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硯深吸了口氣,艱難地扶著旁邊的木櫃站起來,走到了那鍋前,只一聞,便知道這粥是糊了的。
此時若是再重新淘米來熬,怕是來不及了,蕭鐸若怪起來,她和廚娘都是吃不了兜著走的。
那廚娘見阿硯抿著唇不言語,也是怕了,竟是噗通一聲跪在那裡︰「顧姑娘,都是我的錯,剛才我不過是一個打盹,誰知道這粥就糊了。還盼著姑娘好歹想個法子,救救我!」
阿硯剛剛做了那個夢,正是頭疼欲裂,心緒難平,此時聽得這廚娘哭泣不止,也是無奈,當下虛弱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廚娘哭泣道︰「我叫潁荷,求姑娘幫我。」
阿硯點點頭︰「潁荷,你先起來吧。九爺的性子你也知道的,如今現熬怕是來不及了,倒不如咱們把這糊了的粥盛出來,想法子去掉那糊味,或許有救的。」
廚娘聽得眼前一亮︰「聽說九爺嗅覺靈敏,這糊味真得能瞞過去嗎?」
阿硯擰眉道︰「總是要試一試。」
廚娘忙點頭︰「好,阿硯姑娘,我聽你吩咐便是。」
一時阿硯吩咐那廚娘去取幾根大蔥來洗幹淨了待用,她自己卻是將那些糊了的粥舀出來,先將鍋底糊了的黑底子用勺子刮了,再重新將上面完好的粥放進去。
忙完了這個,那廚娘的蔥也已經洗好並且切成了半截。阿硯取過蔥來,將其扔到了鍋裡面,這才蓋上木蓋子。
「重新燒一會兒,這糊味能去個七八成。」
廚娘自然是半信半疑,她是怕這粥裡的糊味未曾去掉,反而在粥裡增加了大蔥的辣味,可是此時也沒什麼辦法,少不得死馬當活馬醫,聽信阿硯的,燒起火來。
只燒了約莫一盞茶功夫而已,阿硯便命她熄了火,將灶洞裡正燒得旺的木棍子取出去埋在了灰堆裡,而她自己則是揭開木鍋蓋。
這麼一揭開,熱氣騰騰的粥香撲鼻而來,仔細一嗅,雖依然隱約有一點糊味,可是那點糊味在新鮮蔥香的掩蓋下,並不容易讓人注意到。
廚娘也忙過來聞,一聞之下,不免驚嘆不已。
她鼻子自然不若阿硯靈敏,此時已經無法聞到裡面的糊味,只覺得粥裡面蔥香清淡,混合著那軟糯粥香,分外誘人。
阿硯看她面上露出喜色,卻是道︰「也不要高興得太早了,九爺嗅覺靈敏,這你也是知道的,或許他還是會不喜這粥。」
可是潁荷卻已經是喜出望外了︰「便是九爺不喜這粥,對那糊味生了懷疑,想來也不至於大怒吧?總是能有點盼頭的。」
正說著間,恰好蕭鐸房中的丫鬟過來取粥,潁荷忙過去將這粥放在了黑瓷煲裡交給了那丫鬟,並將幾樣其他小點都裝了食盒,一並送過去。
接下來的時候便有些忐忑了,那潁荷總是不安,在廚房裡走來走去的。阿硯見她這樣,也不忍心回去繼續睡了,便陪著她一起坐在灶台前。
灶洞裡還是有些未曾熄滅的浴巾,在這灶房裡一明一滅地閃爍著。到底是挨著灶台暖和些,阿硯半靠在土坯壘就的灶台一側,眯上眼楮,繼續閉目養神。
只是這一次不知怎麼並不敢睡去了,剛才那個夢,現在想來依然是心驚不已,腦中亂作一團,卻無法理出個頭緒,只能默默地靠在那裡發呆。
灶房裡很是安靜,唯獨外面呼嘯的風卻是一陣緊似一陣,遠方的山上偶爾間還有虎狼吼嘯之聲,雖離得遠,可是在這深夜裡卻顯得格外入耳,聽上去分外驚悚。
潁荷看起來也是個膽小的,不由得湊近了阿硯一些,看阿硯仿佛並沒睡著,在那裡小聲道︰「顧姑娘,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時辰了。」
