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不遠的一家三層樓客棧,名為倚翠客棧,在京城也是小有名氣,因為樓中不僅提供著住宿與熱水,還有熱騰騰的膳食美酒,更是還有鶯鶯燕燕的賣藝女子,邊吃著飯還可以邊聽著小曲,也算是秀色可餐,此時外面正下著雪,但客棧裡卻是熱鬧的很。
雖然這些女子口中說是買藝不賣身,但哪一個不是風塵中打過滾的,普通女子又如何敢來這滿是男人尋樂的地方,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只要給到價錢攀得到關係,賣的東西又何止藝這一字,此時靠窗近的一桌,便有三個男子坐在那裡,旁邊還有兩個打扮素淨的少女抱著琵琶如叮咚流水般的輕彈著。
“難得白天出來偷個閑,咱們這頓可是不醉不歸了……”一個身著藏青短衣的男子嘻哈的招呼:“喝啊,劉兄,簡兄,今個我請客,你們不要客氣了……”
那個被稱劉兄卻是苦笑的搖了搖頭道:“謝兄弟,我昨晚跟兄弟喝了幾碗,早上再接著喝可是吃不消……”心卻道,都這麼大歲數了哪能跟你們年輕的比,如今禁軍當真是如狼似虎,新進的幾人一個個出任務跟不要命一樣,喝酒就跟喝水似的,讓他這個在禁軍待了七八年,再混個兩年就享安樂的人哪能經得住。
“簡兄,來咱倆喝……”謝清成大咧咧舉著碗,看向靠窗邊坐著一個黑衣男子道,那黑衣男子全身面目冷冽,沒有表情時只覺得周身之氣肅殺千里,剛毅的臉龐其實並不難看,但卻是線條冷硬毫無柔軟之感,尤其是靠近鬢角的一塊手指長的疤痕,遠看倒不覺得什麼,近看更顯得整個人極為不善。
他原本只是坐在那裡,大概是多年的嚴酷訓練,整個腰背挺直手臂橫在桌上一動不動,似堅硬的如一石雕般,目光一直盯著窗外,聽到謝清成的話這才回過頭,眼底極為冷靜肅然,語氣中也隱有嚴厲的將謝清成拿著碗的手按下道:“最後一碗,晚上我們有任務!”說完便兀自的倒滿一碗,仰頭一口飲下。
謝清成喝完不免嘀咕道:“簡兄啊簡兄,你這人可真沒趣,喝個酒還要顧頭顧尾實在掃興的很,這男人嘛,得意時需盡歡,沒有酒沒有美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那三年的地獄他可是全靠著這些才能熬出來,否則早全身是血的去叩見死去的爹娘了,想到後來到了殘酷戰場,落入千軍萬馬之中不生便死的境地,那俘虜裡的一個軍妓當真讓他在絕望中涌起了生存的慾念,那高乳肥臀老子還沒享受夠呢,怎麼能這麼隨便的就死了,想著那極致銷魂的幾夜,頓時又飲了一碗火辣辣的燒酒。
目光不由的移到了那兩個彈曲的小妞身上,其中一個倒是胸脯滿得很,捏起來感覺應該是不錯的,謝清成眯眼看了一會兒,隨即不知想著什麼嘿嘿的笑了兩聲,一扭頭想說點什麼,頓時便看到了被簡舒玄打開窗的外面雪景。
這也不要緊,關鍵是樓下不遠處正有個女子嬌嬌的聲音訓斥後面的丫環道:“碧煙,你還在那裡磨蹭什麼呢?快點走……”路上行人較少,所以這聲音聽起來竟是極為清晰,雖是怒斥但卻是聽著極為清脆悅耳,不由地讓人想目光探去,仔細看看那聲音的來處。
幾人的眼力非凡,百里穿楊都不在話下,更何況是樓上樓下那點距離,自然將人看得清楚,一時間謝清成眼中一亮,口裡不由地流露出讚嘆之音,“好嬌媚的女子,好豐細的身條……”待看到那嬌小姐訓斥完自己的丫頭,竟是急急的手輕提著裙擺,也顧不得女子禮儀,開始邁著小步跑了起來。
