,狠狠碾的每一下,鞋底的沙子都在他臉上擦出痕跡。
他們點了煙,扯破他的衣領,把煙摁在他胸膛正中。一根煙接一根煙,煙尾燒得猩紅,燒焦他的皮肉,星火和血混在一起,灰摻進薄薄的肉裏,那一點點腥味全被煙味掩蓋。
一聲接一聲:“操你媽!”
一聲又一聲:“你不是很吊嗎?雜種!”
謾駡中,十幾根煙,燙得他青筋爆滿脖間,額頭全是汗,手腳被鉗制動不能動,只有腿恍然無用在地上踢蹬。
胸口的疼痛一陣接一陣,剛消下去,又被新的灼熱燒疼。
李明啓燙夠了,把煙摔在地上,一腳踹上他的臉,後腦重重撞墻,眼前混黑。
他們笑著,說不如尿在他身上,也有說塞點泥到他嘴裏,大概是看他奄奄一息沒了趣味,這些後來都沒做。走的時候李明啓抓了把沙,狠狠撒在他臉上,駡他:“操你媽的傻逼!再給老子裝逼!”
夜色下一片死寂。
張非墨從不知哪個角落沖出來,扶他,問他有沒有事。
他撐著墻站起來,甩開張非墨的手,一身狼狽,一個人晃悠走回家。
他知道張非墨從一開始就在後面,因爲害怕不敢出來,他不怪他。
沒有什麽不對。
總好過他,救了一個陌生人,然後沒有了媽,也沒有了正常的爸爸。
那一天晚上天有多黑。
當臉被人摁進泥裏,像一條死狗一樣,被鞋底狠狠碾著的時候,陳讓徹底懂了。
是他多管閑事。
他活該。
活該。
……
齊歡垂頭對著白棉被,一直沒抬臉。
張非墨說,陳讓父母離婚的事,是他在老師辦公室外聽老師們閑聊聽到的。之後看見他被堵在巷子裏,因爲不敢救他,一直耿耿於懷難受了很久。
初三下學期張非墨轉去壩城,轉學之前,陳讓已經變得獨來獨往,以前只是不愛說話,那會兒卻連正常表情都漸漸沒了。又因爲座位分開,他再沒機會,也不好意思去找陳讓。那段時間慢慢聽說陳讓打架,有人見過陳讓被流氓找麻煩,他戾氣爆發,打架打得很凶,開始不再吃虧。
而早從挨打後的第二天,陳讓就沒再跟他說過話,也沒跟任何人說過話。
‘我媽喜歡我考第一。’
‘如果是我,我不會管。’
兩句不同語境下毫無關聯的話,一齊湧進齊歡腦海裏,交纏著像針一樣紮心。
她根本什麽都不懂。只是因爲他一句不管,就怪他冷漠,怪他不懂得同情,怪他毫無同理心。
可他明明熱血過,曾經內心柔軟,爲不平而勇敢作爲過。
他的善良卻幷沒有得到應得的回報。
父親酗酒,將事情怪在他頭上,對他進行家暴,還有時不時騷擾他的流氓,兩年多過去,時至今天,他還在爲他的善良承擔不該承擔的一切。
齊歡在陳讓面前紅過眼,但真的哭出來,很少,像這次一樣更是頭一回。
喉頭滾燙,鼻尖都紅了。
她用手指勾住他的小指,一根一根將他的五指纏住,直至緊緊扣住他的手掌。
“陳讓……”
她努力抑制抽噎,眼淚滴在泛藥味的白被上。
“你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