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官王、都市王、秦廣王,陳開緒、蔣南鵬、徐三,苗汝泰、瞿守福、田安平。」臨淄,博望侯府。
凶名赫赫的定遠侯,正一臉和善地坐在那裡,慢慢地刮著茶沫。
與乃叔一脈相承但更沉重幾分的當代博望侯,則笑眯眯地坐在玉竹席上,拿著幾個小木人,一個一個地往小木屋裡放,一邊放置,還一邊說名字。
瞧來如辦家家酒,臉上的笑容,倒也顯得出幾分童心。
如此和睦的場景,誰來見了,不得說聲「積善之家」?從小就和他玩這種遊戲的易十四,已經顯了肚子,正靠在重玄勝平日坐的躺椅上。卻不安分,一手支著側臉,眨也不眨地瞧著這座小木屋——
堆在席上的小木屋,沒有頂,裡間格局倒很清楚。
一個祭壇,一口棺材,兩扇門,一扇能夠看海的窗。
當然,「能夠看海」這件事,單從這小木屋倒是看不出來,是夫君剛剛搭屋的時候講的。
「你是要扎小人打他們嗎?」易十四好奇地問:「秦廣王是不是不用扎?」
「秦廣王為什麼不用扎?」重玄勝溫緩地笑:「本侯乃朝廷命官,和這種殺手組織頭目勢不兩立。」
「理由有二,好叫侯爺知。」易十四道:「其一,他就是乾這個的,你恐怕扎不到。」
他倆在這裡扮上了!
但是話說一半也夠煩人的。
定遠侯在旁邊樂呵呵地問:「其二呢?」
易十四認真地道:「其二今天不在。」
「其二給我留了個爛攤子……」重玄勝看著眼前的小木屋,幽幽道。
定遠侯一聽他搭腔,眉頭立刻豎了三分,表情也變得嚴肅:「我看你也樂在其中。自己在這裡收拾不打緊,還把老夫也叫來。把老夫叫來也就算了,還讓你媳婦也看著——怎麼著,你欠他的,我孫子也欠他的?」
這廝寬袍大袖都嫌窄,雙腿一盤便如山,胖得沒個樣了都。
重玄褚良今日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瞧您說的,那是他乾爹呢!」重玄勝嘿然而笑,又嘆道:「留這爛攤子也不能怨望哥兒,他也身不由己。」
定遠侯撇了撇嘴:「當初就是不想身不由己才離了齊,離了齊還是身不由己?這些年這不白混了嘛!」
「白骨邪神的線索,對他來說至關重要。還有什麼事情能讓他放下這個,突然離開呢?甚至去向都不能跟我講。」重玄勝把那個寫著『田安平』的小木人,放在了客房門口的位置,不急不緩地道:「兩個楚國佬又莫名其妙地到了東海,其中一個還是星巫收養的孫子……望哥兒此去的目標也太明顯了!」
他用肥大的手指敲了敲太陽穴:「星巫真不是個東西,拿感情綁架——他真就這麼自負,覺得他能算定一切?」
重玄褚良沉默了片刻:「既然是不可說的目標,不可言之事。你在這裡,又能做些什麼呢?」
按照薑望那顆仙念裡留下的信息,重玄勝把每個小人的位置都擺對,慢吞吞地說道:「我要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有很多。首先呢,我要幫望哥兒找一找那位白骨惡神的線索,等他回來,我得有個交代吧,免得他怨我不上心。」
「線索就在這九個人裡面嗎?」易十四好奇地問。
「大差不差。」重玄勝低頭看著這間小木屋,有那麼一剎那,彷彿注視人間的神明。
易十四就喜歡他那麼純粹的眼神,往這邊湊了一點兒:「為什麼是這九個人?」
「其他人都是事後來的。」重玄勝頭也不抬地說。
「苗家人出現在東海,倒很奇怪。」重玄褚良若有所思。
易十四一直也在認真的做侯夫人,有在讀書學習,雖然進展頗艱,倒也很積極地出謀劃策:「查一查這九個人為什麼去觀瀾客棧唄,父親說,凡有所圖,必有所跡。懷民哥有沒有去喝花酒,父親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只要去查,狐狸尾巴肯定藏不住!」
她倒是沒有敲打重玄勝的意思。
一個是她壓根不知什麼叫「敲打」,有問題都是直接說。再一個,自此李龍川出事,他們這幾個,再也沒有去過風月場所……
重玄勝搖了搖頭:「不要問去觀瀾天字叄號房裡的那些人有什麼理由,行動合不合理。都是長了腦子的壞東西,誰會不給自己安排個好理由?個個都查不出問題來。從這個方面著手,是事倍而難功。」
「要問白骨降世身想幹什麼?」
