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隱相峰坐囚數年,癡癡傻傻任人笑,而後一朝暴起發難,打得武道真人鍾離炎瀕死的革蜚,一定想不到他親愛的文師兄,會這樣跟楚國人說話。會講——儘管殺了他罷。
說好的繼承老師遺志,說好的一起為這個國家奮鬥呢?雖然山海怪物本就沒有人性,但你這個做師兄的,也太不是人了一點。
可惜此刻他在銅鏡的另一邊,還在認真克制自己,給自己一個「人」的理智和禮儀,什麼都沒有聽到。
而聽到這一切的星紀,一時冷笑連連:「越國皇帝,你以為一句『你不知』,就能脫得開乾係?」
文景琇平靜地看著他:「星神?大巫?朕該如何稱呼?」
星紀道:「伱任性即可。」
「朕肩承萬民,擔責社稷,豈敢任性!越國敬楚,朕敬英雄,便稱您『大巫』。」文景琇拂了拂袍角,儼然坐出一種莊嚴的姿態:「諸葛大巫,朕竟不知,這革蜚何事,朕有什麼乾係在其間?」
他搖了搖頭:「您要說雲來峰這一戰,朕也很困惑,為何楚國使臣沒有出現在太廟祭禮上,卻在越國境內放肆亂竄,甚至在雲來峰大打出手……縱然上國使節,目盡蒼穹,不見小國國法。泱泱大楚,南域諸國伯長,從來顧全諸國體面,何曾輕賤越國國格?鍾離貴子行事如此,朕不便言語,可也真該叫天下人議一議!」
越國的皇帝坐眉抬眼,綿裡藏針:「景國天子向來願意主持公道,秦國天子也是急公好義,朕若修書相問,不知他們是如何意見。」
「越國主!」這話似乎激怒了星紀,黑甲的神祇森聲道:「你既不敢任性,就不該妄稱大巫!恕本座不敬,越國是什麼地方,也配星巫法駕親至?」
「那星神大人也要恕朕不敬了……」文景琇抬起眼眸,瞧著這尊黑甲星神:「若無涉於諸葛大巫,區區一尊真神降臨,越國雖小,卻也不必太在意!」
星紀的聲音愈發冷冽:「爾輩今日之狂妄,倚仗何處,令本座頗為驚疑!你可知楚軍朝出郢城,朝食會稽,不必過午!」
「好!霸楚先滅南鬥,再滅越國,統一南域全境,西吞強秦,北伐中土,一匡天下,指日可待也!」文景琇撫掌而贊:「越國地小軍弱,難當楚鋒。朕早些尋棵歪脖子樹弔死,卻也不是難事,也免上國勞軍。只是在此之前,朕有一個問題——楚乃大國,楚軍乃王師,今大國王師伐我,不知師出何名?」
星紀的眼神在寒盔中幽幽:「革氏乃越地名門,革蜚為革氏貴子。此人深藏不露,竟有如此手段,一朝歸來,即能壓製武道真人。昔年安國公嫡孫伍陵,隨之去隕仙林冒險,卻失陷其中……你還想解脫乾係,把你們撇得一乾二淨嗎?」
黃道十二星神,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代表星巫諸葛義先的意志。此般意義敲擊著越國的國格:「吾皇仁慈,才容爾輩小國,在榻邊酣睡。千百年來,一再放任。爾輩卻暗藏禍胎,常顯謀逆之心!越國主是讀過書的,老夫卻想問一問,翻遍史書,似此等國家,社稷當存嗎?」
「若如大巫所言,則滅國何妨!」文景琇搖了搖頭:「可若不是大巫所想,您倚大國之勢,動輒脅以刀兵,可稱『義』否?」
星紀含怒大笑:「哈哈哈哈,越國主是想說,伍陵的死,跟革蜚沒有關係。他清白無辜,你越國乾乾淨淨?」
「非也!伍陵是大楚天驕,安國公是南域豪傑。朕欣賞前者,敬佩後者,也為此事嘆惋至今。」文景琇並不否認革蜚的嫌疑,反而更進一步地說道:「伍陵的死疑點很多!革蜚的神魂竟能在撕裂之後、分陷絕地的情況下回歸,這簡直不可思議。朕也想不通!以朕對革蜚的認知,他雖然天賦驚人,也絕無可能有現在這樣的實力,能夠強壓鍾離炎一頭,直追鬥昭、薑望。越國若有天驕如此,豈會蟄伏至今,任您逼門?您的疑問,也是朕的疑問。所以朕方才說,不知是誰,竊據其身。」
他甚至比星紀都主動:「朕這就傳信安國公,請他捉拿革蜚,帶回楚國去細查。嚴刑逼問也好,直接搜魂也罷,朕都不過問。貴國只需要給天下人一個堂堂正正的交代。若伍陵之死,真是朕的授意,朕如何不能為國擔責?願以此身,血弭大國之恨,寧我一方百姓!」
他是如此信誓旦旦,斬釘截鐵,扭過脖子對殿外喊道:「來啊!啟用通道,為朕備書,書寄大楚安國公府!」
「慢!」星紀抬掌將他攔住。
這尊黑甲星神眸中的星光,在這一刻彷彿炸開,幻為瘋狂旋轉的星河,每一個星點都在拚命閃爍。
而在萬裡之外,楚國章華台中,坐鎮此地的「敕神總巫」的軀殼體現,在這一刻心煩欲嘔。
此尊強行中斷許多事情的思考,短暫地聚集更多心力,專註到目前這一件事情上來——對區區一個越國動用這麼多心力算力,必然會導致對其它方向的謀算疏失,這是極不劃算的選擇。且楚廷已經做出決策,負責越國事務的國臣已然有所應對。但出於對高政的警惕,這尊十二星神共同支持的軀殼,還是做了這樣的選擇。
轟隆隆隆!
