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沒有哪個瞎的,都瞧得出來,他的笑容出自真心。
他不是虛偽,他是真的這樣想。
薑望表示隻受帝君之賞,這是持禮。面對他薑無棄,也不卑不亢,這是持節、
齊國出了人才,他就很高興,哪怕這個人未必能為他所用。
只有真正有大格局的人,才能如此考慮問題。
而他這句讚歎裡,有一個重點,在於“本宮”。
稱孤道寡,非獨國主專有。
皇子亦可稱孤。無論是薑無庸還是薑無棄,都以“孤”自稱過。
但只有一宮之主,才有資格自稱“本宮”。
一般除了皇后、擁有獨立宮殿的妃嬪外,就只有太子有資格自稱“本宮”,因為太子是東宮之主。
然而在齊國,便有幾個例外。除太子之外,還有三位皇子皇女擁有獨立宮殿,被視為亦有繼位資格的標志。
其中,薑無棄正是長生宮之主!
“本宮”二字,便是在提醒薑望——我有資格繼儲,所以賞你罰你,都在一心,你須受著。
薑無棄這樣說,薑望只能沉默。
他總不能說,我怎麽樣,關你屁事?
這裡畢竟是齊國,薑無棄畢竟有望繼統。齊國出的人才,還真關他的事。
笑過,薑無棄略想一想,又道:“當日在南遙受辱,也是我十四弟學藝不精。既然薑卿坦然無懼,今日道左相逢,便再求一戰如何?”
意思很明確,當初薑望教訓了薑無庸,他今日也教訓一次薑望,便算扯平。
倒也不很過分。
雖然在南遙城,主動挑事的是薑無庸,自取其辱的也是薑無庸。但在齊國,甚至放眼整個天下,薑姓皇室自是有不需太講道理的資格。
薑望也不做無用辯解,隻彈劍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這本就是我想要的,只是沒有主動說罷了!
雖然還沒有到那種聞戰則喜的戰鬥狂人地步,但對於戰鬥,也是坦然無懼。
薑無棄滿意地點了點頭,並未回頭看他身後的那群人,隻問:“薑卿成名於戰場,誰可共為此戲?”
身後一人站出:“願為殿下戲!”
是張詠。
看來那場滅門之禍改變了他許多,曾經在天府秘境外的那些怯懦、畏縮,似乎全被剝乾淨了。
現在的張詠,有著血海深仇在身的陰鬱,毫不掩飾的進取欲,以及因此不惜與任何人相爭的決然。
“殿下。”李龍川額上玉帶光華隱隱,愈發襯得其人英武:“雲霧山是消遣之地,在此為武戲,恐怕不妥。”
薑望這邊幾人裡。
晏家富貴傳家,但真正崛起,也只在前相晏平身上。臨海高氏也是在靜貴妃得寵之後才算煊赫起來。真正論及底蘊,都不如石門李氏。許象乾更不必說,青崖書院固然天下知名,齊國人未必就肯賣這個面子。
能夠阻止薑無棄的,也只有他李龍川了。
當然,論及關系,薑望已去摧城侯府拜訪過,比之晏撫、高哲,自是與李龍川更親近一些。
這時,薑無棄身後一個人出聲道:“居其安者思其危,大齊立國,靠的可不是忍讓,你李氏傳家的,也非消遣。愈是此閑散地,愈是不能忘武風!”
此人高冠博帶,氣質古雅。
李龍川認出其人,乃是名家宗師級人物公孫野的後人,名為公孫虞。
與他做口頭上的爭論,幾乎沒可能佔得上風。
尤其他話語中提及石門李氏,並不十分恭敬。
李龍川劍眉一揚,直接道:“不若你我就於此交手,以示你公孫家不忘武風!”
“非也非也。”公孫虞淡笑搖頭,此等言語逼宮,輕易便可化解,他隻視作好笑。
但張詠在一旁搶道:“既然李龍川公子強要出頭……”
他轉身對薑無棄請示:“當年鳳仙張氏與石門李氏並稱一時,如今鳳仙張氏後人不肖,門庭已失。追思先祖之勇,願求與李龍川公子一戰!”
對於張詠來說,若要揚名,戰李龍川的效果要遠遠強過與薑望一戰。
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只要人們記起當年的歷史,就會下意識的將鳳仙張氏與石門李氏放在一起對比。
對於現在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的鳳仙張氏來說,這無疑是抬高門庭的最好手段。
只是以李龍川的身份,平日裡未必肯搭理他。
公孫虞淡淡瞥了張詠一眼,卻是沒有再說話。這不過是一個經歷滅門慘禍後,竭力想要恢復家族榮光的人,並不需要計較。
李龍川更沒有避戰的道理,往前一步,便要往前。
但薑望一把按住他:“十一皇子要教訓的是薑某人,薑望又不是四肢殘疾,手中無劍,豈有讓李兄代勞之理?”
他橫跨一步,已立於欄外雲海中,臨雲相望,自有氣度。
“來吧,張詠!天府秘境裡我們或許戰過,或許沒有。今日便在這雲霧山,再續前會!”
當時前往探索天府秘境的,都是通天境內的一時強者。
而張詠是唯一一個只有周天境修為的參與者,更是唯一一個只有周天境修為的勝利者,時至今日,還有很多人都以為他只是運氣驚人。
但薑望卻從來沒有輕視過他。
在張詠只是周天境時沒有,在他已經推開天地門、成就騰龍境之後更不會。
但是這一戰,對李龍川有百弊無一利。
輸了張詠便踩著他上位,贏了也沒什麽好炫耀的,石門李氏俊才,贏一個無名之輩,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麽?
倒不是不信任李龍川的實力,即使是他自己,也沒有必然勝過李龍川的把握。但李龍川把他當朋友,為他出頭,他就不可能讓李龍川承擔這種不必要的風險。
張詠回頭去看薑無棄。
許是山上風重,薑無棄連連咳嗽了好幾聲才止住,點了點頭。
於薑無棄而言,教訓薑望與教訓李龍川的意義截然不同,本就沒必要節外生枝。
他不是狹隘的性子,李龍川為朋友出頭,沒什麽需要敲打的。
得了薑無棄許可,張詠也自一步踏進雲海裡,與薑望隔空相對。
眾人盡皆轉身,看向雲海。
此時他們所處的位置,正在雲霧山高處,低頭已見雲霧渺渺,房屋梯田,都難再尋。
分屬兩邊的看客,都立在閣道上。
而陸陸續續,上山下山的人,也都聚集了過來。當然,沒有幾個人夠格靠近李龍川或者薑無棄的圈子。
晏撫瞧著雲海翻波,嘴裡似無意般問道:“殿下今日怎麽有閑心為此?咄咄逼人,倒不似殿下風格。”
以晏撫一貫的性子來說,“咄咄逼人”已是較為嚴重的用詞了。
看來他們這陣子交際得很是合拍,薑無棄這樣想著,似是有些覺冷,緊了緊身上的貂裘,聲音乾淨地說道:“須讓他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年少不可太輕狂。既敲打了他,於他也有好處,是罰亦是賞。”
“殿下這話有理,就怕……”許象乾的聲音冷不丁在一旁竄出來:“不太容易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