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當地的體育板塊, 在頭條即時跟進着林暮冬迴歸靶場的同時, 還額外着重關注了他手裏的槍。
當年中國少年槍手初出茅廬強勢奪冠就是在慕尼黑,純金的中國龍給槍壇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這些年下來,林暮冬始終牢牢壓制着10米慢射那柄槍也和他一起, 成了項目內其他槍手難以磨滅的噩夢。
誰也沒想到,在沉寂一年多後重回賽場, 林暮冬的槍居然也難得的出現了造型上的新變化。
“這次林的槍很有特色,不得不說,我在資格賽的時候分心看了他好幾次。”
馬上就要舉行10米氣手槍的決賽,直播也早早開了攝像頭。解說員甲笑着打趣一句,感慨:“我聽說中國有句話,叫‘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用這樣相對溫婉柔和的裝飾來提醒自己,不能冒進, 要穩中求勝……”
解說員乙失笑:“總耗時合計20分鐘,這樣也算是穩中求勝的話, 其他選手大概已經穩得超出太陽系了。”
整場資格賽, 林暮冬射擊的速度是最快的, 每一輪都最先放下槍。在其他運動員還在步步爲營謹慎瞄準的時候, 他已經完成射擊, 裝上保險條收拾槍械離場了。
解說員甲有點啞然, 接過話頭:“確實——他當初在10米氣手槍項目裏就是射速相對快的,這一次好像還比他平時的節奏快出了不少。”
導播的視角切在場邊,選手們都在緊張有序地進行賽前準備, 工作人員也在做着最後的場地檢查。
解說員乙調整了下話筒,猜測:“會是戰略戰術嗎?通過快射,給同場競技的其他人帶來心理壓力……”
“不會,你不瞭解他,他從來沒有戰略戰術。”
解說員甲曾經也是氣手槍射手,退役前曾經和林暮冬同場競技過,篤定否認,無奈笑了笑:“看得多了,你就會知道,他其實就只是在射中靶心。”
回憶起賽場的往事,他依然有些餘悸,苦笑着按按額頭“林是我見過最純粹的運動員了。冷靜,堅定,極具有體育精神。我其實一度懷疑,他可能不一定知道自己是在比賽……”
畫面切過中國隊的區域,解說員甲聲音忽然一頓,扶住話筒:“等一下,導播——”
他仔細看着重新切回來的視角,視線落在中國隊場邊被幾個人圍起來的教練席上:“……怪不得,他的手腕受傷了。”
解說員乙:“林嗎?”
解說員乙想了想,翻過資料:“確實有類似的傳聞,聽說是在之前的世界盃分站賽出現了意外,他也因此缺席了之前的世錦賽,只在結束的時候做了表演射擊——他這次復出,我們原本以爲是傷勢已經痊癒了,現在看來似乎還在治療當中。”
畫面上,林暮冬坐在場邊,中國隊的小姑娘隊醫正替他的手腕噴着藥,細緻地按摩推拿。
他垂着視線,沒有和其他選手一樣朝鏡頭揮手示意,也沒有在意場邊熱切的呼聲,漆黑瞳光始終靜靜落在埋頭按摩的隊醫身上。
單看神色,其實未必看得出林暮冬受了什麼影響,但鏡頭再搖近,已經能很清晰地看到他額間的一層薄汗。
“看來儘快高頻次結束射擊,也是爲了配合他的傷勢,盡力留存狀態。”
解說員乙也已經明白過來,對着話筒解釋:“我們可以看到,這就是此前在這一項目長期制霸的中國運動員。他沒有分神,一直在看他的隊醫——看來他自己也很注重手腕的傷勢。讓我們一起祝他好運,爭取趕在奧運會前痊癒……”
“這麼長時間的傷勢,未必容易治療。”
解說員甲更清楚運動損傷,依然忍不住扼腕惋惜,重重嘆了口氣:“接下來的決賽要更緊張,時間約束也更嚴格。在已經打完60發子彈之後,我們無法預料他手腕的傷勢會受到多大的影響——希望他能有更好的運氣。”
世界盃的賽事安排得緊,資格賽和決賽緊挨着。確實更有利於保持槍感和比賽狀態,但對於帶傷參賽的運動員來說,無疑是個很嚴峻的挑戰。
鏡頭在中國隊的區域停了一陣,才又轉開,逐個掃過其他國家的休息區。
兩個解說又就其他運動員簡單介紹了幾句,等到比賽即將開始的提示音響起,就不約而同停住了話頭。
標準指令下,運動員攜槍械子彈入場就位,接受檢查,開始進行十五分鐘試射。
新規下試射後就是選手介紹,作爲賽場上最有看點的明星選手,鏡頭再一次在林暮冬身上格外多停了一陣,反覆切了幾個視角。
林暮冬卻依然只是靜靜站在場邊,沒有要致意的意思,也沒像其他運動員那樣拿起槍試射。
直到第一輪三發的指令響起,他纔拿起槍,在手裏握牢。
“對他的傷勢來說,現在持槍的時間必須精打細算,越短越好。”
解說員甲忍不住關注他,語氣也跟着隱約有些着急:“在射過60發之後,我們也不清楚他的手腕負荷現在到了什麼地步,會不會對成績產生影響……上帝!”