隱相峰上空,倏然炸起雷聲。那悶雷似從遠穹捲起,呼嘯萬裡。聚攏在一起的三千越甲緘然如石塑,立陣待發。躺著的鐘離炎和站著的革蜚,也各自沉默等待。
大越王宮之中,星紀也捕獲靈光——
祂知道高政用生命掩蓋的真相是什麼了!
隱相峰裡鎖著的革蜚,就是凰唯真歸來的關鍵!
文景琇一直沒有說出來,但酆都那邊記得清清楚楚的情報裡有一點——革蜚是從山海境歸來之後,才展現出遠勝於以往的天賦。
這個革蜚掩飾得很好,在性格、談吐、為人處事上,都盡量貼合原身,且試圖在天賦上展現出一種循序漸進的過程。
但酆都那邊所搜集的蛛絲馬跡,到今天可以全部聯繫起來。星紀完全可以確認,革蜚全方面拉開與白玉瑕的差距,是從山海境結束後開始。
那麼最重要的真相就出現了——
現在的革蜚不是革蜚,他的身體被山海怪物所侵奪,而他的存在,關係著凰唯真的歸來大計!
凰唯真是楚國歷史上極其特殊的存在。
他是沒落的世家後人,是從幾乎被革名貴流的窘境裡走出來,不斷刷新著人們的認知,一飛衝天、笑傲天下。是令人根本生不起競爭念頭的絕世天驕。
當然他仍然要被視為世家出身,是名門典範。凰姓貴名現在是列在大楚世家譜繫上的,僅在四大享國世家之下,與鍾離、項氏等齊名——儘管凰家並沒有其他人存世。凰唯真身死,凰今默遠走。
凰唯真不僅自己強大,他對楚國的貢獻也是千古難有其二。正是他創造的演法閣,推動了楚國術法甲天下。他開創的很多術法,至今都是楚國天驕必修的課程。而他死後留下的山海境,也在漫長的時間裡,不斷給予楚地天驕磨練和進益。
凰唯真活著的時候天下無雙,凰唯真死了仍然千古傳名。
他的傳說是不朽的,他在這個世界的印記不可磨滅。
而對於星紀這樣的存在來說,他深刻地知道——凰唯真終將歸來。
因為一些或明或暗的原因,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這個消息已經傳開,該知道的人都已經知道了,還會有更多人知道,直至天下皆知。
這不是預言,這是千百年來山海境不斷演化的現實,是諸如鳳凰九類般的山海傳說所作的宣告。
但沒有人知道,大楚三千年來最風流的凰唯真,將在何時、具體以何種方式歸來。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存在能夠同時有益於所有人。
有人愛,就有人恨。
有人想要迎接他,當然也有人想要阻截他。想要迎接他的未必都是愛他,想要阻截他的也未必都仇恨他。
可是連凰唯真歸來的道路都無法確定,無論迎接還是阻截,都難免陷於空洞,成為妄想。
高政不愧是高政。
高政似乎找到了答案。
他把發了瘋的革蜚鎖在身邊,一鎖就是幾年。他庇護革蜚使其免受傷害,他藏住革蜚叫外人不知。
一直到死在錢塘江堤的那一天,都對此不發一聲。
因為他知道,革蜚體內住著來自山海境的怪物。因為他看到了凰唯真歸來的道路。他藉此謀局。
作為星巫諸葛義先創造出來的人間行走、黃道代行,星紀千百年來都接觸隱秘,放眼整個南域,讓祂完全看不透的事情並不多。凰唯真當年的死,就是其中一件。凰唯真的歸來,他也是後知後覺的一部分。
甚至於祂猜想,就連星巫本尊,也未見得能夠洞悉凰唯真此事!因為在過往的歲月裡,從未有關於凰唯真的片縷信息,從信息星河深處浮遊。
山海怪物竟然早就離開了山海境,來到人世間,已然幻想成真。凰唯真的手筆,當真神鬼不測!