誰知道這話剛落,外面四更的鼓聲響起來了,遠處深山裡的野山雞也隱約開叫了。
潁荷輕嘆了口氣︰「天快亮了。」
天亮了後,其他廚娘就該來換班了。
而最重要的是,九爺那邊,至今沒來人,可見那粥並沒有觸怒九爺,這一關算是過去了。
正這麼想著的時候,卻聽到外面傳來了腳步聲。
這潁荷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了,忐忑地看了眼旁邊眯著眼楮的阿硯。
「姑,姑娘,該不會是九爺那邊……」
阿硯睜開眼楮︰「不是九爺房中的。」
九爺房中派來的人應該是夏侯皎月身邊的人,都是姑娘家吧,這分明是個男人,還是個年紀大的,頗有些功夫的男人。
阿硯將腦袋靠在溫熱的灶台牆壁上,不免嘆了口氣。
該來的總是躲不過的。
這個時候,卻聽到廚房的門開了,一股子凜冽寒風頓時席捲而來,灶台裡依舊發紅的餘燼被吹得迷離起來,隱約死灰復燃。
小廚娘潁荷緊張地盯著那門口,卻見最先看到的是個灰色的袍角。
緊接著,一個背著手微彎著腰的人走了進來,一雙和藹的臉龐,正含笑望著灶房裡的她和阿硯。
「柴大管家!」潁荷忙上前拜見了。
柴大管家是個和善人,輕易不會責罰府裡的人,潁荷看到他,竟覺得松了口氣。
柴大管家抬手︰「起來吧,你先出去下,我和顧姑娘有話說。」
潁荷看了眼靠在灶臺上的阿硯,見她眉眼淡漠,從外面吹來的寒風肆虐著她額前碎發,越發顯得那張臉蒼白沒有血色。
她見阿硯什麼都沒說,當下只能點了點頭︰「是,我先出去了。」
一時潁荷出去了,還體貼地把門關上了。
廚房的門一關上,屋子裡頓時清靜了許多。
「小丫頭,你命也夠大的。」柴大管家冷笑。
「我如果命不大,還輪得到你來給我說這些話嗎?」阿硯知道自己怕是瞞不過這老奸巨猾的柴大管家的,是以也不裝失憶了。
「你真是好手段呢。」柴大管家慢調思慮地踱步到阿硯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柴大管家,如果我真得有好手段,就該抱緊了你家主子的大腿,迷得他暈頭轉向,哄得他從此對我言聽計從,然後再讓他把你結果了,看你還能不能跑到我面前來說三道四的讓我心煩!」
柴大管家聽了這話,擰眉沉默了片刻,卻是嘲諷地嗤笑一聲︰「說得倒是也對,小丫頭,看起來你是真心不想留在我家爺身邊呢。」
一時他竟然咬牙切齒起來,眸中透出恨意︰「你以為你是誰啊,竟然連我家爺都看不上眼,就這麼糟蹋他一片真心!」
阿硯聽得這話,不由吃了一驚。
她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柴大管家,如果我沒記錯,前些日子你還恨我勾搭你家主爺,害得他玩物喪志,恨不得我趕緊逃離了他身邊呢。怎麼這才數日的功夫,你又罵起我看不上他,說我糟蹋他一片真心?麻煩你想清楚,你到底要我如何?反復無常也不是你這樣的吧!」
柴大管家聽得這個,原本有些激動的情緒逐漸冷靜下來,他眯起眸子打量了一番阿硯,最後終於嘆了口氣。
「我早該知道,你不過是塘水裡一片殘葉罷了,本就無心,又怎麼可能有半分情義。只可嘆我家主子如今——」
阿硯卻聽得皺眉,打量著他,疑惑地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我是殘葉?」
柴大管家聽她這麼說,不由冷笑一聲︰「就是殘花敗柳的意思!」
這話說得,阿硯恨不得抬起手來給他一巴掌,你才是殘花敗柳,你全家都是殘花敗柳!