「對於一個曾經是幽冥神祇的人物來說,哪怕降世重修,眼界也還是很高,能夠吸引他的東西並不多。」
他沉吟著道:「鑒於這一局裡涉及超脫者——」
「等等。」易十四緊急叫停:「這一局裡哪來的超脫者?怎麼就有超脫者了?」
她費勁地想了想,恍然大悟:「良叔剛才說的不可言之事,就是超脫者嗎?」
「不是一回事,不可混為一談。」重玄褚良和藹地解釋:「我說的不可言之事,在楚國那邊。勝哥兒說的涉及超脫者,應該是說觀瀾客棧這間客房裡發生的故事。」
「雖然不是一回事,也未見得不能混為一談……」重玄勝忽然想到了什麼,喃喃道:「星巫有沒有可能以此作局?他興許做得到。」
「等等……你先說說,觀瀾客棧裡又怎麼涉及超脫者了?」重玄褚良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咂聲道:「我主要是想看看,你是通過什麼認定的。跟我的思路是否一致。」
他堂堂定遠侯,一代凶屠,怎麼說也是兵道大家,將帥名才,引軍決勝,不懼任何對手。這智略不說直追晏相吧,比前武安侯肯定是強。但自從這個胖侄兒得真以後,他竟偶然會有腦子跟不上的想法了……
當然他也明白,這是侄兒和他親,才不加掩飾。要是不和他親,以這胖墩子密密麻麻的心眼兒,壓根不會讓他有這種感覺。
他還得跟明光哥一樣,覺得這孩子笨呢!但是怎麼說呢……
有些時候也是可以掩飾一下的。
長輩難道不要面子的嗎?
重玄勝『噢』了一聲,解釋道:「觀星樓昨晚可是亮了一整夜,咱們的欽天監監正大人,一直瞄著東海,卻到現在也沒拿個章程出來。朝廷若有動靜,你我叔侄不可能毫無察覺。能把他老人家為難成這個樣子的佔算,卻也不多。再一個,還是跟星巫有關。雖說是為不可言說之事,但為什麼選擇東海?更自然沒有痕跡的偶遇,倒不如交給雲上商路的某一隻商隊,恰好路過雲國,恰好路過薑宅……什麼事情星巫也在算,監正也在算,卻都算得不是很明白呢?」
「此外白骨邪神降世身的線索在其中,也是一個佐證。」重玄勝道:「白骨降世這麼久,連薑望都找不到痕跡,這次怎麼就突然有了線索。幽冥超脫不可能是傻子,一定是有什麼糾纏存在——你要說這世上能有誰比下定了殺心的薑望還可怕,我只能想到超脫者。」
重玄褚良看了他半天,最後張了張嘴:「你比林羨還林羨啊!」
當代博望侯一本正經地豎起一根手指頭:「是有那麼一點點友情傾向。」
「說回觀瀾客棧。」他繼續分析:「鑒於這一局裡涉及超脫者,這就有兩個選擇——白骨降世身是以那個超脫者為目標,參與其中。或者白骨降世身是被那尊超脫者算計了,被引導甚至是逼迫地參與其中。」
「我傾向於後者。」
「因為白骨降世身現在還沒有足夠的力量。」
重玄勝看著易十四:「這就是為什麼跟你說,白骨邪神的線索,就在這九個人裡面。因為與超脫有關聯的這一局,剛好是這九個人參與。」
易十四似懂非懂:「所以線索在誰身上?」
重玄勝按了按腦門,嘆了一口氣:「我是靠腦子的,又不是靠算卦。沒有足夠的情報,我怎麼推斷得出來?」
易十四聽明白了:「還是要查他們嘛!」
繞這老大一圈,結果有什麼不同?「嘿嘿嘿。」重玄勝笑了數聲:「夫人說得對!」
「那咱們趕緊去查呀。」易十四挺著大肚子就站起來,手裡還拎著大劍:「這事兒對望哥兒可重要!」
「別別別,夫人!」重玄勝趕緊攔住了她:「這點小事,還用不著您出手!您肚子裡懷的,可是將來的博望侯!還沒到他發威的時候呢!」
重玄褚良本來也緊張地站起來要攔兒媳婦,忽然就反應過來了……
在這兒等著呢!一時又好氣又好笑:「行行行,老夫這就去給你們跑腿。」
說著,抬手就狠掐了重玄勝一下:「把我孫子看好嘍,敢出這個門,我唯你是問!」
易十四畢竟臉薄,有些羞赧道:「良叔,要不吃了飯再走吧?」
「無妨,無妨。」重玄褚良揮揮手:「叔不餓——」
又狠瞪重玄勝一眼,出門去也。
「咱們是不是有點過分——」易十四一回頭,便看到自家夫君,又坐在那玉竹席上了。
她也不去打擾,安靜地在躺椅上又躺下,扭過頭來,看著正專註思考的夫君。
重玄勝正坐在那裡,看著面前小小的客房,慢慢地揉按著眉心。
「星巫不會不知道我和薑望的關係。所以我坐在這裡擺小人,他肯定也猜得到。」