可是……
星紀現在不得不面對這個「可是」。
關係著凰唯真歸來大計的山海怪物,以革蜚的軀殼、越國天驕的身份,害死了大楚享國世家、伍氏安國公的嫡孫。
凰唯真的偉大無須再說,安國公府也不能僅僅視作一個顯赫世家。
在漫長的歲月裡,四大享國世家與楚國早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左、屈、鬥、伍,再加上一個皇室的熊姓,彼此之間聯姻,幾千年未絕。
伍氏這樣的名門,與楚國的關係,是骨頭連著骨頭,筋絡連著筋絡。
革蜚殺了伍陵。
是凰唯真超脫的可能性,殺了安國公府的繼承人!這不是什麼可以忽略的矛盾。
當代安國公是一個風格明確的人,從來不願意給對手機會。依他伍照昌的本心,當初伍陵身死,他走上隱相峰,就要把革蜚、高政全都一併殺死,根本不去費心猜他們心思的。
只是他懷著伍陵或許未死的期冀,也是為國而忍,不給天下非議的借口——後續若有伐滅越國社稷,必然是他來領軍。
討伐南鬥殿,不過是一次預演。是楚天子讓他稍稍泄恨的選擇。
現在差不多已經能夠確定,就是革蜚害死的伍陵,伍照昌豈能容忍?可是任他強殺革蜚,又會影響凰唯真的歸來。
若是說讓安國公再忍一忍、等一等,等凰唯真歸來之後,革蜚會不會又回到山海境,從而實現另一種意義上的永生,讓安國公再也無法復仇?
九百年前的凰唯真,本就離開得不清不楚,遺恨難紓。
九百年後的凰唯真,和安國公府之間,又多了一根名為「伍陵」的刺。
即將歸來的凰唯真,到底對楚國懷著怎樣的態度?這根刺的種下,究竟是無意而為,還是順水推舟,又或真的有其蓄意?
安國公自己又怎麼想?星紀再一次意識到——凰唯真和楚國之間的裂隙,必然存在,不可避免,且很有可能被「伍陵」這根刺挑深,這將直接關係到楚國的國運!或許這才是高政的遺計,無解的陽謀。
星紀猜想,革蜚害死伍陵這件事情,一定有高政的引導,但高政一定沒有任何痕跡留下來。
就算現在把革蜚抓起來,能夠無視他的元神強度、完整剝離他的記憶,也必然找不到高政的問題。
最後一定會發現,所謂的『引導』,全是革蜚自己的想當然。
革蜚殺伍陵,必然出自革蜚自己的思考。
把這件事情明明白白地曬在陽光之下,越國從頭到尾都是那個受害者——他們的天驕進一趟山海境,就被山海怪物奪舍,誰能說這是越國的陰謀?山海境是楚人的,山海怪物是楚人創造的,山海怪物害死的伍陵,也是楚國的國公嫡孫。越國只是有一名天驕被強行借殼了而已。
星紀完全有理由相信,革蜚或許只是高政的餌,他進山海境的時候,身上或許有某些特殊,本就是為了吸引凰唯真的布置而入彼境。但同樣的,這種事情絕對找不到證據。
最最關鍵的是,高政已經死了!這個世上唯一有可能站出來解開這個結的人,已經死在了錢塘江堤!高政的死,填住了最後一個眼,成就這局無解的棋。
黑甲星神在心中長長地嘆息。
鍾離炎誤打誤撞打破了革蜚的隱藏,可也把這個無解的問題,放到了檯面上來。
楚國現在需要思考的,不是「革蜚怎麼辦」,而是要如何應對凰唯真的回歸。
是迎接,還是阻止?
「慢?」文景琇看著面前這尊黑色的威嚴星神,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袍袖:「星神大人是什麼意思,朕好難懂。朕和安國公之間的誤會,不需要解釋嗎?」
「高政!高政!」星紀撫掌而贊:「好一個越國名相,越國千古功業第一!撮爾小國,千年風水,養出了蛟龍!」
晚八點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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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