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建康宮相連的皇家園林北苑,經數次擴修,園中亭臺樓閣,碧瓦朱甍。花木掩映之間,說不盡的雕欄玉砌、飛閣流丹,宛如人間仙境。
而今就連這裡,也逃脫不了被侵入的命運。叛軍如蝗湧入,將內中值錢之物全部搜刮一空,連裝飾廊柱的鎏金外層也不放過,整片整片地被剝除,最後剩下光禿禿的立柱。至於園中花木禽鳥,或被踐踏夷平,或遭折頸斷翅,輪番掃蕩,徹底劫掠過後,這才呼嘯而去。
這一夜,四更將過,正是黎明之前最為黑暗的一刻。北苑裡漆黑一片,寒風掠過飛簷殿角,颯颯起聲。
……
秘道十分狹窄,最寬處,也只能容二人並排通過,長約十里,從興善寺原址的地下開始,一直通往城中。
秘道的盡頭,就在北苑之中。口子極小,只能容一人彎腰進出,又隱在一座假山之中,以怪石遮掩,和四周契合得天衣無縫,年深日久,其上又生滿蒼苔,若非知情之人,便是停在假山之前,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連夜探明情況之後,一行人循著原路,迅速返回,召人商議對策。
考慮到秘道狹窄,短時間內,很難能容大隊士兵同時上去,而從北苑到坑殺人質的坑場,距離也不算近,以如今城中叛軍的警覺,中途不可能不被發現。
帶領士兵入城的那人,除了要保證自己在可能面臨的重重包圍中脫困而出,更重要的,是在主力人馬攻入城池、抵達坑場之前,救下那些隨時可能喪命的人質。
這個行動的艱巨程度,可想而知。
帳中燈火通明,照亮了一張張的面孔。
那些平日勇猛無儔的軍中將領,此刻卻無一人出聲。帳中一片靜默。
並非膽怯不敢應承,而是擔心自己能力不夠。萬一若是不成,後果可想而知。
數千條人命,誰也擔待不起。
高胤正要自己攬下,忽聽李穆說道:“我帶人入城吧。”
高胤一怔,忙道:“還是我去吧。我必全力以赴,力保人質性命。”
李穆道:“倘若由你指揮攻城之戰,你有幾分把握?”
高胤思索了下。
“建康城牆當初建成之後,這些年裡,曾數次上報,因地基濕軟,坍陷變形,後雖經數次修補,但若以投石機同時投以大量巨石,持續撞擊,一個時辰,必能見效。”
“那就這般安排。你負責在外攻城,我帶人走秘道入城,裡應外合,儘量將傷亡減到最低。”
他話音落下,大帳中再次靜默了下去。
高胤望著李穆。
他的目光平靜,語氣亦如常,絲毫不見張揚,但卻叫人油然感覺到了一種猶如泰岳踞於面前般的沉穩和隱威。
高胤心裡很是清楚,這件事由他去做,勝算會比自己更大。
但相應的,危險也就更大。
而他要救的那些坑中之人,其中不少,就在不久之前,還曾是他的敵對。
他和李穆對望了片刻。
生平第一次,他真真切切地知道了何為敬服。
他不再堅持。從座上起了身,來到他的面前,單膝下跪,向他行了一個軍中之禮,恭敬地道:“高胤領命,必不負大司馬所托!”
帳中其餘將領亦紛紛效仿,全都跪在高胤身後,爭求希望能夠隨同李穆一道入城。
李穆起身,將高胤和眾人一一扶起,笑道:“跳樑者,雖強必戮,何況是這群烏合之眾!這一仗,必除惡到底,以警醒四方,奮揚義武!”