話音還沒來得及落下,分屏畫面裏,林暮冬面前的電子靶紙上已經接連出現了幾乎相疊的三發着彈點。
10.4環,10.6環,10.6環。
射聯改規之後,不再禁止觀衆在觀賞比賽時出聲。館內觀衆很快看到了報靶,熱情的歡呼口哨聲瞬間全無保留地響了起來。
……
解說間裏短暫地靜了一陣。
“我還從沒想到過,解說個世界盃,居然也能解說出奧運會的緊張感來。”
解說員乙憋了半天,這時候才終於忍不住長長呼了口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乾脆利落的碾壓風格。雖然場上同樣有我們的隊員,但我依然不由自主地希望,他一定要堅持到這場比賽結束……”
解說員甲並沒有他這樣樂觀:“他不是這樣的風格。”
射擊場上,擊發狀態下的槍口並不是徹底靜止的。射手既需要維持標準的動作、找準落點,也需要在輕微的晃動下找準最合適的擊發時機。所以雖然並不提倡太長的瞄準時間,但操之過急貿然擊發也無疑非常危險。
當初的射擊賽場上,在賽程的允許的情況下,林暮冬甚至會有意適當控制擊發速度,以免對臨靶位的選手造成額外的心理壓力,打亂其他人的比賽節奏。
以至於很多人甚至都不清楚,他的集中力原來還遠在他表現出的實力之上。
現在林暮冬把擊發頻率提到這麼高,只可能是因爲手腕的傷。
解說員甲深吸口氣:“祝他好運……”
賽場上的歡呼持續的時間有些長,在裁判的示意下才漸漸安靜下來。剩餘的選手依次打完,在靶位上稍微活動,調整狀態,又開始進入下一輪的準備。
第二輪,林暮冬依然第一個放下了槍。
兩輪結束,他的總成績在62.5環,已經和第二拉開了1.5環的差距。
場邊,柴國軒壓不住緊張,已經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次步,低低出聲:“能過就行,能過就行……”
“估計穩了。”
劉嫺提心吊膽了兩輪,終於長長鬆了口氣:“只要進前五就行,淘汰三個人,再堅持六槍——”
她的話音忽然頓了頓。
林暮冬放下槍,拆開右手的護腕,又往緊裏收了兩格,擡起袖子擦了下額角。
鏡頭裏,他的神色依然沉靜,冷汗卻已經順着額角無聲落下來。
劉嫺心裏忽然生出些忐忑,掌心也冒出些汗,壓低聲音,轉向一旁專注盯着場上的葉枝:“葉隊醫……能行嗎?”
小姑娘微仰着臉,輕輕攥了攥拳,沒說話。
劉嫺摒緊呼吸,視線遙遙落在賽場上,也跟着沉默下來。
決賽一共20發子彈,前6發的基礎分結束後,就會變成2發一組,每組射擊完成後按照總成績實時排名,最後的一個選手直接離場淘汰。
林暮冬的右腕還是在第11發出現了問題。
50秒的瞄準時間,他第一次沒有率先完成射擊,才舉槍就又放了下來。
柴國軒霍然起身。
場上似乎也察覺到了始終遙遙領先的中國選手現在出現的意外狀況,熱情的觀衆一點點安靜,聲音也變得有些稀疏。
清脆的槍聲在場館裏接連回響。
林暮冬反覆舉了幾次槍,手臂擡過肩頭,又緩慢落下。
他始終沒有擊發,黑瞳卻依然沉靜朗利。肩背平展,視線專注地凝落在準星上,像是在反覆尋找什麼感覺。
“他好像已經到達極限了——截止到現在,選手們已經在一天內進行了70次射擊,對於傷勢未愈的手腕來說,這已經是個非常極端的負擔了。”
解說員乙語速飛快:“他這次來的目標應當是爭取奧運席位。我們聽說,因爲一些特殊原因,有一批已經發放的入場券被意外取消……他的狀態似乎很謹慎,對於名額爭奪來說,這兩槍可以說是決定性的兩槍嗎?”
