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枝握着鉛筆頭, 努力往便籤的空隙裏添上了最後幾個字。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用上。
醫學是實踐性很強的學科, 病例要比書上的知識有用太多。從業多年的老隊醫哪怕只是隨口聊天,都能點清楚許多原本還有些模糊的東西。
把記滿了筆記的便籤疊起來仔細收好,葉枝放下依然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的手機,趴着窗邊往外望了望。
天已經黑透了, 窗外靜悄悄的。
出來的時候就有一點兒陰,這時候已經開始飄雪花了。
不大的雪花在風裏打着旋, 被昏黃的燈光映着,一點點覆落在街道上,蒙上一層細細的白。
葉枝在窗戶上輕輕呵了口氣,一筆一劃地,慢慢畫了個小太陽。
每次天一陰下來, 她就會比平時更想家一點兒。
尤其是身邊還沒什麼熟人的時候。
專業交流已經差不多結束了, 身邊的人都在寒暄。各國口音的英語熱熱鬧鬧地聊成一片,桌上一排接一排放的都是精美的冷食壽司,邊上還有醃蘿蔔和切好的水果。
又不是熱乎乎的火鍋肥牛。
這種突如其來的想家就變得更明顯了。
葉枝趴在窗戶邊上, 在霧濛濛的水汽上畫了一排小花, 下意識又看了一眼手機。
林教練今天休息得真好。
患者遵醫囑是很值得高興的事。
葉隊醫輕輕拍了兩下始終無聲無息的手機屏幕,對着窗外認認真真發了一會兒呆, 把手機揣進口袋裏, 站起身, 準備早一點回去。
早點兒回去,就能趕上末班公交車回酒店。
還能檢查林教練是不是關了燈。
不關燈就敲門。
小姑娘眸子亮了亮,脣角也忍不住跟着翹起來了一點兒。
回去要做的工作還有不少, 現在差不多也到了該回家的時間了。
葉枝給集會的負責方發了條消息,悄悄裹上外套,拿起書包出了會場。
集會是半官方性質的,地點安排在了附近醫院的辦公大樓。大概是源於對某種節約能源的執念,沒到散會的時間,樓道里的燈也被關了大半,隔一段路纔有一盞正大光明地亮着,很吝嗇地照亮了正下方的那一小塊地方。
幸好燈還都很亮,樓道里也貼了雙語的路標。
葉枝壯着膽子,按着上來時候的印象,仔細找了找下去的路。
然後迷路了。
樓裏的標識到處都很像,路標的指示也和國內的習慣不大相同。這處醫院是F城最大的公立醫院,佔地規模不小,道路彎彎繞繞不說還有廊橋,想要找到電梯都不大容易。
沒了林教練帶路,葉枝在上下兩個樓層反覆繞了幾次,也沒能找到出口究竟在什麼地方。
在很多電影和裏,這樣迷路是很容易觸發一些新情節的。
小姑娘有點兒緊張,攥着袖口小心翼翼地摒着呼吸,輕輕邁着步子。
繞過樓梯,低低的說話聲忽然傳了過來。
葉枝頓了下腳步,貼着牆邊,悄悄探了下腦袋。
是那個曾經莫名其妙攔住她說話的h國隊醫。
他正在打電話,說的是h國語言,刻意壓低了聲音。
大概是沒想到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出來到處溜達,他背對着葉枝,一手拿着手機,語速飛快。
“……應該不會查出來……”
“對……盡力。”
“吉姆·鮑恩……普萘洛爾……”
葉枝輕輕蹙起眉。
她對h國的語言並不擅長,對方的口音又不標準,只能勉強聽得懂幾個詞。
但“普萘洛爾”這種發音**不離十的英譯單詞,她還是聽清楚了的。
雖然運動場上的違禁藥品被統稱爲興奮劑,但對於射擊來說,服用真正的興奮劑無疑是自討苦吃,有些人另取偏門想要提高成績時,就會服用鎮靜劑來平穩心率調整狀態。
在射擊場上,普萘洛爾就在被禁止的藥物名錄裏。
避免隊員誤服鎮靜劑也是隊醫的本職工作,隊裏也正是因爲這個,纔會在出征前就嚴格控制隊員們的飲食和日常用藥。
葉枝攥了下袖口,心跳有點快。
她想起吉姆·鮑恩是誰了。
h國目前的射擊水平和中國類似,都處在老將狀態衰落、新人又難以挑起大梁的狀態。
吉姆·鮑恩是碩果僅存的世界級射手,在50米運動手槍項目里長期制霸,這一次也照例拿到了這個項目的金牌。
葉枝攥了攥手機,悄悄繞了個圈,想要儘快離開。
h國隊醫也剛好打完了電話掛斷,轉身走過來。
樓道空蕩蕩的,葉枝避不及,正巧落在了他的視線下。
根本沒意識到這種地方還有人,h國隊醫愕然瞪着她,神色瞬間陰沉下來,眼底劃過不易覺察的驚慌。
他今晚繃了一天,提心吊膽地打探着各國隊醫的口風,好不容易確認了暫時還沒有人知道,沒想到居然被中國隊這個處處礙事的新隊醫撞了個正着。
“你——你聽見了什麼?”
h國隊醫換了英語,死死盯着她:“快說!”
