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卿如是所料, 卿母清閒得不得了, 晨起後就站在窗邊擺弄花草, 聽到郡主一行人到訪,放下手中的剪子,親自去迎。
郡主的來意卿母心底大致明白, 昨兒個她隱約聽到風聲,說月府往竹院送了幾個丫鬟, 外邊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她是知道的。卿如是說自己是給月隴西當丫鬟才借住到竹院去, 月府轉臉就送了丫鬟過來,暗諷他們行事輕浮。
她昨晚氣得不輕, 派了嬤嬤過去想把卿如是接回來,嬤嬤前腳踏出門,她後腳又得知那些個丫鬟都被月隴西三言兩語打發了,後來月隴西還專程找了個妥帖的小廝來跟她告罪, 她這才舒心了些。
而今郡主親自領著月隴西和卿如是上門,態度明顯是友善的,卿母心下明瞭,昨兒個那出多半只是月將軍的意思。
幾人見面, 郡主先示意身後的嬤嬤送上一早備好的見面禮, 按照身份來說,郡主親自上門送禮已是不妥, 卿母當即要拜謝,卻被郡主攔住, 拉著往屋裡走去。
卿如是看了眼月隴西,低聲問,「你娘這……不像是興致使然來找我娘玩的罷?」禮都備好了。
月隴西眸中含笑,「我娘有個習慣,無論上哪都會先備一份禮,以免失了禮數。」
「哦。」卿如是恍然,不疑有他。
卿母喚卿如是給郡主倒茶,卿如是莫名其妙地看了卿母一眼,又看了一眼她身後的丫鬟和嬤嬤,心底想著怎麼也輪不到自己來倒茶,但話已吩咐,自己也不好推辭,乖巧走上前去倒了一杯,「請郡主用茶。」
郡主接過,淺抿一口,心念微動,「隴西,你和如是不是還要審核文章嗎?你們快去罷,我和你卿伯母隨意聊聊。晚上我就直接走了,你們自個好好地。」
「好。」月隴西帶著卿如是一同施禮告退。
新的審核方法雖對待選拔更慎重了,但同時也加重了審核者的負擔,他們的確不便多留,緊著回竹院繼續審。
一連幾日繁忙。三選和四選皆是按照同一套方法審核的文章,篩出來的人水平已沒有太大的差別,再要細選,考題難度就得增加。因此,五選時,卿父帶著幾位學士一同鑽研了數本崇文遺作,最後挑了崇文早期的作品下手。
天光明媚,五選後從七室出來,卿如是的心情不錯,哼著小調繞路走,並不打算直接和月隴西回竹院。難得能一起散心,月隴西當然陪著她一起走。
拂竹風從兩人周身穿過,他們不說話,就這般一前一後隨便晃悠著,行過走廊就是府門。卿如是駐足望去,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女子穿著鵝黃色的衫裙,身後跟著侍衛和丫鬟,隨意一瞥也瞧見了他們,忽而睜大眼,朝卿如是招手,「如是……」她不敢放聲,壓低了嗓門。
卿如是皺眉,回頭看了月隴西一眼,後者也在看她,「怎麼?」
「是喬蕪。」卿如是微睜大眼告訴他。
月隴西挑眉,「我不認識。」
「就是在壽宴上跳第二支霓裳舞的那個姑娘。我們在你府中那座石橋上的時候她還跟你打過招呼。」卿如是邊往府門走,邊認真跟他介紹,「是喬景遇的妹妹。你們相看過的,你還送了她上等料子。」
「唔……」月隴西細細回憶了番,蓋棺定論,「沒有印象。你的朋友?」
「算……罷?」卿如是不太確定這是不是原主的朋友,含糊說罷,已走到門口,「你怎麼在這裡?」
「我……」喬蕪羞怯地抬眸望向月隴西,施禮問好,待月隴西頷首示意後,她才輕聲回道,「母親讓我來給表哥送東西,可是他們不准我進去,說只能他們去告知表哥,叫他過來取。」
「那他們去通知了嗎?」卿如是問。
喬蕪搖頭,「還沒呢。我這不是看到你了嗎?我還奇怪,怎麼在這看到你了,你怎麼還、怎麼還跟世子一起?」頓了頓,她壓低聲音問她,「你是不是又瞞著我做了什麼小動作,把我撇下了。」
「國學府的事暫且歸我爹管,我是跟著我爹進來的。」為避免麻煩,卿如是眼都不帶眨地撒謊,隨即錯開話題道,「要不然你把東西給我,我幫你拿去給你哥罷?」
喬蕪正要點頭,瞟了眼月隴西,又拉著她的衣袖低聲道,「我娘還吩咐我帶幾句話,所以最好還是親自送過去為好。你能讓我進去嗎?」
卿如是抬眸看月隴西,後者點頭,示意門口侍衛放人。
她羞澀輕笑,謝過月隴西,轉頭讓丫鬟和侍衛都進來,又挽住卿如是的手腕,「我頭回來國學府,找不到我表哥的住處,你知道在哪嗎?」
「聽說所有考生都是隨意分配住處的,四五人擠著通鋪,無一例外,我也沒去過他們那邊。」卿如是指了指月隴西,「要不然你讓世子帶你去罷。」
「好啊好啊。」喬蕪搶著答應,生怕慢一步就被拒絕,答應後又小心翼翼地問,「世子可有空閒?」
「行。」月隴西拎住正打算自己拐彎回屋的卿如是,順便掐了把她的後頸,「你也一起去。」
卿如是:「???」那我費這個勁讓你帶路做什麼?
