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鏡衛隊長,一個是南城執司。
「皇城三司」成員以如此親密的方式貼在一起,但仵官王隻向其中一個人問好。
小刀在空中經行,幾乎只有寒光一縷。利落地片下一塊薄肉,拎在濕冷的指間微顫。
可憐的鏡衛隊長悶哼一聲,卻動彈不得,只能將所有的痛苦,都宣洩在肌肉的抽搐裡。
執司陳開緒圓睜著眼睛,死死盯著那隻亥豬面具。
仵官王小心翼翼地將纖薄的肉片在他臉上鋪好,像在為他妝點:「你可以說話,為什麼不說話?」
「這世上從不缺少不長眼的人,但這麼多年過去了,景國仍然屹立在那裡。挑釁景國威嚴的人,從來沒有誰能落得好下場。」陳開緒恨聲道:「落在你們手裡,是我技不如人,沒什麼好說。中央帝國會替我言語!」
「硬氣!」仵官王小誇了一句,又割了旁邊的鏡衛隊長兩刀,自顧自地繼續道:「你認不認識一真道的人?或者說……你是不是一真道?我們有個合作要談,可惜一真道自從道首消亡,就已經聯繫不上了。」
「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陳開緒盯著他:「這也是你們的下場!」
「好,你錯過了一個機會。」仵官王笑著又割了兩刀:「我決定再給你一個機會——能不能勞煩幫個忙,引見一下徐三?我們平等國對他很感興趣。」
涉及到南城司首徐三,那就不是簡單的挑釁。
陳開緒不再開口。
旁邊的鏡衛隊長只是不停地抽搐,在劇痛之下無法自製。
景國這麼強大的國家,自然少不了忠臣良將。仵官王也不以為意,隻慢慢地片肉:「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嗎?」
他動作優雅,彷彿把棺材當成了餐盤,就這樣進行餐前的儀式:「你不再是你身體的主人,你控制不了你自己。」
「你會把這些肉,一片片吃掉,直至你旁邊的這個人,什麼都不剩。」
「你完整地吃下了你的國人。而永遠無法剖證你的清白和骨氣。不能再這麼驕傲地躺在我面前,自覺在與邪惡對抗。」
仵官王用最平靜的聲音,說著最殘酷的話,小刀的刀尖,抵在了那名鏡衛隊長的眉心,眼睛卻低下來,嫵媚地看著陳開緒:「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衛亥心善,怕從此忘不掉你。」
他的聲音越來越溫柔,而刀尖越來越往下:「現在告訴我,蘸這幾片肉,要用一點點腦髓嗎?」
陳開緒恨得眼珠子都要爆裂!卻恨恨地閉上了。
「你不是一個合格的賭徒。」仵官王溫柔地笑著,手裡的刀子明明在片肉,卻也一寸寸割掉了陳開緒的精神防線:「你甚至無法用同僚的命運,為自己的勇氣加註——」
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手突兀地探進棺材裡來,闖入這幾乎凝固的曖昧氛圍,用兩根手指,夾住了刀尖。
仵官王扭頭看過去,看到的是一張戌狗面具。
「你也要玩?」他問。
從來他得肉身,林光明得魂魄。他玩完了,才輪到林光明。
今天的賢弟,著實有些心急。
「大姐——」林光明用一種良勸的語氣:「現在這樣,太殘忍了。」
仵官王眯起了眼睛。
他閃電般地把小刀從林光明指間拔出,又閃電般扎落,一刀扎進陳開緒的耳朵!
在噴湧而出的鮮血和瞬間湮滅的慘叫聲裡,棺材裡兩人的耳識被短暫殺死了。
他才說道:「賢弟,自從顧師義死後,你就變了。」
「以前什麼正義啊光明的,只是嘴巴上說說,現在……竟然還動起手來。」
他站起身,用兩根手指捏著小刀,乜著林光明:「怎麼,你也想當義神?」
地獄無門的一眾閻羅,在晉王垂釣的海上戰場,走了個過場。大部分時間都躲在台下做看客。
轟轟烈烈的顧師義之死,幾乎是在他們眼前發生。
要說顧師義的犧牲,能給地獄無門這群殺才造成什麼道德上的衝擊……那必然是不存在。
但在修行道路上,卻是確切地開闢了新天!
顧師立義,原天護道。
這是一條清晰可見的超脫之路。
古來鬼神不分家,這義神豈不是林某人最明朗的路?
誰不可以行俠仗義?誰不能夠除暴安良?
有好處的事情,誰不願意乾!
我本就是俠骨柔情、仁愛知禮、國家棟樑、正直之士,我本就是……光明的人生啊!