眾人熱血沸騰,聚在一起,領命之後,各自散去準備,矯健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戰鬥,即將來臨。
……
慕容替從入城殺了榮康之後,便半步也未再踏入建康宮,一直宿於城門附近的營房之中。
這個初冬的下半夜,五更未到,他從黑暗的夢境裡驚醒,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種近乎本能般的不祥預感。
彷彿這座城池之中,就在此刻,正發生著什麼他所無法得知的危險。
他知城外的軍隊遲早會發動強攻。
他亦心知肚明,想靠城中這群暴徒再次起勢,哪怕只是守住建康,亦是癡人做夢。
那些被他靠著搖唇鼓舌和真金白銀說動而願意暫時聚在他手下的叛軍,和他一樣,不過是各有所圖。便彷彿一座築基於流沙之上的屋,搖搖欲墜,隨時便將面臨坍塌。
但他不在意這些。
那些人最後便是死了,也只能怪他們自己被利欲所驅。
在他獨自進入這座城池之時,他便沒想過將來。
他是個沒有將來之人。
他想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等著李穆的到來。
李穆的首要目的,必是解救人質。而他已在城門設下重重關卡,重兵以待。
只要李穆攻城,人質便將被徹底活埋。
那些人裡,除了南朝的士族高官,還有許多降卒。
他要讓李穆也嘗一嘗失敗之下的那種無能為力之感,到底是何等的錐心滋味。
慕容替的雙目因連日來交織的疲倦和興奮,變得充血而發紅。
他正要走出營帳,聽到遠處城頭的方向,傳來了一陣喧囂之聲。
他的心一跳,立即衝了出去,看見那個方向,起了一片跳動的火光,在遠處那將白未白、即將破曉的晨曦的映照之下,刺目無比。
一個榮康的舊部將領正騎馬而來,到了近前,一臉興奮告訴他說,城外的南朝士兵方才突然逼近,企圖趁黑髮動突襲攻城,卻不料城中早有防備,在火油和箭陣反制之下,對方偃旗息鼓,放棄攻城,又退了回去。
“陛下果然神機妙算,料到南朝人會偷襲!那李穆也不過爾爾!陛下請放心,我已帶著兄弟們布好了天羅地網,只要李穆膽敢入城,便叫他有去無回……”
那人在慕容替的耳邊不停地奉承著。但慕容替心底的那種不祥之兆,卻變得愈發強烈。
他轉過頭,盯著坑場的方向,尚在遲疑之時,突然,城北皇宮的方向,隱隱又似起了一片廝殺呐喊之聲。
雖若有似無,但因為滿城死寂,聲音還是傳入了耳中。
他的臉色微微一變。
那榮康的部將也聽到了,一愣,臉上隨即露出怒色,罵道:“一幫扶不上牆的爛泥!也不看看什麼時候了,還只顧爭搶!壞了大事,老子先砍他們的腦袋!”
他厲聲喚來一個副手,命立刻帶人過去查看究竟,將那些膽敢在這種時候擅離職守相互鬥毆的士兵全部抓了。
這些時日以來,城中常發生士兵因為分贓不均而群毆,乃至相互殘殺的事情,那陣喧聲,想必又是這種事情。
副手正要領命而去,慕容替突然吼道:“你親自去,多調人手,加上弓弩,若有異常,給我死守!”
那人遲疑了下:“陛下,應當只是士兵鬥毆而已。那邊已有足夠人手,再調去那裡,豈非分散軍力,壞了原本的計畫……”
“照我的話做!”
慕容替吼了一聲。
那人一愣,反應了過來,心中暗罵這鮮卑人陰沉不定,難以伺候,若不是懾於他曾經做過北燕皇帝的身份,指望靠他謀劃除去李穆這個心腹之患,往後永久地佔據南朝這膏腴之地,他又豈會聽這鮮卑人的指揮。
他心裡怨罵,行動卻不敢怠慢,急忙喚人調兵趕去。
慕容替已奪過一匹戰馬,飛身而上,朝著那陣喧囂傳來的方向趕去,才到半路,遇到幾個驚慌失措正朝這邊奔來的的士兵,口中喊道:“陛下,不好了,北苑裡突然殺出來一支南朝人的軍隊,正往坑場而去,我們抵擋不住……”
他們的喊叫聲裡,充滿了驚懼。
“轟”的一聲,慕容替渾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彷彿全都衝到了腦門之上。
他僵了片刻,猛地拔劍,一劍刺死一個奔到自己面前的士兵,隨即調轉馬頭,朝著坑場,疾馳而去。
……
東方破曉,天光漸白。
在朦朧的黯淡晨光之中,李穆和身後那支從地下跟隨自己現身的隊伍,順利地穿過了空無一人、滿目瘡痍的北苑。
但才出來不久,朝著坑場疾奔而去之時,便被慕容替安排在全城的崗哨覺察,引來了附近的士兵。
沒有任何多餘的話,李穆一把拉下與兜鍪相連的面部護具,帶著身後和他一樣身著全副鎧甲,一手執盾,一手握刀的數百將士,朝著對面,大步迎上,向著第一個衝到了自己面前的對手,揮起了手中之刀。
在黯淡的晨曦中,刀鋒劃出了一道最為刺眼的冰冷虹光,迅如閃電。
對方甚至還沒來得及舉刀,人便已當頭被劈斬開來。
一道帶著鹹腥熱意的血,猛地濺上半空,灑在李穆的面具之上。
屠殺,便以如此冰冷殘酷的方式,拉開了序幕。
北苑的那個秘道口,已被發現,迅速封死。
而在這裡,在李穆的對面,一開始是幾十人,隨後數百,繼而上千。
越來越多的叛軍,正風聞而至,在頭領的指揮之下,要將這一支已被斷後的地底軍團,撲殺在他們去往坑場的路上。
但這一支由數百人組成的三角軍團,卻在快速前行。
對面那個列在最前的三角尖端位置上的武士,叛軍看不到他隱在面具後的臉,更不知這是何人。
在他們的瞳孔裡,只看到那人猶如一柄斬開波浪的利劍。一盾一刀,一步一人。經過之處,斷肢橫飛,血肉如雨,以至於奉命前來圍剿的叛軍士兵恐懼于這種人力似乎無法阻擋的可怕的殺傷威力,不敢再正面靠近,隨他前行,紛紛後退。
“李穆將軍在此!”