因女子沒有套鬥蓬,裡面只著了件薄些的錦衣,樣式是京城現下最流行的剪裁,此時正緊緊的貼著女子的身形,豐隆有致的胸腰一攬無疑,尤其是跑動起來,就在謝清成全神貫注,嘴裡還道著:“京城果真臥虎藏龍,市井之守居然還有這等美色……”一時恨不得眼睛都長到窗外,突然窗戶被一隻手用力關上,帶著一股怒意般濺了一桌子雪水。
“喂喂,簡兄你關窗戶幹嘛,快點把窗戶打開,兄弟要看看那女子是哪個富戶的千金,回頭好去送了聘禮娶過門,你可不能壞了兄弟的終身大事啊……”剛咋呼的一說完那謝清成便察覺到簡舒玄的不妙起來,因其眼睛剎那間冷意翻飛,看向自己的眼珠子黑得似要將他開了一樣,使得他一時間收回了視線,下半句話又咽了回頭。
謝清成別看平日嘴裡左左右右的不著調,各種陋習也都有,好玩好色好動,但是唯有一樣就是心裡特別的服簡舒玄,能不服嗎?沒有這個人,他已經不知在哪個山頭樹底埋著,算一算當初未入軍前就被簡兄以一條腿救過一命。
進了那半人半鬼的地方後,若不是簡舒玄數次拼了命的暗裡留手他恐怕早已死在他人手下三五次了,更不提後來在戰場上若不是這個好兄弟在不要命的死囚犯裡有地獄閻羅的稱號,他又怎麼能在萬人大戰中全身而退,還能有朝一日活著進皇宮,那時他就發誓過,日後定要給簡兄做牛做馬了。
此時見了那地獄閻羅的目光再現,謝清成一個大小夥子也是心頭顫顫,說怕得要死倒不至於,就是長時間受其淫威,舌頭一時轉不過個,同時心頭也是回想著自己剛才哪裡說錯了,但想來想去也沒有過火的,因平日他經常這般說話,便是在青樓說得更過份的都有,怎麼突然間簡兄就這般冷眉冷眼的,似他要再說一句就要挨拳頭一般,想起簡舒玄的鐵拳謝清成便覺得臉皮都哆嗦,誰能告訴他簡兄到底在刮哪股風。
對面姓劉的男人見著忙引開了話題,免得兄弟倆在客棧大打出手,他們打不要緊,這客棧可是要毀了,而簡舒玄此時哪有心情說話,臉上是陰雲密布,一隻手還握著一隻杯子,誰也不見那杯子周邊龜裂的痕跡似一碰就碎一般。
他只要一想到剛才那女子手提著裙擺,露出了女子不輕易給外人看的小巧鑲著白粉珍珠的繡花鞋,及那身不似良家婦女般的穿著,便覺得胸口有火覆蓋,一時間燒得理智全無,但他的心境早已經過地獄的磨礪,越是失去理智反而便越發的冷靜起來,只是桌上的那兩壇酒最後卻都一人的腹中。
沈荷香匆匆進了家門,正好沈父也聞信趕了回來,父女兩個滿臉焦急的進了母親房間,只見柳氏正躺在床上,臉色有些蒼白,但已經轉醒,精神卻還好些,沈荷香見狀不由的眼淚撲撲落下,她已經失去了一次,再也經不起失去兩次的打擊,強忍著淚跪趴在床頭雙手攥著母親的手。
沈父也急得不行,催請了兩次才總算將大夫請了過來,那老大夫坐堂三十餘年,鬍子都花白了,第一次被個夥計拉得跑,一路氣喘噓噓差點背過氣,還以為這家是得了什麼急症,結果把完脈全家人都驚呆了。
“這一路可是要了老夫的命了。”說完老大夫便收拾起隨身藥箱背在肩上道:“令夫人這是喜脈,已經二月有餘,只是身體微虛,這段時間好好靜養不宜多動,若不放心我便留個安胎的方子,先讓她服著。”
沈父是腳下飄著付了診金,將人送出門去,返回時才終於回過味了,三十多歲的人竟然跟十幾歲的小夥子一般一步三竄的進了房間,站在床邊看著妻子手都不知放哪裡,激動的聲音都在顫抖:“蕓兒,孩子……”柳氏早已高興的不知如何是好了,眼晴裡帶著淚手一直放在腹上。
哪裡能不激動呢,半輩子受老宅人的譏笑,被人說是絕戶無子,被人說是不下蛋的雞,哪個男人都受不了,哪個做□子的都心裡難受,但早先柳氏不是沒看過,胡大夫說她生荷香的時候傷了身體,後來又受了寒氣,不容易有孕,那時沈父和柳氏都絕望了,以為一輩子只有荷香一個孩子。
