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風呼喇過他青色的衣角, 他手裡捧著兩本書和一方小匣子, 即將乘船遠去他鄉求學。
他將做過細緻批注的兩本書都送給了自己, 說是當作念想,手中一直抱著的方形匣子卻因為月一鳴在的緣故沒敢送出手。
那個人,是常軻。
她早該想到的。常軻是崇文身邊最親近的弟子之一, 怎麼可能不被惠帝列入追殺名單之中?他離開扈沽的時間,也就在惠帝頒佈第二道處死令之後, 崇文一定是為了保住他才讓他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也就是為何她和月一鳴那時會覺得常軻走得倉促的原因。所謂的遊歷求學, 不過是藉口。
順勢推知, 當時被保住小命的常軻在惠帝後面頒佈的一道追殺令下被官兵截殺,處以火刑。因緣巧合卻活了下來, 一直藏身在外不敢回到扈沽。
可他遭遇如此大劫,渾身潰爛,完全可以隱姓埋名,後來又執著地回到扈沽, 去輔佐大女帝成為葉渠口中的諂臣是為什麼呢?
卿如是想不通,她不認為人在遭遇這等劫難後還有勇氣主動去接觸他人。何況這個他人是大女帝。
她蹙眉隱下疑惑,再停下時人已經到了西閣。
或許她應該試著把大女帝對常軻說的話,以及常軻對大女帝說的話都記下來。以線索的形式反推這一切。
卿如是回到房間, 鋪開一張白紙, 一邊研墨一邊慢慢回憶葉渠交代的一切。待到墨研好,她的思緒也收攏了來。提筆寫下第一句:「你若被欲。望和權力吞噬, 忘掉了初心,那就不該再坐這個位置。你辜負了他的教導。」這是常軻對大女帝說的話。
初心……?大女帝推翻惠帝的初心是什麼?這個「他」又是誰?
卿如是寫下疑問, 接著回憶葉渠口中大女帝的回答:「原本他心目中的既定人選也不是朕。誰都會被權力吞噬,包括原來那個人,那個讓他親自選的人。那人只是沒有機會接觸到這樣的權力罷了。這麼多年,你不也變了嗎?除卻樣貌,還有心。你的心已不再純粹,你變得肮髒,你的信仰也已經走向極端,不該留存於世了。」
這個「他」原本親自選來做皇帝的人不是大女帝,那會是誰?
所謂的常軻也「變了」倒是很好理解。為了推崇悖世的思想而付出那般慘烈的代價,常軻的確無法再為了當時根本不存在的公平而純粹地教化他人了。
遭受過火刑的他已經對崇文所說的一切產生了懷疑。但在懷疑的同時,他還要努力告訴自己相信這一切,並迫使女帝跟著他的思路走。因此越來越極端,越來越肮髒。
說完這句之後,大女帝就將盒子賜給了葉渠,並說:「這是某人曾經的信念,葉愛卿可要替朕保管好了。」
「某人」無疑是常軻,他曾將未對她送出手的盒子當作信念。卿如是想,這並不一定是常軻對她的男女之情,或許他是將自己曾經的純粹都寄託在了那方簪盒上。而在受以火刑時,只有那簪盒還帶在身邊,成為喚醒他的東西,也成為他活下去的信念。
後來也成為讓他認清自己已然改變的利器。
她靜坐在書桌後,不知想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天色逐漸暗下來,也沒有想明白每句話旁的疑問。或許某一瞬想到了,潛意識卻又立即將其排除在外。反反復複,仍是沒個結果。
她擱下筆,撐著下顎望向窗外,正巧看見月隴西提著一方籠子往屋內走。
她抿唇笑了笑,拉開抽屜,從裡面的針線籮裡中拿出一把剪子來。這書桌原本是月隴西的,都是歸置些筆墨紙硯什麼的,自她嫁進來之後,什麼雜物都往他的抽屜裡放。
針線籮還是她前些時候在家裡練女紅做肚兜的時候有的,之後就跟著嫁妝帶來了,隨手放到書桌抽屜中,就沒碰過。肚兜是不可能做的,永遠也不可能做的。
卿如是從懷裡摸出自小販那裡買來的紅繩和玉髓珠,放到針線籮裡以免被碰掉,之後拿剪刀剪下自己的一縷頭髮,用纖細的紅線纏了一圈。
剛巧,月隴西走進屋,她把玩著剪子問,「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月隴西將籠子放在桌上,掀起罩子給她看,「喏……是刑部一名下屬送我們的,說前些時候他家裡才添的,正好送來,當作賀喜了。也不知你喜不喜歡,從前沒見你養過。」
卿如是偏頭去看籠子,罩子下面,絨絨的白毛先露出來,緊接著露出的是粉嘟嘟的三瓣兒嘴和猩紅的眼睛。
「兔子?」卿如是低呼,隨即笑意浮上,伸出手指逗弄了兩下,抬眸看他,「好可愛。」