“擋路者,殺無赦——”
就在這時,他的身後,數百將士齊齊發出一陣怒吼之聲,聲音震動耳鼓,撼動人心。
彷彿短暫的空氣凝固。
“是李穆!李穆來了!”
叛軍之中,雜亂的呼喊之聲,隨之響了起來。士兵用驚恐的眼神,望著面前這個正向自己殺來的面具鎧甲武士。
他便是那個傳言中的南朝人李穆!
在他還籍籍無名之時,他創造了以區區數千人擊敗了十萬梁州兵馬的神話,從而開啟一個關於南朝戰神的傳說時代。
他以最低微的士兵之身,在這個等級森嚴、壁壘分明的南朝,娶了最高貴的高氏之女,收復長安,還做到了大司馬的官職,權傾朝野,名震天下。
一個又一個的皇帝,死在了他北伐路上的刀戈之下。
他也曾在一夜之間,攻破傳說中的天險絕地亢龍關,以他一己之力,力挽狂瀾,令洪澤改道,叫萬千之人倖免遇難,免於流離。
他的名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而今朝,他竟以如此一種方式,出現在了這裡。
直到這一刻,這些叛軍,才真正感到了一種彷彿來自死亡的威脅。
當李穆再次揮刀,斬下了他們一個同伴的臂膀之時,那噴灑的汙血,那痛苦而充滿驚懼的呻吟聲,瞬間彷彿被放大到了極致,充斥著每一處角落,叫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膽寒,再也不敢和他直面敵對,紛紛掉頭,逃離而去。
“放箭——”
前方街口,大隊的弓弩手已經騎馬奔來,迅速架設起了弓箭。
箭簇如雨,嗖嗖而來。
那些轉身逃離的叛軍,還沒來得及奔上幾步,便紛紛中箭,彷彿一茬茬被迅速收割的稻麥,倒在了自己人所發的利箭之下,屍首堆疊,傷者發出的呼號之聲,此起彼伏。
李穆一聲令下,身後一排將士迅速趕上,和他列成並排之勢,以手中所持的精堅之盾擋在身前,組成了一面盾牆。
與此同時,身後將士,亦迅速轉為倒三角的陣型,舉盾護頂,朝著前方,疾奔而去。
弓弩手見箭陣並未發揮出預期中的威力,眼見敵人冒著箭雨,竟迅速朝著自己移動而來,漸漸驚慌,開始不聽命令,任憑身後將領嘶吼不停,紛紛後退。
李穆帶著將士,頂著箭陣,持續奔前,雙方越來越近,弓弩終於徹底失去威力。
就在那個騎於馬上的叛軍將領拔刀,強令手下展開肉搏廝殺之時,對面頭排的中間,一人突將手中盾牌猛地擲了過來。
盾牌挾著那一擲之力,在空中飛快地打著旋轉,發出呼呼之聲,以極快的速度,朝著馬上那個正發號施令的榮康的將領奔襲而去。那人發覺之時,已是來不及躲閃。
伴著沉悶的“砰”的一聲,整面沉重的盾,猛地撞擊到了他的胸膛之上,當場便將肋骨齊齊撞斷。
那人慘叫一聲,口吐鮮血,被盾牌的餘力帶著,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那個身影已是騰挪而出,飛身上了馬背,調轉馬頭,朝著坑場的方向奔馳而去。
他身後的將士亦紛紛效仿,衝入看得呆若木雞,早已無心作戰的叛軍陣營,奪了馬匹,隨前方身影,追了上去。
晨光熹微,坑場之上,正在上演這一幕人間地獄般的景象。
城外,在一字排開的十幾架能夠投射將近千鈞巨石的巨大投石車的連番轟擊之下,建康城牆那段最弱的部分,已是轟然坍塌,泥磚飛揚,城牆被砸開了一道如同城門寬的巨大口子。
