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第叄號客房裡,隻留下一個開裂的祭壇,一口打開的血棺。
苗汝泰留下的藤蔓,掛在牆壁緩慢地曲張,因為隔壁的陣法還在運轉,倒沒有隨著苗汝泰而立死。
咒紋在地上漫無目的地爬行,直到一隻靴子將它踩住。
嘩啦啦,鎖鏈搖響。
自伐夏那一戰出來掛帥,田安平才開始穿靴子。
他安靜地看著這座祭壇,尤其那道送出血棺的裂隙,踩著咒紋慢慢往前走。
就在他走到祭壇前的那一刻,所有的咒紋忽然都亮起,這一刻碧芒如熾!
轟隆!!
巨大的爆炸,在田安平的五指間發生。
其間翻湧著的恐怖的力量,好似飛羽在籠中,隻作掌上觀賞。
煙塵飛散,甚至於掀不動他的髮絲。唯獨眼睛裡有一縷好奇——他完全地踩在環境裡,是如何被察覺、被觸動從而引起這場自毀式的爆炸?
「田安平!」
怒喝之聲如雷動。
巨大的青葫蘆懸天而立,手中提劍的徐三仿如乘風,在落英繽紛中,瀟灑地穿入此門。
可他的表情實在不匹配他的身法,他的憤怒也絕不雲淡風輕。
看著田安平掌下四分五裂的祭壇,以及碎石之中已經徹底死去的南城執司陳開緒,徐三一時嗔目:「你在做什麼?!」
陳開緒是他麾下的執司,在這次海上戰場表現出色,卻在大功告成、大部回撤的時候,反被戮害。
他這個自覺公務已經結束,徑去青樓沽酒、見識海島風情的南城司首,難辭其咎,難以心安!
隱藏身份夜不歸,是他這位「青葫載酒桃花客」的常事,非公務狀態下,連他的上司都找不到他。
他是從軟玉溫香之中爬起來,讓自己盡量冷靜清醒,在整個近海群島尋蹤覓跡,尋找包括陳開緒在內,整隊的失蹤的部下。
有的不幸找到了,有的還沒有確認不幸。
現在陳開緒是確認的那一個。
這是他的得力部下,與他共事多年,他尋跡而來,分明還能把握一點殘留的生機,可此刻卻完全泯滅!
田安平淡淡地看了徐三一眼,似乎對他的憤怒感到困惑,而對他這個人感到無趣,但什麼也沒說,只有這樣漫不經心的一眼。而後抬步,消失無蹤。
「田安平!」向以風流瀟灑聞名的徐三,氣血都衝到了腦門,目眥欲裂,恨心難解。
稍一冷靜後,他當然也想得明白,齊人沒有殺陳開緒的理由。田安平這樣的九卒統帥,更不可能在這時候貿然出手,挑起兩大霸國之間的爭端。
可是陳開緒就死在田安平抬起的手掌之前,陳開緒身死的時候,田安平就在這死亡的現場——卻連個解釋都不給,連句言語都欠奉!
什麼徐三的怒火,什麼外事糾紛,什麼景國的敵意,其人全然不考慮。
這是何等傲慢,何等的輕蔑!
是齊國可以這樣對景國嗎?
不。
是田安平可以這樣不在意陳開緒,也不在意他徐三!
有那麼一個瞬間,徐三提劍欲逐,想要田安平留下來給個說法——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哪怕只是田安平作為齊軍統帥,難道不應該為境內他國友人的死傷負責嗎?
但最後他只是半蹲下來,輕輕為陳開緒合上雙眼。
齊人默認他們在海上垂釣,進行這場名義上同平等國的戰爭,生死當然都是他們自擔自任。是他自己認為戰爭已經結束,讓陳開緒獨自帶隊回國——理論上來說,這並沒有錯。
可戰爭是否結束,從不在於某一方單獨的宣稱!
宗德禎雖然死了,一真道卻也沒有徹底掃清。平等國被打得沒有聲音了,難道就真的甘願?
或許他也是傲慢的那一個,只是他一直不自知。
實力不如人,他認。沒能護住自己的部下,也是他不可推卸的責任,他需要承擔。
不管怎麼樣,他應該帶陳開緒回家。
他應該負荊履釘,重走這條他懶得走的路。
這時他才注意到,陳開緒嘴裡塞著什麼——那是一片片本來晶瑩、但已被血汙的人肉薄片。
他控制著情緒,慢慢地將這幾片薄肉剝開。
陳開緒卻在這時猛然張嘴,死意藏生,朽木逢春!密密麻麻的碧色蟲豸一霎噴湧而出,好似飛泉奔流,盡數灌入了徐三的眼睛!
「啊!」
徐三拄劍猛然站起,道元激蕩不休,靈識張開,靈域鋪展——大腦卻一陣一陣的暈眩,眼前幻光一片,而竟鐫刻清晰,體現尹觀清俊的容顏。
秦廣王?
怎會?!
難道他一直就藏在這裡?
田安平都前腳才離開,他怎麼敢?
