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松鎮是個富裕而繁華的地方,至少在今年冬天之前一直是這樣的——它坐落在冬堡附近,是從提豐境內前往邊境幾處通商市集的交通樞紐之一,即便是在所謂的“跨國貿易”興起之前,這個地方也是商人們往來聚集的重要落腳點。
南來北往的商人們為這裡帶來了可觀的收入,行商們讓這座鎮子興旺發達起來,而在貿易開放之後,那些嗅覺靈敏的聰明人更是在一兩年內便把這個地方變成了流金之地,甚至讓這裡隱隱有了成為一座大城市的氣勢,然而……好日子持續的時間並不長。
戰爭爆發了。
雖然一時半會還沒有打到這裡,但那種興旺繁榮的景象已經一去不回,跨境的貿易停止了,商人們遠遠地躲開了這個是非之地,重要的交通樞紐已經被帝國征用,如今滿載錢貨的車馬已經被晝夜不停的戰車和軍隊取代,而原本靠著南來北往的商旅吃飯的本地人,如今也不得不“清閑”下來。
經營旅館的辛普森靠坐在窗戶旁邊的位置上,有些憂愁地擦著手中一個黃銅製的煙鬥,煙鬥裡早已沒有煙絲,亮晶晶的鬥身像個把玩件一樣在他手裡旋轉著,一旁的水晶玻璃窗上凝結了一層水汽,讓街道上的景象顯得朦朦朧朧,從街巷間呼嘯而過的寒風在窗外鼓動,有一些寒氣透過密封不太嚴的窗縫吹了進來,讓這個已經開始脫發的中年男人忍不住又縮了縮脖子。
他抬起頭,看到旅館的大堂裡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人在閑坐著——鎮上的旅館格局都大同小異,一層的大堂除了接待客人之外也一些酒水和點心,但自從這場該死的戰爭爆發之後,他在這裡能賣出去的基本上也就只剩兌水的烈酒和粗硬的糕餅了。
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坐在離他最近的一張桌子上,看上去和爛醉如泥已經只有一步之遙,他面前擺了幾個已經空掉的酒瓶,劣質麥酒那嗆鼻子的氣味從他那髒兮兮的外套間滲透出來,中間還夾雜著許多別的可疑味道。
辛普森皺了皺眉,衝著那邊嚷嚷了一句“薩維爾!你今天喝得夠多了!”
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差不多已經趴到了桌上,聽到喊聲之後也只是胡亂擺了擺手,連頭都沒有抬起來。
辛普森搖了搖頭,感覺自己已經盡到了一個“好市民”的本分,便繼續低下頭擦著他的黃銅煙鬥,但一陣有節奏的腳步聲又突然從旁邊傳來,讓這個旅館老板再次抬起了頭。
他那有些困倦和不耐煩的表情迅速褪去了,取而代之露出一絲微笑來,他看到一位披著暗色鬥篷、內穿冬季獵裝的美麗女士正要從旁邊的過道走過,對方那燦爛的金發仿佛讓這個糟糕的冬天都稍微溫暖起來,而一雙從金發下露出來的尖耳朵則提醒著旁人她的出身。
“索爾德琳女士,您要出門?”辛普森笑著問道,“現在外面可不是什麽好天氣……”
“我下午就要離開了,”被稱作索爾德琳女士的精靈女獵手說道,嗓音帶著一絲中性的磁性,“想趁著天氣還沒有太糟,去看看能不能雇到一輛前往山口的馬車……”
“您就要離開了?”辛普森頓時難掩失落,然而他這失落中更多的是因為經濟上的損失。自從這場該死的戰爭爆發以來,已經很少會有旅人在這裡落腳了,而一位不摻和這場戰爭的女獵手是這個時期極為寶貴的“優質客人”——住較好的房間,需求精致的飲食,不像那些路過的士兵一樣粗野難纏,而且最重要的是絕不拖欠房錢……從金錢的角度衡量,這位精靈獵手住在這裡遠勝過十二個爛醉如泥的薩維爾。
“我畢竟只是路過,我的族人還等著我。”索爾德“琳”笑著隨口說道,並朝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精靈的身份在這裡是個很好的掩護,因為負責維護宏偉之牆的精靈據點就位於提豐的西北邊境附近,一個在外遊歷的精靈出現在這一帶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只要謹慎小心,不去招惹大城市的法師哨兵和管理人員,“她”就可以很輕松地潛入像葛松鎮這樣管理較為松散的邊境聚居點。
但也不能因此就放松了警惕隨著戰場越來越靠近冬堡本部,這一地區的緊張局勢正在升級,三天前的那場大空戰更是對整個戰局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現在整個冬堡地區都在變成前線,隸屬提豐情報部門的特工和冬堡伯爵名下的治安部隊似乎嗅到了什麽,正在頻頻排查往來人員,而自己……已經在這個地方滯留夠長時間了。
必要的情報已經送走,在城內城外活動的遊騎兵隊員和需要掩護的軍情局乾員都已經分批次撤離,這地方不能繼續待了。
“好吧,說的也是,”辛普森無奈地聳了聳肩,“您應該回到您的族人身邊,這場粗野血腥的戰爭可不適合像您這樣優雅的精靈女士……”
索爾德“琳”聽到旅館老板的話之後只是笑了笑,並沒有糾正對方認知中的錯誤——許多人類似乎都有這方面的誤解,認為精靈是一個優雅而厭戰的種族,當人類世界爆發各種“醜陋”的戰爭時,美麗的精靈們便會躲在世外桃源般的叢林中謳歌和平與自然……這種誤解在北方地區尤為嚴重。
然而事實上,精靈的遊俠部隊是這個世界上戰鬥力最強悍的兵種之一,白銀帝國當年也是依靠戰爭打下了廣袤的國土,先祖叢林裡曾有過無數個粗野血腥的部族,白銀精靈們可不是依靠藝術和音樂讓那些巫毒部落變得能歌善舞起來的……但這種細枝末節的事情,也沒必要和一個在邊境附近開旅館的人類解釋太多。
“她”只是對辛普森點點頭,便要從這裡離開,但在邁步之前卻有一陣發酸的異味從旁邊飄了過來,這讓“她”忍不住停下腳步,看了眼異味傳來的方向——酩酊大醉的薩維爾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睡夢中咕噥著含混不清的咒罵。
“他這些天似乎一直在這兒,”索爾德“琳”隨口問道,“似乎是你的熟人?”
