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福宮院中間跪著一個人,還是個熟人。
白鶴染看著那人若有所思,“德福宮的消息能傳出去,我早該想到是你。只是我不明白,於本,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你竟要走上一條與我們背道而馳的路?”
那人正是於本,從無名山上下來,從他聽說圍城的二十萬敵軍,全部被天賜公主一舉殲滅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一切全完了。他拚上這條命選擇的路,到最後真的要了他的命。
可他不後悔,他告訴白鶴染:“我只是妒恨江越能夠恢復健全之身,我只是親眼看到一個跟我一樣的太監又成為了一個正常人。我不甘,同樣都是太監,為什麽他處處都比我強?皇上喜歡他,皇子們也親近他,還有人說他本來就是皇子,是皇上早年在外頭的私生子。我不管他是什麽身份,我只知道打從進宮起,我跟他一樣侍候皇上,我對皇上盡的心沒比他少半點兒。憑什麽到最後他搖身一變成了皇上的義子,我卻還要拖著殘缺的身體做個奴才?”
於本偏著頭看白鶴染,“公主殿下,十王妃,您摸摸良心說,打您從洛城回來,我於本哪一次不是幫著您向著您,江越做了多少事我就也做了多少事,我對您的幫襯不比江越少。可是為什麽你隻選擇幫他,而不幫我?我不想做皇上的義子,我沒那麽大的心,但是我也想做一個健全人,我也想衣錦還鄉給我爹看看,讓他知道我於本也能有出息,讓他再也不敢賣我去當宮奴!天底下沒有哪個人是自願閹割入宮的,哪一個不是無奈,哪一個不是家境給逼的。以前沒有希望也就罷了,可是你明明讓我看到了奇跡,這奇跡卻又出現不到我的身上,天賜公主,你讓我如何平衡?”
他指指身後的德福宮寢殿,“老太后就躺在屋裡,是我主動提出要幫她傳遞消息的。她對我沒恩沒德甚至還有仇,但我就是想要幫他,我就是想要看著你們被郭家和葉家的兵包圍上都城。如果能衝進皇宮就更好了,我不求繼續活著,我也不求能被新主賞識,我只求新主入宮,再把江越長出來的那東西給我割下去,我就開心。我沒有的,誰都別想擁有!”
於本的表情都開始扭曲,白鶴染看著這個跪在地上咬牙切齒說話的宮奴,就想起前世白家典籍中記載的古時生活。那是先祖們寫下的隨感,說的是古代為宮奴者,多半因身體殘缺而影響到心理。再活潑開朗的孩子,一旦經歷閹割成為宮奴,日久天長心理就會產生嚴重的扭曲,憤世嫉俗,看什麽都會聯想到自己。你對他們一百個好他們不記著,反回頭你一件事做得不周全,他們就能像仇人一樣記你一輩子,並用盡自己最殘忍的手段去對付你。
所以得罪什麽人也不要得罪宮奴,除非你能一棒子把他給徹底打死,否則一輩子都別想擺脫來自一名宮奴的報復。
這是先祖的告誡,她此刻算是知道這告誡是多麽的正確了。也是她大意,沒想到醫治江越會給於本造成如此之大的心理衝擊,這件事歸根到底是她思慮得不周全。
她輕開了口,對於本說:“確實是我錯了,醫治江越這件事情該瞞著你的,或者提前對你進行心理疏導,是我的疏忽和失誤。但錯已鑄成,你也行了報復手段,我便再沒有理多留你繼續禍害一方。於本,我知道為宮奴者心裡淒苦,所以從未對宮奴苛責過,低看過。而你們之所以落得淪為宮奴的下場,也並非我們這些人的原因造成的。歸根到底,那是你父母爹娘的罪,是你的家庭原因讓你成為今日身份。你有再多的不甘,也發泄不到我們身上。”
她抬步往前走,同時吩咐身後的人:“誰騰一把手將這人帶下去,勾結外臣結黨營私起兵作亂,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吧!”
身後有人應了一聲:“如此重罪,宮中罪奴司已判不得了,該送閻王殿,入十八層地獄。”
白鶴染沒說什麽,隻朝著身後擺了擺手,人已經進了正殿。
有閻王殿的人將於本拖走,德福宮的宮院裡回響起於本最後的尖叫:“白鶴染,你不得好死!你不會有好下場的!你早晚會跟著你們白家一起下地獄,我在地獄等你!”
白鶴染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人都打了個激靈。冬天雪懷裡抱著那隻雲豹也跟著打了個哆嗦,一雙眼睛懶洋洋地睜開,一直盯著它的主人。
白鶴染伸手摸摸它的頭,“不怕,沒事,地獄而已,又不是沒下過。”說完又囑咐品松,“背好你家主子,我們去跟太后娘娘算一算當年的帳!”