無奈,卿如是只好同行。三人行,一時間竟無人說話,卿如是頗覺尷尬,幸好地方不遠,不消片刻就到了。
考生住的幾處院子大致無差,說是擠著通鋪,實則條件不錯,屋內寬敞明亮,院裡花鳥相聞。
月隴西也不會將考生的住處逐一記下,只不過喬景遇也是他要舉薦的人,他便將喬景遇和蕭殷安排在同一處院子,常有往來。
卿如是和喬蕪是女子,不方便進去,月隴西也不打算親自去喚人,喬蕪的侍衛還算機靈,立刻進門通稟。
須臾,喬景遇匆匆出門,還忙不迭整理著衣冠,見到月隴西,俯身施禮,「世子光臨,未有遠迎,真是失禮。方才回顧考題,有幾處疑惑,正打算去竹院詢問世子。不知世子可有空,能否在此稍作歇息,喝口茶,為景遇解疑答惑?」
月隴西把人送到後,本不打算再作停留,如今喬景遇開口挽留,他只好同意,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來,喬景遇緊挨著他坐在下首。喬蕪跟著坐在月隴西另一方,亦擺出要參與討論的認真姿態。
然而卿如是並沒有興趣聽他們探討考題,尤其是有喬蕪摻和進去的探討,請問那究竟還有什麼探討的價值?
不是她瞧不起喬蕪的學識,而是……好罷她就是瞧不起喬蕪的學識。
卿如是摸了摸鼻尖,「你們聊,我去這附近逛逛,晚點再回來找你們。」
月隴西想喊住她,欲言又止,她溜得快,幾步就沒了影。
卿如是也沒走遠,心裡惦記著一會還得回竹院洗頭沐浴,自郡主走後,她已經好幾日不曾打整自己了。
卿如是順著陽光照耀的方嚮往院後走。
隔著圍牆,有梨花一枝壓著一枝伸出頭來,淡粉蕊,純白瓣,和清風纏繞著。風中隱有念書聲送入耳中,似是哪個少年在輕聲低喃。
她從月亮門穿過去,果然瞧見一名少年捧著書倚在樹下,低垂著眸。
「蕭殷?」她看見蕭殷聽到喚聲後微一怔,抬眸時被疏影處漏下的光晃了晃眼,微蹙起眉頭往前走了幾步,到她面前站定。
「嗯,是我。卿姑娘怎麼在這裡?」蕭殷抬眸看了眼月亮門,並未看見後面還有人,他輕鬆一口氣。
卿如是走到他方才倚著的地方,悠悠道,「隨便逛來著。」
「剛才你沒有收我的考卷。」他忽然低聲說。
聲音輕細,卿如是沒聽清,他已換了話題,「這回的考題頗有意思。剛剛看見你拿著那摞收好的考卷在翻,你後來有看到我寫的文章嗎?」
「沒有。好像是世子在看。」卿如是道,「我昨日就知道你們五選的考題了,是關於崇文先生說的『絕對平等』。你有不同看法?」
蕭殷點頭,「我在想,何為『絕對平等』?方才苦思許久無果,覺得這世上其實並不存在『絕對平等』一說,且若是『絕對平等』,那將會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半柱香的時間,我都在想這個問題,剩下的半柱香,我寫的東西全然駁斥了這個觀點,且沒有寫完。幸好,我能過。」
最後一句似是自嘲。因為他奉承了月家,所以月隴西定會保他入國學府。無論他的文章有沒有寫完、寫得好不好。
卿如是不與他探討「能不能過」的問題,只問道,「為何你覺得這世上並不存在『絕對平等』?」
期盼絕對平等的觀點是崇文早期提出的,那時候崇文深囿於「平等」二字,認為皇權是因為「不平等」而誕生的,而皇權的誕生,也讓這世間愈發「不平等」,所以他追求絕對平等,也告訴過她「只要有絕對的平等,就不會有皇權,那麼『人人平等』、『男女平等』就很容易實現。」
當時的秦卿覺得這個推論沒毛病。可是後來崇文又自己推翻了這個觀點。只因為一件小事,便很草率地推翻了:有日,他去集市買菜,看見一位婦人被小賊偷走了錢袋,最後小賊被官差帶走了。
這一件事,讓他的思想受到了抨擊。
所謂的「人人平等」,究竟是哪方面平等?