倘若顧師義的事跡,在他兒時就發生,義神的道路,早早就鋪好。他林光明一定是世界上最俠肝義膽的人。
可惜一路行差踏錯到如今。
林光明非常清醒地知道,只要他還身在地獄無門一日,此路就絕無可能。
雖說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可身邊有仵官王這個好大哥,身後有地獄無門這個愛好和平的組織,屠刀如何放得下?
「瞧您說的,大姐!」林光明燦爛地笑著:「想想又妨什麼事?超脫之路,您不想麽?」
仵官王也哈哈哈地笑:「我做的義事,他們認嗎?」
兩個人都笑著看彼此,溫情脈脈,而沒有更多的動作。
說到底,秦廣王這次太瘋了點。景國發起狠來,全世界都繞道,他卻要帶著地獄無門,在這時候捋虎鬚,頗有一種拉著全世界一起死的瘋感。
這讓兩位忠貞之士,也萌生了跳船的想法。但又彼此製約,既怕對方出賣自己向首領賣好,也想著撈一把再看看。
真心的目光,在彼此的要害上流淌。
最後是林光明道:「這人的意志已經崩潰,可以承載咒力了——大姐,還是不要耽於享樂,誤了首領的事。快點把這個人搭了祭壇,把田家人的血,抹在剩下那個人的刀尖上。」
秦廣王領導下的地獄無門,要在海上作亂,攪得洪水滔天,當然不會放過霸角島,讓田安平舒舒服服地修鍊。
他們兩個襲擊過霸角島,手裡的田氏藏品非常豐富,隨隨便便就是一起完美的栽贓。
齊國不滿景國在海上肆無忌憚,斬雨統帥田安平派人給景國一個教訓。又或者田安平蓄意引起兩國紛爭,以期為自己謀私利——這都是很合理的政治走向。
「刀尖上抹血也太不走心,嘿,我有更好的辦法。」仵官王沒了磨時間的興緻,一把將那些削好的肉片,塞進陳開緒嘴裡,給他牢牢地堵上,以此封住他的怨恨。而後便將這人拎出血棺,丟到林光明手裡:「你來搭祭壇。我來處理這個人。」
林光明單手將陳開緒按在地上,稍一發力,竟有岩漿沁地而出,在陳開緒身上流淌,交織錯橫,瞬間凝固成石台。
古拙肅穆的祭壇就此成型,景國緝刑司的執司活築在其中!
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不會死,包括乾天鏡鏡光在內的很多景國方面的探查之力,都會在掠過這裡的時候,因他是「自己人」而錯過。
林光明默默分析著這座祭壇的效果,眼睛卻一直看著血棺裡,他觀察著仵官王的動作,也不斷補充對於仵官王實力的認知。
還貼心地提醒道:「這個鏡世台的好像有話要說。」
「我最不喜歡聽鏡世台的人說話。」
仵官王無視了棺中人的抽搐,用刀子剝了兩下,從他體內取出一張圓鏡狀的鏡牌,略看了看,便丟到一邊去。
這面鏡牌反面刻寫「拾叄隊」,宣示持牌者的歸屬。正面光照一晃,即現「蔣南鵬」。
蓋因一真道在中央帝國內部根植甚廣,幾乎無處不在。
即便是景天子,也無法明刀明槍地剜瘡,只能以剿殺平等國的名義,來突襲式地開啟這場對一真道的戰爭。
為了防止泄密,也讓一真道難以成建制地串聯,諸方都是聯合行動,眼睛盯著眼睛。就連皇城三司,也都是絞纏在一起,不允許某一司單獨作戰。
譬如此次晉王姬玄貞主導的海上戰場,景國在充足的頂端武力之外,還撒開了一張捕獲敵蹤的巨網。
陳開緒作為執司帶一隊人,蔣南鵬作為鏡世台第十三隊隊長帶一隊人,再加上中央天牢的一隊獄卒,這才是景國這次在海上行動的一整支隊伍。如此最大程度上壓製了一真道的反撲,總不可能三支隊伍全是一真道成員?