德福宮內殿,淡香繚繞,白鶴染一鼻子就聞出來那是一種駐顏益壽的熏香。這種方子並不常見,特別是中原地區幾乎就已絕跡。但老太后宮裡有這東西也不稀奇,想來是那羅夜毒醫送給她的,只是不知道送的是方子還是成品的香,若是香,燃了這麽久,也該燃盡了。
葉太后安安靜靜地躺在床榻上,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她的雙眼望著床頂,也不知道在看什麽,就是看得那麽入神,入神到白鶴染都在她的床榻邊站了老半天她都沒搭理。
終於冬天雪忍不住了把懷裡的雲豹往床榻上一扔,雲豹猛地一聲叫,嚇得老太后打了個激靈,這才回過神來。再瞅瞅已經跟自己眼對眼的豹子,目光中生出怯意來。
她問白鶴染:“你是來殺我的,對嗎?幾十年了,我終於走到了這一天,你說我是該哭還是該笑?我是該松一口氣慶幸一切終將結束,還是該提一口氣悲憤大業終究沒能完成?我一生追權逐勢,囤積私兵,謀劃大業,只要一想到這些,簡直比我做上太后的那一刻還要快樂!那種感覺你們不懂,哪怕是我一個女人最終也成不了氣候,但只要我想到這片江山是經了我的謀劃易了主,我這心裡就是痛快!”
葉太后一邊說一邊笑,一邊笑一邊問:“是不是很難理解我為何這般看中權勢?其實我只是寂寞,我只是除了做這些爭權奪勢的事情之外,不知道還能再幹什麽。”
她的雙眼陣陣迷茫,整個人都陷入了一個痛苦的輪回中。在這場輪回裡,她又回到了年輕時代,又看到了初入宮時那片光景,又聽到先帝對她說:“愛妃,朕有佳麗三千,卻獨你一人深入朕心,唯你一人能入朕夢。朕這一生負天負地,也絕不負你。”
可是結果呢?她也曾掏心掏肺對那個男人好過,到頭來卻是那個男人給她下了一劑絕胎的猛藥,讓她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孩子。
她那時候不懂啊,還以為是自己身子不爭氣,不能為皇上生兒育女綿延子嗣,深深自責。
後來才知,那個男人根本就是在騙她,是覺她葉家野心太盛,又與德鎮段家頻有往來,故而不願意讓葉氏之女生下皇子。不只是皇子,連個公主都不成。
她告訴白鶴染:“女人的瘋狂都是被逼出來的,他對不起我,我就要復仇,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要努力一天,努力毀他的天下,努力斷他的帝途。我要讓他世世代代子子孫孫都記著,曾經有過一位葉氏之女,被皇家害到一生無子,一世無依。”
葉太后微微偏頭,看到了品松背上的五皇子。她開始高興起來,“死了嗎?死了好,終於死了一個。哀家若沒料錯,那個跟著郭問天一起造反的老二,也該死了吧?哈哈,真好,死得真好。說起來,那是養在哀家膝下的一個孩子,算是讓哀家體會過天倫之樂的皇子。但那又能如何呢?別人的就是別人的,永遠都代替不了自己的。我這一生苦,君家必須要付出代價。兩個皇子的命,雖然比預想的少了點,但也夠本了。只是可惜了,這個不是真皇子。”
她一邊說一邊笑,“白鶴染,是為了你這個哥哥來的吧?是想問哀家,當年你那個愚蠢的爹為何能在皇宮大內如此戒備森嚴的情況下還能得手皇妃?好,哀家就告訴你,他們都是棋子,都是被哀家玩於股掌之中的棋子而已。哀家想讓他去哪裡,他就得去哪裡,哀家想讓他們聞到什麽樣的香料,他們就得聞到什麽樣的香料。然後哀家清人,給他們一個舒適又獨立的空間,讓他們盡人之本能,一次又一次。”
老太后笑得愈發瘋狂,“白鶴染你知道了吧?這就是真相!當年的李貴人不重要,沒有她,也還會有張貴人劉貴人,總之哀家就是想要這樣的結果,你的這個哥哥,就是這麽來的。至於哀家為何要如此算計你的父親,白鶴染,這個秘密哀家準備帶進棺材裡,任你將我千刀萬剮,哀家也是不會說出來的,你自己想吧!”
葉太后的狂笑從德福宮傳出,一直傳得老遠,許多宮人聽了都覺滲得慌,甚至有人說:太后要死了,這是將死之人的聲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