「沒有你可愛。」月隴西笑倚著書桌,低眸掃了眼她的針線籮,「……你在做什麼?」
卿如是一手逗著兔子,一手把剪子拿給他,「把你的頭髮剪一縷下來給我。」
「嗯?」月隴西挑眉,一邊疑惑,一邊照做不誤,隨意拈了一縷肩後的發,剪了下來,遞到她眼前給她看,「這麼多夠嗎?」
「夠了夠了。」卿如是笑盈盈地接過手,又低頭看了眼籠裡的兔子,挑起眉自得地問他,「你說到賀喜,我倒是想起一樁事兒……今日我在國學府遇著蕭殷了,他也跟我說他前幾日送了我們新婚賀禮,是一支玉簫和一架古琴。這都好幾天了,怎麼不見你拿給我啊?」
月隴西垂眸用食指翻弄著針線籮裡的玉髓珠子,一邊拿舌尖頂著嘴角笑,一邊繞過書桌走到她那方……
忽地,他攬住她的腰,哈她的癢,卿如是被他一招弄得措手不及,笑著躲閃,月隴西咬著牙笑說道,「你說為什麼?我一直吃他的醋你瞧不出來?你還問我?」
「吃、吃的什麼醋?我不是跟他清清白白嗎?不像你……你說!你當年遇見我之後,還打扮那麼好看去玉樓彈琴招惹別的姑娘是做什麼?」卿如是低頭咬他的手臂,不輕不重的一下,讓他停下了動作。
月隴西狐疑地回憶,「有這事?」
「你別想抵賴,大街小巷但凡看過月相爺風。流史的老百姓都知道這一茬,饒是那些野史雜書存在無中生有的成分,但這麼個事兒著實沒必要杜撰,還拿來廣為流傳罷?況且,我以前也是有聽你府裡的丫鬟們嚼舌說過的,你休想哄我。」卿如是挑高眉毛盯著他。
月隴西輕蹙眉尖,一手攬著她的腰肢,將她抱離座位,自己坐下後才將她帶到懷裡,想了半天終於回憶起這麼個事。
他失笑,摩挲著卿如是的側腰,低聲道,「我若說大致的原因是因為你,你信不信?」
「你招惹別的姑娘,跟我有什麼關係?」卿如是把玩著他的頭髮,給他編著小辮子。
月隴西莞爾,「昂,是我招惹的不假,可我那是無意招惹。回扈沽城的那天晚上我去逛花樓……」他話說到這頓了頓,趕忙笑著補充道,「那時候還沒遇見你,為了家中一樁應酬才去的。沒嫖姑娘,畢竟……」
卿如是以為他要說「畢竟都沒你好看」什麼的情話討她歡心。
誰曉得他話頭一折,就道,「畢竟都沒我自己好看。」
卿如是臉上即將綻開的笑意就收斂了回來。
月隴西瞧著她輕笑了聲,接著道,「花樓那種地方你知道的,坐場的都是些紈絝子弟,他們起哄要姑娘伺候我,我拒絕了,你曉得那時候我年少輕狂,拒絕之後必定還要多說幾句以彰顯自己很了不得,便誇口說扈沽城裡的庸脂俗粉我沒一個瞧得上眼。他們跟我打賭,說我若栽在扈沽城的姑娘手裡,就要來這花樓裡做一日清倌兒,彈一整日的曲子為花樓招攬客人。我這不是沒隔幾天就栽在你身上了麼?」
稍作一頓,他低訴道,「報應來得很快,但我甘之如飴。」
卿如是這才把方才收斂回去的那個笑展開了。她側眸掃了他一眼,輕「嗯」了聲,然後轉了轉眼珠子,低頭在他唇上親了一口,低聲道,「……這也是你甘之如飴的報應。」
「不夠。報應太淺了。」月隴西低「唔」著,按住她的後腦勺,覆唇加深了方才的吻。
卿如是也沒拒絕,任由呼吸和津沫交互相融,吻到激烈處時,他的手下意識鑽進卿如是的衣襟裡摩挲,方按揉了一下,卿如是便猛地推開他,皺眉道,「做什麼?親就親,不許想別的!」
「……」月隴西用拇指的指腹輕抹過唇角的唾液,抬眸時笑問,「那晚上來?」
「不要。你自己數數,昨晚上到今晌午,都依你多少回了……」卿如是低聲囁嚅,轉過身去,背對著他,自顧自地拿起針線籮裡的幾樣東西。先將他和自己的頭髮交纏在一起,編成一股小細辮兒,然後拿起紅線,以辮子為中心,圍繞它開始編織手繩。
月隴西側頭專注地看著她的動作,喃喃問道,「……結髮?」
卿如是垂眸掃他一眼,「嗯。」微頓了下,她有些彆扭地解釋道,「我又……不喜歡蕭殷……他跟我不合適。我就不會親自編手繩這種東西送給他,嗯……也不會送給別的男人,就送你一個還不成麼……」
月隴西將下頜抵在她的頸窩處,側眸覷她一眼,笑道,「不成,今晚跟我來才成……或者就現在,在這裡。我想死跟你坐在凳子上的時候了……」
他眼看著卿如是眉尖一皺偏頭過來就要發作,趕忙改口笑道,「成成成,您編,您好好編。我說笑的。」
他的目光在她的指間遊移了一番,不經意挪到了一旁寫滿黑字的紙張上,待看清內容後,他臉上的笑意便收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