如果「平等」是指「權」的平等,那官差憑什麼就高於婦人和小賊一等,有權代表「法」來抓捕小賊呢?
如果「平等」是指「利」的平等,那為何會存在有些人一出生便不愁吃穿,有些人一出生就受不到良好的教育,最後淪落到行乞行竊為生呢?
如果「平等」是指「思想」的平等,那為何信他崇文的所思所想的人就會完全排斥另一派別之人的所思所想?而皇權至上的月氏子弟以及皇帝為何又容不下他崇文的思想呢?
這個問題崇文想了很久,最後告訴秦卿,「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對錯,既然沒有絕對的對錯,那就不應該有絕對的平等。」
卿如是的思緒停在此處,蕭殷正好開口,「因為,如果有絕對的平等,那誰來告訴我們做的某件事究竟是對的,還是錯的呢?就好比……」
他頓了頓,抬起手指,指向卿如是頭上的髮簪,伸手拔了下來,在卿如是狐疑的目光中紅了耳梢,挪開眼,拈著簪花道,「就好比我拔下你的髮簪。」
他道,「倒回至惠帝時期,沒有人會覺得有什麼問題,因為女子的地位本就卑微,男子似乎可以隨意褻。玩,是沒什麼錯的。但放到如今,這應屬調。戲女子的範疇,就是錯的。歸根究底,是我朝的法制和百年前不同,而制定『法』的那些人,不正是比我們平民百姓更有『權』的人嗎?」
「或者再舉例。我出身貧寒,世子出身富貴,如果追求絕對平等,那難道要讓世子分一半財物給我?如果不分給我,他就是錯的?分給了我,天下人就會誇他,認為他是對的?顯然不是,因為這樣做的話,對世子來說就不公平,就又造成了一種不平等。」
「更或者。我們每個人的想法和觀念不同,有些人認為被踩一腳然後被道歉就不必計較,有人就覺得被踩後再被道歉也不可饒恕,如果要絕對平等,那被踩的人是不是一定要踩回來?可有些人偏生就只需要一個道歉罷了,難道他們的想法就不該被尊重了嗎?難道他們不踩回來就是錯的了嗎?」
語畢,他將髮簪遞回去,朝卿如是淡笑了下。
卿如是接過簪子插回發間,笑道,「你說得不錯。所以後來崇文先生將『絕對平等』改為了『應該人人平等』。朝廷法制、人的出身,太多差異限制了『平等』,絕對的平等永遠也不可能做到,但正是因為『絕對平等』不能做到,所以『人人平等』才會被期待,才更應該被倡導。如果把『平等』理解為尊重,就好說得多了。出身我們不能決定,法制我們也不能決定,但人與人之間互相尊重,男女之間互相尊重,『所有人』都覺得舒服,覺得這樣『更好』,就行了。可是皇權,君臣,就是讓很多人都不舒服的存在。」
稍作一頓,她贊許地看向蕭殷,「你很有意思。」
蕭殷垂眸,側頰也染上些紅暈,好半晌憋出一句,「……彼此彼此。」
卿如是盤腿坐在樹下,示意他也坐下來,「那今天,你能跟我講講那晚沒說的故事嗎?」
「嗯。」蕭殷盤腿坐在她身邊,把手中的書遞給她,「有些熱,你拿著扇風罷。」
待卿如是接過後,他徐徐道,「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恐怕要讓你失望,就當聽著玩罷。我的父親是前朝舊臣,詐降後被餘大人發現,下令處死,於是我和一家老小就統統入了獄,他們死了,我年幼,逃過一劫。沒了。」
卿如是微睜大眼,轉頭端詳他,許久說不出話來,直盯得蕭殷臉紅透了錯開視線,她才找回語言,「你父親詐降是想要做什麼?」
「不知道。」蕭殷搖頭,「那時我年紀還小,他沒對我說起過。後來想了想,不管他想做什麼,為人臣子,總要保住最後的氣節,好歹做點什麼,全了對小女帝的忠義。」
「所以你才會知道採滄畔的主人是葉渠?你父親告訴過你?」卿如是想到他對採滄畔了如指掌,原是因為有淵源。
蕭殷點頭,「他死前把採滄畔的密道機關圖給了我,讓我去找葉渠尋求庇佑,我當時剛死裡逃生,信不過降於新帝的人,就沒去。反倒是在照渠樓旁邊跟乞丐紮堆混了些時日,後來就進照渠樓找活幹了,但也沒和那些乞丐斷聯繫,有時會接濟他們,有時讓他們幫我做事。」