「而他直接把諸葛祚和鍾離炎派到東海去,說明他算定薑望會出現在那裡——他算的不是薑望,是那裡會有吸引薑望過去的東西。關於【黃泉】,乃至關於白骨邪神的線索?」
他放下手,抬起頭來,細狹的眼睛裡精光四溢:「他在邀請我。」
他眯起了眼睛,眯得只剩一條縫,使得那種凌厲,完全被掩去。
「有趣,我也在算中。」
大齊博望侯眯著眼睛帶著笑,瞧來和善可親:「但是諸葛老頭……你又不姓薑。你想請我辦事,不先問問我怎麼收費嗎?」
……
……
觀瀾天字叄裡正在發生的一切,當然不是穿越時空,亦非故事重演。
這是凰唯真的幻想成真,諸葛義先的天機有隙。
這是楚國最風流,和楚國第一算,他們之間的默契!是諸葛祚在這間客房裡的仔細觀察,是星神大梁於此為眼的細節洞徹。
諸葛義先通過章華台,幾乎搬動了觀瀾天字叄裡的所有細節,把過去不久的歷史,搬到了現在。然後在【無名者】逃隙的那一刻,交予凰唯真,以其偉大的力量,將之幻想成真。
於是結成此甕,將【無名者】裝下。
薑望一度以為眼前這一切,是選取的某一段歷史剪影,他所看到的人物,都是在過往的時光裡剪出——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倒也有幾乎相同的效果。
這些都是彼時彼刻出現在那段時間裡的真正的人,身上有真實的因果。
【無名者】在逃隙的那一瞬間,不僅要對抗凰唯真,還被動地撞上了另一名超脫者。
這即是諸葛義先的謀算!
所以說,這「觀瀾天字叄」,竟然事涉超脫者,究竟是在場的哪一個人涉及,又涉及哪一尊超脫者呢?
會是白骨尊神嗎?應該不是。因為白骨尊神現在並沒有超脫層次的力量。
跟一真道有關?應該也不是。宗德禎都死了!一真遺蛻此刻在景帝手中。
從這個角度看,【黃泉】的失主,或許還有別的可能……
薑望靜靜地看著,也靜靜地聽著。
聽身後雨敲窗,聽眼前智者對談。
他有他的秩序,無論他使用的身體是薑望,還是瞿守福。
【無名者】跳出了隕仙林,卻跳進另外一個囚籠中。
薑望本身會成為隕仙林之局的漏洞,那並不是薑望的問題。而是諸葛義先的問題。
諸葛義先當然需要就此彌補,而他也的確早有準備。
就在薑望的來處,他把「觀瀾天字叄」設計成了棋局,而請【無名者】入甕中。
的確是令人擊節讚歎的布局!
但……
「是不是還有第三種謀局超脫的辦法?」田安平問。
苗汝泰饒有興緻地看著他:「怎麼說?」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真是志同道合的人!都有旺盛的求知慾,也都有滿足自己求知慾的能力,更對這個世界有獨特的洞見。
可惜相見太晚。
可惜各有立場。
田安平始終站在客房門口的位置,站在那不能離開的界線上,略顯悵惘地看著這個房間裡的一切:「不止你不是苗汝泰。」
他說:「我看到這個房間裡,還有一些人,不是他自己。」
「比如站在那裡關窗的那一個,他太平靜了,不可能只是個遊脈境的小海商。」
「比如站在血棺材旁邊的那一個——我不相信景國緝刑司隨便一個執司,都能在地獄無門的閻羅面前面不改色。剛剛秦廣王抓徐三,他甚至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還有躺在血棺裡的那一個,現在還能躺得下去,甚至在睡覺——他怎麼可能只是一個鏡世台的鏡衛隊長?他比徐三要強得多!」
徐三大怒。怎麼說誰都要帶一句徐三?徐三是你爺爺?但想想確實有道理,看向陳開緒的眼神,也帶了幾分警惕。
說來他沒法不警惕。
這間客房裡出現的,都是些什麼鬼東西?
他是來救陳開緒的,但陳開緒顯然不需要他救……
僅他看得明白的人裡,田安平、尹觀,就非他能敵。更別說那些連田安平都看不明白的人。
「這就已經三個人了,再加上你正在使用的這一具……苗汝泰,已經四個人不是他自己。」
田安平始終給人一種平靜的感覺,雖然他也困惑:「或許還有一些隱藏得很好,讓我短時間內發現不了的。」
他不解地看著苗汝泰,扳著手指頭數:「算上【無名者】,諸葛義先,凰唯真……這也才三個人,參與這一場對【無名者】的戰爭的,還有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