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讓和齊歡單獨在包廂待了很久,陽臺上風大,吹得齊歡臉上淚痕幹了又濕,濕了又幹。敏學和一中的幾個人在樓下大廳角落坐,半個小時時間,誰都沒說一句話。
而後,陳讓和齊歡兩人從樓上下來。齊歡的臉色明顯哭過,腫得不成樣子。
衆人挪出位置,讓他們坐下。莊慕問:“現在怎麽辦?”
齊歡搖頭,聲音悶重:“我也不知道。”
莊慕著急:“可是那也不能就這樣讓她把你送走……”
“送走?”左俊昊不解,“什麽送走?”
莊慕臉色難看:“齊歡她媽——”頓了一瞬,改口,“那個女的,要把齊歡趕出去。”
“趕出去?”
一向神經大條的張友玉也臉色糟糕,報了個稀奇古怪的名字:“這個學校你們聽過嗎?”
左俊昊和季冰面面相覷,“沒聽過。”
“在澳洲。”張友玉說,“是個野鶏學校,垃圾到不能再垃圾。那個女的,她連野鶏大學也安排好了,歡姐去了,就是白白浪費幾年時間。”
“那不去不就完了……”
“沒有用的。”這回是齊歡開口,“我的監護權還在她手裏。”她還沒滿十八歲,她的生日在暑假,要到高三開學前,才算真的十八。
“敏學她不會讓我讀了。”齊歡說,“給我半個月時間,讓我去省城考試,考過了去澳洲。如果沒通過,我的學籍就不要想留了。”
方秋蘅說得出做得到,齊歡想笑,然而扯不動嘴角,“我們學校校長說了,我的學費可以全免,被她直接拒絕。她就是不想我好,對外卻還要跟那些朋友說她對我多好多好,準備送我去留學。”
事實呢?野鶏高中,野鶏大學,方秋蘅和石從儒一手安排好,只要花點小錢,就可以把她扔到遙遠的澳洲,每個月裝模作樣給點生活費,任她自生自滅。
她留在國內,明明可以考到很好的大學,但方秋蘅就是不給她這個機會,寧願把她送的遠遠的,眼不見爲淨。
被通知這件事的時候,齊歡的心如墜寒窟,最後一絲希望也沒了。
她想起高一暑假,石珊珊來她家玩,當時石珊珊套近乎和她聊成績聊將來的志願,她一點都不想跟石珊珊講話,一句話堵得石珊珊接不上話,她說:“我想考哪考哪,填了志願我就能考到,你先擔心擔心你自己。”
當時石珊珊臉色就變了,而幾天前方秋蘅告訴她讓她準備出國考試後,她在房間裏呆坐,石珊珊推門進來,站在門邊,像每一次對她笑那樣彎起嘴角,面容柔和,眼裏的盛光卻再也忍不住,也終於不用忍。
“想考哪裡就考哪裡?”她的臉一半隱在陰影裏,一字一頓,“希望你在澳洲,也能像以前一樣有底氣。”
齊歡聽到他們在討論買新房子,或許買完就搬,或許等石珊珊考完高考才走,總之,那些事情都沒有她的份,再與她無關。
他們有這麽多這麽多的時間,可方秋蘅連去看齊參一眼也不肯,也不願讓她去。
她還會有什麽期望麽?
沒了。
從她親眼看著她爸被拷走的那一刻開始,從其後種種開始,她跟那個女人,這輩子只可能是仇人。
……
一桌人全都沉默下來,誰都沒有辦法。
安靜了很久,他們還要說什麽,陳讓站起身:“走吧。”
齊歡站起,跟過去。
“你們去哪?”左俊昊問。
“我們去吃飯。”陳讓說,“你們回去吧。”
莊慕想說什麽,張了張口,還是沒說。
一桌人都看著他們倆,陳讓和齊歡卻沒再說,也不多留,走出店門。
陳讓牽著齊歡的手,兩隻手握得緊緊的,一起幷肩邁入門外的光影裏。
他倆走人,剩下的人還坐著,大約有些怔楞。季冰憤憤說:“聽得真氣人,什麽玩意兒,真特麽想帶人沖到她家去狠狠揍那對狗男女一頓!”
左俊昊道:“揍了又能怎麽樣?揍完齊歡呢?你能負責她以後的生活嗎?能把她帶回家,給她學費開銷支持她的生活嗎?你能說服家裏人,能做這個主嗎?不能說什麽都是屁話。”
季冰道:“你懟我幹什麽,我氣氣還不行啊。”
“我不是懟你。”左俊昊難得深沉,臉上有化不開的愁,“我只是替齊歡難受……也替陳讓難受。”
高中生的他們,胡天胡地什麽都不怕,可是距離真正的成人世界,太遠了。
遠到很多事情,無法抉擇,亦無法保護。
.