葉枝被他過激的反應嚇了一跳,本能向後退了兩步。
她身後已經是樓梯了,再往後退,腳下就驀地空了空。
對方現在無疑是過緊張狀態的,葉枝輕攥了下拳,搖了搖頭:“我不懂h語……”
h國隊醫怔了怔,神色稍微鎮定了些,看着她的目光卻依然滿是警惕懷疑。
葉枝定了定心神,慢慢往邊上挪開,想要先折回會場,再找個認識路的人一起回去。
她才邁出一步,h國隊醫卻又忽然醒神,過去想要拉住她:“站住!”
普萘洛爾的發音是世界通用的,再不懂h語也不難分辨。
h國隊醫動作太兇,葉枝本能地躲了下,腳下不留神踏空,踩在下一階上崴了下,腳腕瞬間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樓梯的聲控燈被悶響驚動,唰地亮了起來。
刺眼的光亮讓h國隊醫本能往後退了下,看着她,神色複雜難辨。
葉枝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站直身體擡起頭。
對方顯然已經回過神來,假裝沒聽到已經不可能了。
葉枝的臉色有些發白,聲音輕輕的:“你們的運動員……服用普萘洛爾了嗎?”
h國隊醫的目光徹底沉了下來。
葉枝輕抿起脣角。
在有些國家,比賽成績是和經費場地直接綁定的,一旦成績掉落太明顯,就會失去很多現有的資源。
柴隊給她講來龍去脈的時候,她只是知道了這些人是別有用心地接近自己,想要徹底斷掉林暮冬復出的希望。但始終沒太弄得清楚,明明h國也有長期制霸一個項目的頂尖運動員,究竟爲什麼還要這麼急。
現在她好像有一點兒明白了。
她的手藏在口袋裏,攥着手機,慢慢收緊。
每個隊醫都有一次申請重啓藥檢的機會,只要向組委會提出,就可以將這一批運動員的抽樣檢查改回全檢。
……
“不管你知道了什麼,我勸你最好不要說出去,也不要申請重啓藥檢。”
h國隊醫盯着她,像是猜到了她的心事,聲音低下來:“興奮劑檢查一年比一年寬鬆,但只要查到有陽性個例,接下來的三到五年都會嚴格排查——你不是要替林暮冬治手嗎?”
他語氣沉沉,嗓音壓得又低又啞:“他的症狀不可能不服用鎮靜劑……如果管控得鬆,你又真撞大運幫他治好了手,他是能重新比賽的。”
h國隊醫看着她:“你想害他一輩子都沒法回到賽場上嗎?”
葉枝呼吸輕輕一滯。
“林暮冬的ptSD是我導師親自診斷的,我知道他得用什麼藥控制。射擊運動嚴禁鎮靜類藥物,那些藥不可能通得過審查。”
h國隊醫神色陰冷,在遊樂場的友好態度早已經煙消雲散:“舉報掉我們對你們影響不大,無非就是多了塊銅牌,前五名入場券是一樣的,獎牌榜的順序位次也不會改變。”
“今天的事就當做沒發生,你回去,將來如果林暮冬恢復好了上場比賽,我們什麼都不會說……”
“不然的話,你就是毀了他一輩子的人。”
葉枝微低着頭,單薄的肩背微微繃緊,額發透落下淺淺的影子。
遠處有腳步聲傳過來,已經有零零散散的人開始離場,眼看就要過來了。
h國隊醫怕人懷疑不敢久留,匆匆說完了話,也轉身離開,沒入了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
被幾個恰好出門的隊醫帶出一起了會場,葉枝才發覺自己的腳腕好像越來越疼了。
雪花越來越大,紛紛揚揚,煙似的雪霧在燈光下被風捲起來,又融進灰濛濛的夜空。
燈光透過樹葉,敷在溼潤的空氣裏。
葉枝謝絕了那幾個人搭車的邀請,抱着書包,一點點蹲在站牌下。
正好卡在公交的末班時間,最後一趟不知道還有沒有了。
她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
怎麼會有這種事。
葉枝手指凍得冰涼,努力抱住手臂,慢慢摸出手機。
八年的象牙塔隔絕了所有見不得光的陰翳,她還不知道,原來哪怕是最公平的地方,也藏着許多不夠公平的祕密。
葉枝眼眶有點兒燙,擡手用力揉了揉眼睛,縮成更小的一團。
h國隊醫的話又像是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如果林暮冬恢復好了上場比賽,我們什麼都不會說。
葉枝看着手機上的聯絡人,呼吸有點兒急促,眼前的視線很快又模糊成一片。
哪怕聽不懂,其實也很容易猜出剛剛那一通電話是做什麼的了。
那些人在安排處理藥檢的抽樣。
如果現在不申請重啓,等到明天天亮,說不定什麼證據就都沒有了。
——你想害他一輩子都沒法回到賽場上嗎?
葉枝的胸口輕輕起伏,吸吸鼻子,抹了下眼前蓄起的霧氣,一點點按下手機。
林教練不是這麼教她的。
林暮冬給她看的賽場,是用一發接一發的子彈、一捧接一捧的汗水,承前啓後心手相傳下來的。
是最乾淨的地方。
是存留着他的夢的地方。
葉枝低下頭,冰涼的淚水順着臉頰滑落,打在手機的屏幕上。
當地時間22:00,中國隊提出重啓藥檢申請。
已受理。
——你就是毀了他一輩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