解說員甲點點頭:“有五張入場券,現在正在淘汰的是第六名。只要他還能射中6環以內,無論後面的結果怎麼樣,都至少能以第五名拿到席位了。”
他終歸有些遺憾,卻還是輕輕嘆了口氣:“雖然我們更希望看到奇蹟,但很多時候,遺憾依然是難以避免的……”
林暮冬再一次舉槍。
50秒馬上就要到了,他卻像是全然沒有意識到,瞳色依然平靜湛深,在手臂下落的同時擊發。
手腕輕震,兩槍快得幾乎連在一起。
8.9環,9.3環。
壓着計時結束的提示音,他的左手擡起來,接住槍,單手退出子彈,慢慢放在桌面上。
冷汗已經微微打溼了他的額發,交錯匯聚,沿着眉骨向下滑落,浸溼的眉睫顯得格外濃黑清晰。
林暮冬擦了下汗,擡手慢慢攥了下手腕。
鏡頭下,他的右手在止不住地微微發抖。
新排名很快顯示出來。
前面拉開的優勢太大,這兩槍只是讓排名第二的射手抓住機會拉近了距離,還不足以影響順序。
林暮冬依然守在第一的位次上,排名第六的塞爾維亞選手結束了比賽,退下子彈關閉保險,朝觀衆席揮手致意,黯然離開了所在的靶位。
“可以了!”
解說員乙止不住興奮:“讓我們祝賀來自中國的選手!哪怕他接下來停止射擊,依然可以作爲第五名順利獲得席位——我們看到,中國隊的總教練已經站起來了,目前正在和總裁判交流,中國隊大概也是這樣考慮的……”
鏡頭追過去,場邊,柴國軒果然已經起身,和主裁判說了幾句話,帶着作爲翻譯的隊醫一起等在了比賽區邊上。
新規之後,不再是按照每個人打滿之後的總成績排名。實時淘汰的規則下,哪怕林暮冬就停在這裏,也已經拿到了第五名的成績。
拿到第五就有了奧運會的入場券。
他現在就可以離開,等到奧運會再以完全狀態迴歸,在最好的狀況下完美地拿下金牌。
林暮冬輕握着右腕,回了下頭。
他的脣色已經隱隱泛白,額間蒙着層細密的薄汗,神色卻依然沉靜,視線不知道捕捉到什麼,忽然一停。
鏡頭下,那雙始終清冷的黑瞳像是被某種溫度沁過,悄然化開冰層。
他回着頭,眉峯一點點變得溫和柔軟,眼角甚至還微微彎了下,顯出一點不易覺察的溫融笑影來。
解說員甲才喝了一口水,手裏水杯險些沒能拿穩,噹啷一聲撂在桌上。
這麼多年的比賽下來,哪怕是和他交手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競爭對手,也沒在賽場上見到林暮冬笑過。
這人像是從來冷心冷情,打不好的時候從不着急,發揮出色了也不見他高興,哪怕拿了冠軍,似乎也不是件多值得興奮激動的事。
除了會禮貌地和對手握手致謝、會在領獎臺上默唱國歌,他甚至好像連話也不怎麼常說。以至於不少運動員偷偷懷疑過,中國隊是不是爲了射擊專門做出來了個高仿真的機器人。
但現在,他整個人明明還在賽場上,卻顯得意外放鬆從容,連沁白的嘴脣都短暫地回了些血色。
視角很快跟着切了過去。
場邊只有中國隊的總教練和充作翻譯的隊醫。
大概是場館空調開得涼,小姑娘隊醫肩上披了件對她來說實在有點大的衣服,手裏抱着醫藥箱,正在回到自家隊伍的路上守着他。
沒等解說員甲找到那一點笑影的真正落點,提示音已經示意就位。
比賽繼續,新的五十秒開始計時,每個人都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靶位上。
即時淘汰的新賽制既殘酷,又讓整場比賽充滿了異常直觀的動人心魄。每兩發淘汰一個人,只要林暮冬沒有再次擊發,排名就會自動掉到第五位,結束比賽退出,允許離場進行休息治療。
林暮冬前面的表現實在太過出色,解說員乙忍不住激動,語氣也越發高昂。
“這是一場值得反覆看的比賽!只要看到他到目前爲止的成績,你就一定會明白,爲某項運動而生的天才是真實存在的!哪怕他這一次就只是停在這裏,沒有拿到任何一塊牌,也依然是值得欽佩的無冕之王——”
興奮的話音還沒落定,林暮冬已經回身,把右手上的護腕牢牢勒到了最緊一格。
他擡眸,再一次舉起了手裏的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