齊歡和陳讓去吃晚飯。滿滿一桌,陳讓點的都是她喜歡的。他給她夾菜,自己沒動幾筷子。齊歡苦中作樂,開玩笑:“你不會擔心我沒飯吃吧?放心好了,她還不至於餓死我。”
“沒有。”陳讓還是往她碗裏夾。
吃著吃著,齊歡掉眼淚。
“我爸爸也喜歡吃這個,我們的口味特別像,我喜歡吃的東西他都喜歡,就算不喜歡,他也會全都吃下去,就爲了陪我吃。”
陳讓默默看她哭。
筷子從她手裏掉下,她有點失控,抬手捂住臉,嘴裏的菜吞不下去,味同嚼蠟。
“他總是說我是他的小公主,我要什麽他就給我什麽,我要娃娃,要漂亮衣服,他從來沒有不答應。”
“我都是騙人的,我說我很優秀,我很棒,說超級喜歡自己,都是假的,假的……我有什麽了不起,全都是因爲我爸爸,我所有的底氣都是因爲我是他的女兒,什麽小公主,什麽……沒了他,我一點都……一點都……”
她的眼淚淌到下巴,一滴滴落到桌上。
陳讓坐在她身旁,扯下她擋臉的手,把她的腦袋摁到肩上。他聲音很輕,很耐心,一遍一遍地告訴她:“你很優秀,你很好,你非常棒。”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在家哭了很多天,然而,還是抑制不住。
“我真沒用,什麽都做不了……”
陳讓閉眼,唇貼在她眼角,苦澀的味道似乎沁潤沾染上舌尖。
“你很好。”
他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就像她當初在他病床邊,一邊哭一邊說的那樣。
她很好。
好到他看她掉眼淚,心裏像被刀劃得稀巴爛。
陳讓親掉她的眼淚,喉間澀然。
“你是小公主。永遠都是。”
……
這天晚上,齊歡做了一個決定,陳讓知道。
她很安靜,哭完以後,很安靜地接受了現實。她決定回家向方秋蘅低頭,同意去留學這件事。留在國內是學籍被弄沒,去澳洲是讀爛學校,前途或許盡毀。
兩害取其輕。
那頓飯沒有吃完,但是陳讓永遠不會忘記,齊歡最後在他懷裏再度哭腫眼睛,沙啞著聲音跟他說:“再糟糕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對不對。”
“她想要我去,想要我滾遠,大不了就去。”
“沒什麽熬不過去的,還有希望,是不是……”
他說是,很認真地告訴她,這不是終點,也不是結局。不過是個坎,邁過去,還有很多很多以後。
她在他懷裏,揪著他的衣服擦眼淚,邊笑邊哭,不停地點頭,說:“對,沒什麽過不去,沒什麽。我會好好的,我會努力。等我爸爸回來,就當做他只是去出遠門了……”
這一次的遠門,比以往要久。沒了爸爸看護,她得學會一個人照顧自己,學會往前,學會面對該面對的和不該面對的一切。
然後……
“等他回來,換我養他。”
.
齊歡留在禾城的最後半個月,陳讓每天放學後,都是和她一起過的。兩個人一起吃飯,一起逛街,一起做很多沒來得及做的事。
好幾次,左俊昊和季冰在街上看到他們,兩個人緊緊牽著手,偶爾因爲什麽稍微鬆開,陳讓都會停下腳等她,然後伸手,等再度牽起,繼續幷排前行。
他們只是遠遠站著,從沒有過去打擾。對於那兩個人來說,時間過一天少一天,等齊歡一走,漫長的分別,不知道要持續多久。
時間過得很快,齊歡的爸爸徹底倒臺,禾城好多經商的都在議論這件事。判決下來,不多不少正好七年。齊歡終於見到他,回來之後,在陳讓面前哭了好久。那天過去,再然後她就沒再哭了。平靜地去省城考試,平靜地倒數。
日子掰著手指頭過,該來的還是來了。
走之前最後一天,陳讓和齊歡一起,如常吃飯,逛街,手牽手走過大半個禾城,以前一起去過的和沒去過的,都走了個遍。
九點多鍾,陳讓陪齊歡步行到家門口。不遠處有個公交站牌,再過去就是她現在住的小區正門。
停在路口,齊歡讓他就送到這裏。
“我自己進去了。”
“嗯。”
他們面對面站,他比她高很多。齊歡抬頭看他,仔仔細細把他臉上每一寸看的清清楚楚,銘記在心。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好凶的。”她說,“你以後會不會對別的女孩子笑呀?那不行,你對我這麽凶……”
她在笑,但沒有淚的眼裏,分明已經在哭。
“不會。”他說。
齊歡勾唇,掩蓋唇角的抽搐,努力保持笑的狀態:“我開玩笑啦。我希望你開開心心,我不想這麽自私。只要你高興不管怎麽樣都好,以後要是遇到想對她笑的女孩子……”
陳讓忽然俯身,吻住她。
齊歡怔楞。唇齒相融,沒多久變成吃痛。他攬著她的後腦,不讓她逃,狠狠把她的嘴唇咬破。
許久他才放開,唇瓣上有絲絲血跡。
“我不喜歡你說這些。”他說,“你記住了,是我咬破的。這個疤,我等你以後還給我。”
齊歡楞楞看著他,忍了一路,眼淚就這樣唰地流下來。
“好。”她眼裏泛淚,“那你以後不許對別的女孩子笑。你咬我這一口,我以後一定會還給你。”
黑夜沉沉,齊歡轉身,一步一步朝小區走,陳讓一直站在路口未曾離開。
快到門前的時候,她停住,緩緩蹲下,抱住膝蓋悶頭大哭。
她知道陳讓在後面,她知道他沒有走。
可她沒有勇氣回頭。
這夜多黑,黎明久久不至,壓抑得讓人無法喘息。
有些東西,對齊歡來說,註定難忘。
十七歲這年,她的父親被她的母親送進監獄,她失去了所有依仗,也不得不放棄最喜歡的男孩。
她喜歡的夏天還沒來,可她的青春,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