火中取栗,見縫插針
「徐兄。」幻光中的尹觀抬眼看來:「借你一用!」
這一霎,劍氣激蕩,碧光萬轉!
戰鬥在瞬間開始又結束。
漫天桃花都為劍,青葫蘆卻衰敗成了黃葫蘆,無力地落下來,被尹觀握在手中。
而後碧光一道,將閉眸跌落的徐三也席捲,如綠鱗之蛇,又貫入陳開緒口中,就此消失不見。
很快警鐘響起,遍傳有夏島,很快鎮海盟留駐於此的巡海衛也趕來。
在巡海衛一眾高手的陪同下,驚知客棧變故的店老闆姍姍來遲。
忐忑登樓,所期如泡影。
但見這間客房藤蔓滿牆,落英遍地,春色盎然,屋內空空無它物。
祭壇,血棺,屍體,全都不見了。
空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綠色咒紋如銅銹,靜蝕在地板,字跡在花瓣間隱現。
一名巡海衛走上前去,用靴子將花瓣拂開,只見字曰——
「東海有孤鬼,平生不自量。」
「願以景天驕,換一楚江王!」
眾人面面相覷。而在他們都未能察覺的時候,房間裡有一團極淡的霧氣開始下沉,很快沁入三樓、二樓、一樓,繼續下探。穿透孤島,落在靜海,聚為一滴內含渾噩光影的濁黃色的水滴。
這是隨苗汝泰一起行動的那名遊脈境青年,他已經死了,只剩下純粹的黃泉之意,於此時凝液而歸返。
它是鮑玄鏡在這裡留下的最後的手段,在事情無法再繼續的時候,代表鮑玄鏡的眼睛,記錄下一切信息,最後向鮑玄鏡傳遞。
在回歸黃泉水滴的這一刻,它的墜沉速度驟然加快,瞬間穿透千萬頃的海水,往地底更深處而去。
嘩啦啦!
……
嘩嘩嘩!
海浪彼此轟撞,像一大堆的雪花銀,從這邊攤碎到那邊。
藍嘴鷗飛過天空,其鳴頗哀,似在尋找它的同伴。
諸葛祚緊緊地握住星盤,謹慎地打量著面前那位傳說中能止小兒夜啼的恐怖人物。
此人手腕腳踝都有短鐐,在風中如飾物般輕輕碰撞,那聲音清脆,但莫名的叫人有些焦躁。
他就那樣慢慢地從海底走上來,腳步輕緩,手上還提著一個人——渾身**,沒有任何關乎身份的標識,圓睜著驚恐的眼睛,頭髮濕漉漉。眼角有血,胸膛有削割的痕跡。
諸葛祚繼續去看田安平本人。
齊國總出凶人,重玄褚良之後就是田安平。
他發現這人長得其實是挺安靜的,五官都不太具有侵略性,眼睛甚至可以稱得上淡泊,但有一種急湍暗湧的感覺。
彷彿無數瘋狂的尖銳的耗材,被強行捏成了一尊平靜的塑像,說不準什麼時候崩潰。
諸葛祚看著他,一時覺得他好像隨時會扯掉人皮,化作噬人的惡獸。一時又像是看到即將發生的大雪崩。
確認什麼?
這是這個男人的問題。
從齊國九卒統帥的身份來說,在東海的地界上,田安平有過問一些事情的權利。
諸葛祚記得此行是以自己為主,這也算是代表楚國和齊國對話,萬萬不可有失國格,卻也不必與齊國交惡。他在心裡斟酌著措辭,正要開口回應。
「確認什麼關你屁事?!」鍾離炎一把將他扯到身後,自己則往前一步,面對面地頂住田安平。
這位獻谷大爺從來不是個脾氣好的,更不會像諸葛祚一樣謹小慎微,張口就罵:「學人精,我問什麼,你也問什麼。跟著大爺學,覺得自己很好學是嗎?」
田安平並不像鍾離炎所遇到過的任何一個人。
面對他的挑釁,他的無禮,既不大發雷霆,也不故作不屑,只是帶著點探究意味的,平靜地看著他。
彷彿在認真研究他這個人。
是那種要把他切成碎肉,認真分析每一滴血的研究。
坦白說,看得鍾離大爺心裡有點發毛。
但鍾離大爺面上不顯,嘴上不饒,惡狠狠地反瞪回去:「看什麼看!眼神不好啊?要湊這麼近!?」
說著,他還把胸膛一頂。
田安平仍然沒有說話。他還從來沒有殺死過一位武道真人,一旦發生,就會是新的人生體驗,這令他有些興趣。不過他手上提著的那個**的男人,倒是掙紮起來。
「你手上提著的人是誰?」鍾離炎又自來熟地問。
「啞巴啊?!」鍾離大爺怒氣沖沖。
田安平似乎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低頭看了一眼,淡聲道:「不知道。」
「那你問問他。」鍾離炎大大咧咧地指揮。
田安平『哦』了一聲,五指輕輕一攏——
啪!
