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裡開著暖氣,坐久了就有些燥熱難耐,梁霜影脫下羽絨服,裡頭是一件純黑的圓領毛衣,她用雙手捧起白瓷的杯子,一邊喝一小口,一邊與他交談,一句一句,窗外陽光何其燦爛而悠然,儘管路人來去匆匆。
「我剛剛開車過來,就離這兒不到一公里吧,經過一個隧道,旁邊的山上是寺廟?」
他問著,腦海裡出現朝著那光亮前行的畫面,開出隧道,反季節般茂盛的林木,蓬勃如春,令人恍惚。遠遠眺望到一座古代建築的金頂,居於山腰上,是廟宇又似道觀。日頭正好,頂上一片片琉璃瓦,光鱗似海波蕩漾,有幾分登仙的味道。
「瀾殊院,拜佛的地方。」梁霜影坐公交來的時候,也經過了那兒,所以她很肯定的說。
溫冬逸覺得這個名字耳熟,「景點?」
她點點頭,又說,「挺高的,而且晚上去才有意思……」
梁霜影聲音漸止,轉過頭,一個女人已經來到了他們眼前。她頭髮齊肩露出耳朵,臉上是淡淡的妝,打扮簡單幹練,襯得人乾淨舒服。
來的路上,馮念起草了一肚子寒暄的詞,到了這兒瞧見梁霜影,卻給硬生生卡住了。那個像白瓷做的表妹眼睛和鼻尖都透著紅,她羽絨服都脫了,總不會是凍的,況且馮念跟她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從小一哭就紅鼻子。
於是,馮念揣著滿腹的懷疑,看向桌對面的男人。溫冬逸直腰整了下衣領,正要撇清自己的嫌疑——
「睫毛掉進眼睛裡了。」梁霜影先對她說著。
比起這個可信度略低的解釋,溫冬逸一臉所聞即實情的平靜,稱得上毫無破綻。
週末商場裡的每家餐廳無論評價好壞,都是人滿為患,排號的廣播拐個彎還能聽見,舌尖上的國人。除了快餐式的拉麵館,只有這間叫不出名字的義大利餐廳,門可羅雀。
翻開他們的菜單,也就能理解為何這間餐廳鮮人問津,和門前服務員高冷的杵在那兒,偏不吆喝的原因了。
溫冬逸坐在馮念對面,她坐在馮念旁邊,挨著落地窗。
食物沒有上桌前,她時不時就會注意桌上那只用來裝飾的玻璃杯。杯子裡頭放著鋁殼蠟燭,一動不動的燭光小而寂寞,映著杯壁上白亮的雪花,光與熱都不能將它融化。
她沒見過真正的雪,猶記得前年聖誕節,也是這個商場辦了個活動,他們要在室外人工造雪,大批前來圍觀的人,和小商販堵得整條街水洩不通。十點一到,鵝毛般的『雪』就像吹出的肥皂泡一樣,稀稀拉拉的落下,小孩子都望天發愣,別說大人,心裡大概有無數句阻礙文明進步的話,想對主辦方說。
模樣精緻的美食擺了滿桌,溫冬逸與馮念卻幾乎沒怎麼動,兩人隻閒談閒事,常聊到溫哥華舊憶,無關風月。
被晾在一旁的梁霜影低著頭安靜用餐,把他們的交談,一句一句,聽進耳朵裡。原來他跟誰都能聊得起來,跟誰都能聊得自然輕鬆,他對誰都是親切友善,不論出自真情假意,她不是特例,不是恰似故人來的故人。
梁霜影不懂自己哪兒不對勁,就是喪失了說話的欲/望,一塊牛排切來切去,還是那麼多。
終了,她都不記得自己吃了幾口東西。
馮念起身去化妝間。溫冬逸的目光自然就轉向,今天胃口不好的小姑娘,剛想問問她吃不吃雪糕,就看她迅速站起來,步伐匆匆地跟上馮念。
察覺到有人靠近自己,馮念回頭看見是她,慢下了腳步,等她並肩,悄聲說,「等會兒我跟他說一聲就走,你是跟我一起……還是和他再逛逛?」
她以為馮念要的不僅僅是吃頓飯這麼簡單,「多聊一會兒不好嗎?」
「霜影……」她將雙手伸向水龍頭下,低低訴說,「他根本就看不起我,更看不起我的家庭,對他而言,我是個腆著臉往上湊的女人,他出於修養不說破,處處又透著高高在上的憐憫。」
流水聲戛然而止,她問,「你覺得這樣聊天,我會開心嗎?」
不能怪她過於敏感,或許曲解了溫冬逸,她在梁霜影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感受不到俗世的現實和殘酷的競爭,每天都是莽撞而歡喜。後來的日子,就將這份積攢的美好,從週遭的人和事之中,一點點剝削,最後剩下冷漠與刻薄,與生活為伴。