不過她到底沒打,握起發癢的手,她挑眉道︰「你這個時候跑過來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少囉嗦,趕緊說,要不然明天我就跑到你家主爺面前去勾搭他,看到時候不氣死你。」
柴大管家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也沒什麼好說的,我也不是那冷血無情過河拆橋之輩,如今你能無情斬斷我家主爺心中的情絲,做得很好。過些日子等風頭過去,我便找個機會,送你出府,從此後天涯海角,任憑你去哪裡,只要別讓我家主爺看到就是了。」
阿硯心裡雖然疑惑他的話,並不敢信個確切,可是到底是期望他沒騙自己的,當下點頭道︰「若是如此,那再好不過。若是能逃離這府中,從此後我願改名換姓,又願終生以紗蒙面,絕對不讓你家爺再看到我一眼。」
柴大管家點頭︰「如此甚好。」
一時說定了,柴大管家負手離開,誰知他剛走到門口處,卻又回過頭來。
他的目光落在了阿硯脖子上掛著的那個玉葫蘆上。
阿硯低頭看了看,那玉葫蘆還是蕭鐸送給自己的,說是他母親的遺物,如今經歷了這麼多事,她自然不能平白受了這麼個貴重的玩意兒,只是一時也沒找到辦法處置這物。
此時見柴大管家一直盯著這個看,略一沉吟,便將這玉葫蘆摘下來︰「你家主子的東西,你尋個機會還給他吧。」
柴大管家卻根本不動,也不說話,依然盯著那玉葫蘆看。
此時呼嘯的山風鑽進灶房裡,只吹得灶房裡的長明燈搖曳不定,光影閃爍間,柴大管家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竟猶如荒蕪卻層巒疊嶂的山脈一般,讓人看不透。
阿硯心裡一緊,微咬牙,盡量小心地道︰「柴大管家,你不要這個玉葫蘆了嗎?」
她今晚才明白,這個柴大管家根本就不正常。
他是個瘋子,他自己說出的話都自相矛盾著。
至於這個玉葫蘆,對蕭鐸如此重要,自己是不是不該在這個時候提起這個玉葫蘆,免得一不小心惹怒了瘋子。誰知道瘋子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誰知道正忐忑間,柴大管家卻忽而冷笑了聲︰「給我吧。」
送走了柴大管家後,阿硯徑自站在那裡,卻又想起了剛才柴大管家那張隱晦不明的臉,還有自己夢中那荒蕪的山頭,俯沖而來的非天。
她後背已經滲透出冷汗,發根幾乎豎起來。
她隱約開始感覺到,自己和蕭鐸八世的糾葛,並不是巧合。
這本來就是孽緣,自己一直認為是孽緣,可是過去從來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楚地明白,這孽緣背後怕是有些緣由的,甚至是——有人蓄意而為的。
柴大管家這個人,曾經出現在自己的往世嗎?
她努力地回憶著曾經在自己七世的人生中出現過的每一個人,卻不得而知。面目相仿的自然是沒有,可是若是其他,無論男女,但凡行為詭異點的,總該有個端倪。
可是她真得沒有注意到,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嗎?
她閉上眼楮細細地去想,可是心口那裡卻倏然收縮,一陣熟悉的疼痛再次襲來。
無奈地抬起手,撫住心口的位置。
她這輩子竟然也是有心疾的,而且這心疾,總是會適時地在最關鍵的時候發作。
「我只是想多活幾天,過一過別人柴米油鹽的日子,這有錯嗎?」阿硯茫然地望著灶台裡那因為風吹而死灰復燃的餘燼,喃喃地這麼說。
正在這個時候,門再次開了,進來的是潁荷。
潁荷竟然是滿臉喜悅的。
「姑娘,剛才九爺那邊的夏侯姑娘命人傳來消息了,說是九爺昨晚很是喜歡那個宵夜,特別是那個粥,九爺品了半個時辰呢。夏侯姑娘還說了,以後日日做一個那種口味的粥。」
阿硯聽著這個,無力地點頭︰「好……以後天天把粥熬糊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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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她依舊忙碌在廚房裡,每日精疲力盡忙得憔悴不堪,夜晚還會被叫起來一次去給蕭鐸做宵夜,而且必是要做一份蔥插糊粥。
如此幾番下來,她也實在是受不住了。
雖說廚房裡有各樣食材任憑她取用,可以做出各色花樣來為自己調理身子,可是阿硯卻明白,那根本是治標不治本的。
她現在每晚都難以入睡,有時候剛合眼就是各種夢,夢裡光怪陸離,有柴大管家,也有蕭鐸,更有非天,那些夢境猶如一鍋糊了的粥般在她腦中回蕩,可是當醒過來後,她心中只留下一片驚悚,卻絲毫不能記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一日傍晚時分,好不容易忙完了,她身上裹著一件棉衣,麻木地走在院子裡,此時眼瞅著已經是快開春了,院子裡不再是一味的頹廢荒涼,在那枯敗枝葉間偶爾能看到一點惹人的綠色。