似醒夢之木敲講台,聽書人零零碎碎落在現實中。
這樣的一聲脆響後。
他手中提著的那個**男子,便爆成了一團血霧,彌散在空氣中。竟在海風的鹹味裡,加了一縷甜。
諸葛祚愣住了。
鍾離炎也有些發愣。
這人莫不是有毛病,特意拎著一個人走到面前來,又莫名其妙地捏死他。
「沒法問了。」田安平好像終於找到一個很好的理由,就這樣漠然地說。
不想問就不問唄!
選擇在這個時候捏死,豈不是在挑釁本大爺?
鍾離炎怒不可遏。
「小祚!」他一邊讓諸葛祚撤開,一邊擼袖子。
都說田安平厲害,這方寸之間,乃武夫的領域。定要讓沒見識的齊人長長見識。
田安平在卻這個時候,仰頭看天,雙手低垂,長發也靜靜地披散下來。
鍾離炎,諸葛祚,乃至剛剛捏死的那個人,彷彿一切都不在他眼中。
他在有夏島上的客棧裡,承受了尹觀本來為徐三準備的攻勢。
他可以留下陳開緒的性命,但他沒有那樣做。
他也不跟徐三解釋什麼誤會。
他追上了黃守介所降身的蔣南鵬,輕易擒拿了,又回身逼住鍾離炎。
他做了很多看起來有用或者沒用的事情。
但這一切,好像都無關緊要。
「時間到了。」
他呢喃。
在他身下,一時波濤洶湧,白浪滔天!
他體內彷彿有一個無窮無底的幽洞,瘋狂吞納著天地間的元力。他身上的氣息,幾無上限地拔升。
竟於今日此時來登頂!
鍾離炎的袖子已經擼起來了,但又喊了一聲:「諸葛祚!」
諸葛祚老老實實往後退,讓出位置給他們單挑。
鍾離炎衝過去一把拽住他,轉身就走:「這人有病,別把你傳染了!」
諸葛祚懵懵懂懂地跟著走。
兩人就這樣往外走了幾步,鍾離炎拽住諸葛祚猛飛起來,嘴裡還道:「小祚,你飛那麼快幹什麼?慢點兒,咱們不趕時間!」
就這樣風馳電掣,瞬間逃離了這片海域。
鍾離大爺從來也不服軟,但那是同境對同境,神臨打神臨,洞真對洞真。或者洞真對遊脈。講究一個公平公正。
他自問是天下第一天才,同境對上誰都不能怵。差上一個境界,便要再酌情。
像薑小兒登頂之後,他就再也不去主動挑釁。
今天……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罷!
「那個人叫蔣南鵬。」被拽在空中飛的諸葛祚,冷不丁說道。
鍾離炎扭頭看著他。
「被田安平捏死的那個人。」諸葛祚補充說。
「你怎麼知道?」鍾離炎有些驚訝。
「我剛才算了一下。」諸葛祚解釋道:「他已經死了,屍體又在這裡,長相也很清楚,很好算。」
好算嗎?
鍾離炎眉頭略皺。
諸葛祚繼續解釋:「其實就是根據已知信息算他的身份。輔弼二星隱北鬥,開陽增一名死兆,他的死兆星剛剛亮起來,掠過命運長河,我只是隨意撥了一下星光,很容易就鎖定了他的出生地,此人生在景國道明府。再結合當前局勢信息,因晉王姬玄貞逐殺錢塘君伯魯一事,景國有一批人參與海上戰場,從這個人的體魄狀況來看,必然是景國皇城三司裡的人物,很簡單就做出星盤來。」
這小子張口說了一大堆,什麼星盤、命理、天機玄算,最後自信地道:「……不難得出,他是景國緝刑司南城執司蔣南鵬。」
鍾離炎抬手給了他一個爆栗:「下次直接說結果!」
諸葛祚捂著腦袋,皺著小臉:「但不知為什麼,他體內有田氏族人的血——景國緝刑司的人暗中殺害田家人,被田安平抓住了,所以刑殺?」
他凝神苦思,隻覺事情異常的複雜:「這事情涉及到景國和齊國在東海的暗爭,因為不便於撕破臉皮,所以田安平當我們的面殺了他,就是為了讓我們楚人作為第三方見證這件事,以此給景國一個警告?」
「我覺得你是不是想多了?」鍾離炎大大咧咧地道:「那就是一個腦子有問題的傢夥,殺個人哪有那麼多理由?」
諸葛祚很嚴肅:「鍾離大人,那是齊國九卒統帥。做事情不可能毫無章法,隨心所欲。」
他就差直接說——你以為是你呢!
「管他的!」鍾離炎懶得想那麼多,大手一揮:「我反正只看到他殺了景國緝刑司的人,你也沒有看到什麼田氏族人的血。景國人問我們,我們就這麼說,讓他自己解釋去吧!」
他扭了扭脖頸:「得罪了大爺還想讓大爺給他作見證,沒門!」
「但他為什麼選擇在這個時候登頂呢?也許不僅僅是這個原因……」諸葛祚還在思考。
鍾離炎拽著他就飛了:「做什麼都沒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