馮念擦著手說,「我不要把自己的人生,捆綁在一個男人身上,今天他可以滿足我的物質生活,明天他就可以把給我的一切給別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沒有值得被賞識的天賦,也沒有優厚的起點,只好在最美的年華裡東闖西蕩。即使不曾想要後退,也希望能有百餘把利刃,就插在她來時的路上。
她說完之後,梁霜影默不作聲。
馮念內心扶額,不該跟她講這些,於是捏了捏她的肩膀,「別想太多,別放在心上,OK?」
忽然,馮念記起自己的例假就是這幾天,保險起見,又柔聲對她說,「出去等我吧。」
趁人都不在,溫冬逸就把單買了。接過服務生遞來的卡和賬單,手機緊跟著震起來,他接起了聽見那邊人說著,「我說那什麼……溫大老闆,您把我們都叫來這兒,自個兒沒影了?」
光想著找梁霜影,那群狐朋狗友都忘乾淨了。
溫冬逸很乾脆的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起身的同時,順帶把卡和賬單放進外套內側的口袋,就看見向他走來的人,他頓了頓,手從外衣裡拿出來,兩步上到她面前。
突然靠得這般近,彷彿能聽見他手機那頭傳來的人聲,她整個人都緊繃了下,而他只是為了把什麼東西按進她的手裡,低聲說,「密碼六個六。」
在最危險的距離停下,又往後退,卻放任目光直直的與她撞在一起。
溫冬逸連退了幾步,轉身前做了個「走了」的手勢。
直到他離開的背影,消失於餐廳的門外,梁霜影低下頭,攤開掌心,是一張白金卡。
梁霜影腦袋發懵的,只知道這頓飯結束了,她想拿走椅背上的羽絨服,瞥見馮念從化妝間出來,她下意識的把那張卡藏進了羽絨服裡。
她覺得自己這個舉動非常奇怪,完全沒有邏輯可言,所以下午回到家,她就坦白從寬了。
她說是馮念去洗手間的時候,溫冬逸硬塞到她手裡的,塞完人就走了。
覃燕聽完這事兒之後,盯著擱在洗碗池邊上的白金卡,足足愣了有一分鐘,然後扔下洗了一半的碗筷,扯著抹布蹭了蹭手,才敢去碰那張卡。
覃燕琢磨著這個溫冬逸,又是帶她出去玩,又是給她塞銀/行/卡的,會不會……她把腦袋晃了晃,也有可能他們這些二世祖,出手就是這麼豪爽。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女兒比馮念討人喜歡,就算今兒錯過姓溫的,明兒找的也不會差到哪兒去。覃燕坐進沙發裡,洋洋得意的扭了扭臀,打了個電話給覃玫,把這件事說了。
覃燕還出了個主意,溫冬逸下榻哪個酒店,萬思竹不會不知道,想叫馮念「上門」去還,被馮念嚴詞拒絕,沒得商量。覃玫細想,也覺得有點太掉價。最終她們達成一致——
他把卡給了誰,就讓誰去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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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十一點,梁霜影駐足於這間度假酒店的旋轉門前,摸了摸口袋裡的卡,沒忘帶。
深色的窗簾疊在白紗之上,留有一段距離,白的一道豎光,將整間房分割,靜如一張黑白的照片。電話鈴聲吵醒了這份沉靜和床上的男人,他異常煩躁的伸出胳膊,抓起聽筒,拉扯到耳邊。
「溫先生您好,這裡是前台,有位梁小姐找您。」
他冷聲冷氣的說,「不認識。」
「好的,打擾……」
「等等……」溫冬逸眼睛都沒睜開,擰著眉倦意深重的說,「讓她上來。」
房門外的梁霜影微愣,門裡的男人頂著蓬亂的頭髮,單單穿著件藏青的睡袍,勉強算是穿著,她都不知道該往哪兒看了。
他面無表情的轉身,她埋著頭跟進去。
梁霜影走到餐桌似的長桌旁,話來不及說,溫冬逸已經打開冰箱,胡亂一撈,再把這些飲料和礦泉水往桌上一拋,她急忙俯身去攔,沒攔住的悉數滾落去了地上。
他回了房間,把門甩上。
她眨了眨眼睛,起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