搬到京城家裡慢慢生活好了,柳氏也不是沒動過給沈父納妾的想法,但沈父極愛妻女,怕像父親那般再納個人進來弄得家裡雞犬不寧,使得妻子和女兒受罪,柳氏也只好做罷。
後來在閨女百般勸說之下,又找了京城裡精通此病症的坐堂大夫把脈,那大夫的說法與胡大夫所說一致,但卻沒像胡大夫說得那般死,給開了個方子道一直服用此方,過個七八年或許身子調養過來還能懷上一胎,當時柳氏便死心了,七八年後她已是近四十歲了,哪還能生呢。
但閨女卻一直執著的按方子拿藥親手熬煮,銀子花了也不能倒掉,柳氏也只好當是調養身體便一直喝著,心裡卻也暗暗想著,如果七八年後真能調養好,她便是拼著一死也要給沈家再填個一兒半女,卻沒想到沒有等到七八年,這才兩三年的光景,便得了一胎,沈父和柳氏的激動心情可想而知。
沈荷香悄悄掩上了門回到了自己屋裡,臉上欣然的帶著一絲喜色,她聽到丫頭說母親暈倒心裡著實急得很,母親身體不好她與父親都知道,平日除了家裡的事,外面鋪子貨物的都不用她操心,雖然這兩年已經好多了,但以前在老宅落下的隱疾還在,時不時的頭疼腦熱,而且她記得在前世母親就是今年病重去世的,這時間一對上,如何不讓沈荷香心急如焚的往回跑。
卻不曾想最後竟是一樁天大的喜事,前世柳氏只有沈荷香一個閨女,到死時也覺得愧對沈父,最後抑鬱而終,而這一世沈荷香總算是盡全力的彌補父母這個遺憾,別人只知她每每的去藥鋪拿藥,卻不知她次次親手泡好,並往裡滴七八滴泉液,只希望藥效能好一點。
沈荷香進了屋剛坐在梳妝檯前,碧煙則眼圈紅紅的抱著那鬥蓬走了進來,見著小姐便撅起嘴,剛才在大街上挨了小姐一頓罵,她正委屈著呢,就算罵私下罵好了,何必非在大街上,丫環也要臉面的,而且小姐以前從來不這樣的。
沈荷香從鏡子裡見著她的樣子,頓時又好氣又好笑,看看看看,這丫頭的性子哪是丫頭的樣子,都是她慣出來的,若是在大戶家早就幾棒子打出去了,還能讓她在這裡好生站著,不過她此時心情好,就不與她計較了,便故作沒見到般道:“一會讓廚房做點清淡有營養的湯汁,以後菜裡油膩少些,多做幾樣夫人愛吃的,還有,記得去買點酸果脯回來留著給夫人下藥……”
碧煙見小姐絲毫不提之前的事,只得應了一聲,又想到夫人有孕,小姐老爺都高興,若自己這般難免招人嫌,如果討好些說不定能多得賞銀,頓時又露出點笑道:“小姐,夫人前兩日接了趙家大戶的貼子,說是去趙家外院賞梅,明日便是了,可是夫人現在身子不便,是不是讓人去將貼子退了……”
賞梅?沈荷香拿起桌上木梳順著頭,心裡卻道這些有錢的商戶人家也是奈不住寂寞,偏要學那京城貴女的做派,搞什麼賞梅賞菊會,其實就是互相攀比拉關係,商戶人家雖然地位低下,但這些年隨著一些大商人與一些有權的官員交好,然後紅商金商相繼出現,商人明顯地位提了上來,買官的也有不少,這香料大戶趙家便是其中之一,剛與那三品大員結了親,這便開始炫耀起來。
但人家畢竟是大戶,像沈家這樣的小戶卻是惹不起,退貼無疑是打人臉面自然不能做的,母親有了身子不宜多走動,那就只能她代為去了,好在唐家母女也是要去的,且早已與柳氏定好,到時跟著唐家的馬車即可,畢竟一個商戶弄得不倫不類的花會,她還沒怎麼放在心上。
但卻沒想到,這一去竟會讓她後悔的頭皮都發綠了,如果能再重來一次,她寧願退貼得罪趙家也不會去參加什麼賞梅會,果真是霉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