她深吸了口氣,感受著春日的氣息,心裡卻是有萬千情緒。
也不知道父母弟弟如何了,還有何小起,至今沒聽人提起過呢。
正想著呢,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腳步聲不輕不重,頗為均勻,一聽便不知道不是尋常人等。
阿硯忽然意識到什麼,腦中意識一個模糊,猛然轉首看過去。
卻見枯木小徑之間,是一身玄黑長袍的蕭鐸。
許多日子不見,他眉眼依舊是往日模樣,可是卻已經是神色冷漠,仿佛冰玉雕刻一般,那幽深的眸子清冷到猶如萬年寒潭一般,看不到絲毫的波動。
甚至於他看到阿硯的時候,也仿佛看到個貓狗一般,那眼神絲毫不曾停留,就那麼清冷淡漠地滑過。
這樣的蕭鐸,實在是陌生的,可是又是熟悉的。
這不就是曾經那個視自己如無物的蕭鐸嗎,那個會抬手間隨意結果自己性命的蕭鐸。
阿硯低下頭,咬唇,心口開始隱約作痛。
其實也不是沒有疑惑過,為什麼這一世那個熟悉的蕭鐸和往世截然不同,如今她才懂了。
蕭鐸依舊是那個蕭鐸,只不過自己這一次和他相遇的早了。
冰冷陌生的眼神原本已經滑過,可是卻又重新落到了阿硯臉上。
蕭鐸微微擰眉,低啞清冷的聲調淡淡地問︰「哪裡來的醜丫頭,不知道規矩嗎?」
阿硯聽得這話,微怔,萬般情絲自心頭掠過,卻不知道那滋味是惆悵還是苦澀。蕭鐸的話語疏遠冷漠,仿佛她和他,從未相識過一般。
她走上前,跪下,恭敬地道︰「見過九爺,給九爺磕頭。」
蕭鐸居高臨下地望著地上跪著的女子,冷笑一聲,語氣中是滿滿的嘲諷︰「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阿硯乖巧地答道︰「這府中又有哪個如九爺這般龍章鳳姿?婢女自然猜測您便是九爺。」
蕭鐸聽到這話,垂眸審視了她半響,卻見寒風吹拂下,她細碎的額發在那白淨的額頭上瑟縮顫抖。
他眸底倏然變了顏色,驟然抬眸看向別處,冰冷鄙夷地道︰「一個醜丫頭罷了,倒是個伶牙俐齒的。」
說完,他一撩袍角,拾階而上,徑自往枯木深處走去了。
阿硯抬起頭來,看向他離去的方向,卻見那背影削瘦寂寥,袍角飛揚間原本是該飛揚灑脫的,可是此時卻透出一股淒冷的無奈。
其實這麼多輩子了,自己和他的緣分也就那樣吧。
一面之緣,生生死死,這是從一開始就註定的魔咒。
她打不破,便不再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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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蕭鐸的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艱難。
他腳底下猶如尖刀鋪地,每邁出一步,都覺得腳底劇痛難當,鮮血淋灕。
他沒有回頭看,可是他卻能感覺到,就在他的身後,阿硯一定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
據說她失憶了,可是他知道,她應該沒有的。
好好的怎麼會失去記憶呢,她不過是為了蒙蔽自己而裝傻罷了。
就如同她在自己面前裝作不會說話,傻乎乎地把自己當一隻貓,其實都不過是厭惡自己罷了。
那一日幾乎將她活生生掐死,如今又冷落了十幾日,也折磨了她十幾日,她——可曾有半點的後悔?
蕭鐸僵硬地命令自己抬起腳來,不要回頭看,就那麼一直往前走。
假如這個時候阿硯能叫住自己,給自己一個解釋——不,其實不需要解釋,只要她叫住自己,讓自己停下來,他就可以原諒,可以既往不咎。
可是當蕭鐸一步慢似一步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了那條小徑的盡頭,身後依然不曾傳來任何聲響。
小徑深處,其實是一片荒蕪蕭瑟,枯葉滿地,枝椏覆霜,偶爾間有些許殘雪不曾融化,冬日裡的衰竭依舊籠罩著這裡。抬頭間,是灰濛濛的天,其間有光禿的枝椏,並寂寥淒清的鳥巢孤零零地高懸其上。
蕭鐸清冷好看的唇角勾起一個淒涼寂寞的笑來,帶著濃濃的嘲諷。
他是在嘲笑自己。
如果說之前的那番絕情絕義的話語已經讓他的心化為一片死灰,那現在她的沉默,無異於在這死灰之上狠狠地踐踏幾腳。
她是真得不喜歡自己,所以才會這樣。
蕭鐸望著灰濛濛的天空,腦中卻浮現出在淒冷寒風中,她白淨額頭上那細碎的額發,細軟生動,就那麼在她眉眼上方輕顫。
絕望從心底某一處緩慢地擴散開來,猶如一滴墨汁浸潤在空白的宣紙上,迅速地蔓延淫潤,最後將整張宣紙染為黑色。
蕭鐸清冷到沒有情緒的眸子微微眯起,抬起手來,骨節分明的大手緩緩地落在了心口處。
在那裡,那種陌生又熟悉的疼痛在一點點地啃噬著他心尖最柔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