大軍如潮水般沖入,和叛軍展開了肉搏之戰。
而在這個坑場之中,守著的叛軍,兵不知道城牆已破,更不知道一支軍團從地下湧出,殺出血路,轉眼便到近前了。
他們腰揣著作為戰利品的金銀珠寶,做著美夢,按照原來的計畫,大肆填埋著坑中之人。
在土裡被埋了多日,許多人本已昏迷,剩下的也如同將死,奄奄一息。
此刻知道死期真的到來,在求生**的驅使之下,彷彿又蘇醒了過來。
但這蘇醒,不過是意味著更加強烈而清晰的痛苦。
他們能做的,除了哭泣,也就只是徒勞地呼號。
當李穆縱馬趕到坑場之時,大部分的人,都已被土層埋得到了胸口和脖頸,有些只剩鼻子和眼睛,嘴裡已被泥土填塞,無法發聲,更有人已遭沒頂,只剩兩隻高舉的手臂還伸在地面之上,徒勞地抓著,彷彿在向上天祈求最後一線生機。
坑場的上空,充斥著不絕的哀哭和少數人發出的咒駡之聲,淒慘之狀,宛若人間地獄。
“全部埋平——”
負責此處的將領,看見腳邊一個已被埋入土裡的南朝降卒,雙手還在地上抓著,哈哈狂笑,上前一腳踩了下去,卻不料腳腕被那只手死死抓住。
彷彿凝聚了臨死之前所有的怨恨和怒氣,那只手的手勁,大得異乎尋常,死死地鉗住不放。
那將領掙脫不開,惱羞成怒,拔刀,對著手腕,就要一刀砍下。
就在這時,一支羽箭,挾著嗚嗚的破空之聲,朝著他的腦殼,疾射而來。
尖銳的堅鐵三角簇頭,高速旋轉著,不偏不倚,插入了他正微微低下的頭顱正中。
猶如擊碎了一隻蛋殼。
“砰”的一聲,他的耳鼓裡,彷彿聽到了自己頭骨炸裂,腦漿迸濺之時發出的放大了無限倍的奇異聲響。
在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死去的前一瞬間,他的大半隻腦殼,已如同蜂窩,被那支挾著可怕力量的利箭給射爛,掉落了下去。
一騎如飛,轉眼到了近前。
近旁那些正忙著填土的叛軍士兵,看著這一幕,就在眼皮子地下發生,彷彿不過一個眨眼,一時還來不及反應,看著一個渾身染血的鎧甲面具之人,從馬背上飛身而下,迅速地挖開那雙手邊的泥土,將地下那個還沒有斷氣的南朝士兵的頭臉,從土裡撥了出來。
“殺了他——”
另個頭目趕了過來,高聲喊道。
士兵們這才反應了過來,紛紛操起武器,圍攏而來。
“城門已破!我南朝大軍,即刻便到!爾等叛賊,死期已到——”
轟轟馬蹄聲中,陣陣呐喊,從身後傳了過來。
叛軍士兵紛紛回頭。
身後黃塵彌漫,迷了視線,也不知有多少和這鎧甲人相同的南朝武士,正朝著這裡,疾馳而來。
李穆掀起了覆在臉上的那張鐵面,露出臉容。
他渾身沾滿了血污,面容卻一塵不染,神色肅殺,目光淩厲。
“大司馬!”
“大司馬來了!”
“我們有救了——”
那個被他從土裡撥出腦袋的南朝士兵,慢慢睜開眼睛,正張大嘴巴吃力地呼吸著,仰頭之時,一眼認出了他。狂喜之下,不知那裡來的力氣,竟接連發出了三道嘶吼之聲。
吼完之後,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大司馬,救我——”
短暫的靜默過後,夾雜這狂喜的嘶聲力竭的喊叫之聲,再次充斥在了坑場的每一個角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