仵官王和都市王就是盯上了這樣一支聯合隊伍,乾淨利落地把其他人都解決掉了,這才留下陳開緒和蔣南鵬兩人,來展開下一步行動。
仵官王愛憎分明,當初他被抓到中央天牢,鏡世台就出了很大的力。
所以他不給蔣南鵬說話的機會,隻跟陳開緒談合作,至於中央天牢的那些獄卒,更是早就做成了藏品,連剩到現在的機會都沒有。
此刻略微記了一下名字,便探指扣進蔣南鵬的脖頸,將他的血管拔出來,像捉著一條藤蛇,直接摁住了,扎進棺材底!這一瞬間彷彿連通了某處位置的空間,那根血管瘋狂地扭動起來,不斷膨脹又收縮,彷彿呼吸般,整體顏色也變紫又變青。
蔣南鵬滿面青筋暴起,眼睛猛地瞪圓!又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眼睛緩緩閉上了。
「你做了什麼?」林光明問。
「將好幾份田氏族人的血,填進了他的身體裡。」仵官王笑了笑:「等這些血液消融後,聯繫就更深刻,因果纏命,身血如一。就算是田安平,也分不清是不是他田家人乾的。」
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解說著,隨手將這口棺材合上,連人帶棺丟在了祭壇上面:「勞駕再壘一層。」
林光明循例為之,將這口棺材,也築進了祭壇裡。
「你說首領讓我們築這座祭壇……是幹什麼用的?」他隨口問。
這祭壇的規格範式,都是嚴格按照首領的要求修築,他只能私下揣測,但無法確定。
「我不知道,我建議你也別想知道。」仵官王似笑非笑。
「首領說,築好祭壇就立刻離開這裡,不要再干擾它。」林光明道。
「首領有命,豈敢不從?」仵官王扭動著腰肢,先往外走:「那咱們撤吧,都別回頭看。」
吱呀~
他一把推開了門。
……
……
門開門關了無數次。
樓江月從來沒有抬頭看。
她知道她不會見到想見到的人。
儘管她已經意識模糊,神魂在崩潰邊緣。求生的本欲、人在黑暗中企盼陽光的本能,讓她有不由自主的期待。
但那種自靈魂深處沁出來的寒冷,還是在提醒她——不必了。
不必有期待,不必再留戀。
「樓樞使,令女就在裡面。」
「有勞大司首,還要您親自去禦史台一趟……」
「這是緝刑司本該接手的,讓一個父親去看一眼他的女兒,也是法理之外應有的溫情。」
「大司首兼情兼理,樓某不勝感念。」
「有句話我可能不該提醒——我知道她很痛苦,但無論如何您不能在這裡將她的痛苦結束。」
「大司首放心,樓某不會做出讓您為難的事情。」
對話就這樣結束了。
而後是腳步聲。
樓約的腳步聲總是匆匆的,又很堅決。有走不完的路,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心。
樓江月不得不睜開眼睛,因為那個高大的人影,已經走到了面前來。
在烈火灼燒般的意識碎片裡,投下一片涼蔭。令她幾近潰散的意識。有一線短暫的清明。
她就在這短暫的清明裡,又閉上眼睛。
這是她清醒的決定,無言的回應。
但手上的鐐銬,就這麼解開了。
就像她的意志從來不能改變什麼,她的人生根本不由她自己決定!
她從刑架上滑落,像是被抽掉了骨頭,瞬間癱倒在地。
可是她在地上抽搐著像一條蛇,掙扎著,扭曲著。
她探出手爪又收回。
殺……
殺……
心底的殺念不斷衝擊腦海,她發了狂地想要殺死一切活物。也包括面前的——父親。
高大的父親站在那裡沉默著,纖薄的女兒躺在地上蜷縮著。
他們都倔強地不發出聲音來。
世上最殘忍的親密戰爭,就是考驗誰更冷酷,誰更不在乎。
父母永遠不會成為勝利者。
樓約將手探進一團混洞裡,從中扯出一名還在掙扎的死囚,摔在她身邊。
像是將一杯甘泉,放在即將渴死的人面前。
可是樓江月不飲。
她蜷縮著身體,不讓自己動彈,死命地咬著牙,咬得嘴唇都烏了!
咬得眼睛都翻白,身體也開始僵直。
她的呼吸緊促,又漸漸消失。
而那白茫茫的眼瞳,一霎變為瘋狂的紅!
這一刻她終於失去了鉗製,一下子翻身而起,撲在那滿臉恐懼的死囚身上,雙手掐住其脖頸,用力之巨,以至於十指都嵌進了血肉裡,就這樣生生地將這刑囚掐死了!
死囚僵硬在那裡。
她眸中的血色,這才逐漸褪去。
她一瞬間恢復了清醒。
沉默地鬆開雙手,獨自坐在屍體邊。
慘白的面上沒有表情,而蒼白的十指鮮血淋淋。
她在禦史台詔獄裡苦熬的那些天,沒有妥協過一次。她在意志崩潰的邊緣,都沒有允許自己出手。
可就是這樣一個擁有如此恐怖自製力的人,卻只能一次次淪陷在徹底的失控裡。
這是一種怎樣的殘忍?
樓約張了張嘴,本來想要說些什麼。
比如你要害死你姐姐你父親,害死整個樓氏嗎。
比如你這樣做意義是什麼。
但就這樣沉默地熬過了很久,他最後只是問:「為什麼你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