原來如此。卿如是沉默片刻,又費解地問,「可你家好歹是從小女帝時期走過來的人,你為什麼要去巴結月氏?」頓了頓,她覺得「巴結」兩個字似乎重了,「我的意思是,月將軍斬殺女帝,間接害得你家破人亡,你為何還去親近他們?」
「因為月氏的權大,我能爬得更快。」
他用「爬得快」,讓卿如是想起前些時候自己那句似有譏諷的無心之言。原來他心底還是在意這說辭的。
卻聽蕭殷從容道,「況且,女帝被殺是必然的結果。就像惠帝被女帝推翻是必然的結果一樣。如果把這罪算在月氏頭上,未免牽強。刑部的餘大人才是下令之人,我父親跪下來求他放過一家老小,他拒絕了,這才是我恨他的理由。但同時我又覺得他不夠心狠,因為如果我是他,我可能連我這個幼子都不會放過。處置叛賊,他竟然心軟,我有點看不起他。」
分明講的是悲傷的故事,卿如是竟因為他這句話忍不住笑了出來,當即捂住嘴,「抱歉。」
蕭殷抿了下唇,「沒事。是有些好笑。」
語畢,兩人竟忽然陷入了一種近乎於尷尬的沉默中。
「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去偷《論月》?」卿如是狐疑問道。
她這廂話音落下,牆那邊一道清脆的女聲響起,「世子,你等等我啊……」
再抬眸時,月隴西就出現在了視線內。他站定於月亮門處,瞧著他們這邊,眸色漸沉。
卿如是愣個神的工夫,蕭殷已從地上站起身,朝月隴西施禮,低聲喚,「世子……」
「你們探討完了?」卿如是也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的塵土和雜草,伸手把書遞給蕭殷,「喏,你的書。聽你講得太入神,我都忘記扇風了。」
蕭殷沒有接。稍側頭看了卿如是一眼,又垂下眸,「卿姑娘的論述亦十分精彩。」
論述?她論述什麼了?不基本都是他在講嗎?卿如是有些莫名,但仍順著他的話道,「哦,謝謝。等過些時候我來找你,剛剛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不對,是還沒為我論述解答呢。」
蕭殷默了片刻,輕「嗯」了聲。
卿如是笑道,「那我們這就算是約好了?」
「約好什麼了?」月隴西淡聲問,「什麼問題要解答?」
「你不能知道的,這是我和蕭殷之間的約定。」卿如是怕蕭殷為難,畢竟雲譎盜書的事說出來不光彩,她便為他搶答道。
蕭殷卻趕忙回,「沒什麼是世子不能知道的。不過是卿姑娘那日聽到餘大人的事,一時好奇,方問了一句,還沒來得及告訴卿姑娘罷了。」
他曉得避重就輕。因為倘若說了卿如是問到雲譎的事,也就向世子暴露了卿如是和葉渠相識的事實。
月隴西瞧著他,又將視線挪到卿如是手中那本書上,並不作聲。
正此時,喬蕪追了過來,氣喘吁吁地,拍著卿如是的肩,「原來你在這裡,我和世子找你半天了……告訴你個好消息,方才我得到世子的准允,可以在國學府裡住幾日,你看,我們這下又可以作伴了。」
「真的?」卿如是蹙了下眉,莫名地很關心一個問題,「你……睡哪?」
「嗯……跟你睡,你覺得怎麼樣?」喬蕪怕她不同意,又連忙道,「平日裡,我不會擾你的。只是你看我來得匆忙,要重新為我佈置一間房多麻煩,而且我就住幾天就走了,懶得折騰呢。更何況,我、我就是為了和你玩才想要住在國學府的,不然我待在這破地方做什麼,都是男人。」
「……」行了罷。卿如是心道我難道不知道你那點小九九?到底為了誰當大家都是傻子不成?
她沒說話,一時間竟有些不願意。沒由來地不願意。
「好不好啊?」喬蕪搖著她的手臂,「就讓我跟你住幾日麼。看在我們玩得那麼好的份上?」
須臾,卿如是點了頭,抬眸看向月隴西。後者挑眉,不露痕跡地看了眼蕭殷,思忖一番後,便也沒多說什麼。
卿如是心底,就更不願意了些。
行罷。你都絲毫不避諱,她還不願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