“唉……倒霉的薩維爾,我和他多少有些交情吧,”辛普森看了一眼對面桌子,歎息著搖了搖頭,“他以前也是個開旅館的,在鎮子另一頭,可惜他卻被那些南來北往的富商弄暈了頭,讓不切實際的幻想給害了。他借了一大筆錢,甚至抵押掉了自己的旅館,去換了三節車廂的使用權和一份特許經營的許可證……就今年冬天的事情。”
索爾德“琳”聽著辛普森帶著同情的講述,忍不住又看了那個爛醉如泥的男人兩眼。
這場戰爭在戰場之外的破壞力一天天變得愈發明顯,趴在酒瓶之間的薩維爾只不過是其中一個小小的縮影罷了。
“她”搖了搖頭,仿佛自言自語般隨口說道“但願這場戰爭早點結束吧。”
“如果真能這樣,那我可要感謝神明了,”辛普森忍不住說道,他用剛剛擦拭黃銅煙鬥的手指在胸前指點了幾下,做出祈禱的姿態,“這糟糕的日子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結束啊……”
索爾德“琳”沒有再回應這位旅館老板的話,“她”拉上了鬥篷的兜帽,緊了緊系帶,轉身走向大堂出口的方向。
酒館的大門打開又關上,一陣從外面吹來的冷風卷過了室內空間,辛普森感覺冷風吹在脖子裡,忍不住又縮了縮脖子,同時下意識地看了窗外一眼——他擦了擦窗戶玻璃,嘗試從街道上尋找那位精靈女獵手的身影,卻只看到空蕩蕩的街道以及鎮子外霧蒙蒙的天空和遠山,而在那天光和山影之間,一個鐵灰色的、仿佛全身披覆著鎧甲的巨人正在虛空中徘徊。
辛普森感覺自己的心臟陡然間仿佛被什麽東西猛力擊打了一下,那個朦朦朧朧的影子讓他全身的血液都靜滯了一瞬間,足足幾秒種後,他才倒吸一口涼氣,復活般恢復了思考的能力。在惶恐之余他趕忙又看向窗外,嘗試尋找那個巨人的身影,然而在群山的背景中,根本沒有什麽鐵灰色的披甲巨人在徘徊……
剛才那仿佛只是一個幻覺。
“薩維爾,薩維爾!”辛普森用黃銅煙鬥敲著桌子,嘗試招呼離自己最近的人,“你剛才看到……算了,我問你做什麽。”
……
索爾德林繞過幾道街口,鑽入了小巷裡面,他的氣息完全收斂,即便路過的巡邏法師也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視線中曾出現過一位“女獵手”的身影。
在確認周圍已經完全安全之後,他才停下腳步,並若有所思地看了鎮外群山的方向一眼。
他想到了最近一段時間鎮上偶爾有人提起的“幻覺”,臉色變得略微有些嚴肅,但很快他便收斂起神色的變化,恢復了冷漠淡然的狀態。
再次觀察周圍環境之後,他迅速找了個隱蔽處開始更換自己的著裝精靈族的服飾在人類眼中本身就複雜且難以分辨,特製的衣物稍加改動就變換了形態,他又將原本的鬥篷翻過來,把灰撲撲的一面朝外,徹底改變了自己略顯中性的打扮,最後他又把手伸向自己的頭頂——在這一步,這位高階遊俠終於忍不住猶豫了一瞬間,但好友多年前的一句話浮上心頭真正的強者,會直面人生慘淡……
他一把扯下假發,迅速將其收起——冬天的風,真涼啊。
街巷另一側的小路口上,一輛馬車早已在此等候著,索爾德林從巷子裡走出去,在不到一秒鍾的時間裡確認了馬車周圍的情況,臉上則帶著古井無波的表情來到車夫面前。
“德林大師,”車夫看到雇主,立刻從車上跳了下來,臉上同時帶著恭敬討好的笑容精靈武僧是充滿神秘色彩的職業,這種優秀而博學的遊歷者據說在整個大陸上也不超過千人,更不要提對方還付了兩倍的車錢,這值得他拿出自己從娘胎裡至今所積攢下來的全部禮儀姿態,“我們這就出發?”
“久等了,”索爾德林微微點頭,沉聲說道,“走吧,直接從西邊出城。”
……
來自塞西爾城的一紙命令讓索林堡的技術人員以及貝爾提拉本人完全忙碌了起來,與他們一同忙碌的,還有乘坐飛行器從塞西爾城趕來的、專門負責靈能歌者項目的技術人員。
索林巨樹中心區,樹乾西側的一座廣場上,從塞西爾城匆匆趕來的溫蒂以及另外幾名技術專家正和索林堡的技術人員們站在一起,而在這些人面前,手執提燈的賽琳娜·格爾分正如一個從夢境世界進入現實的靈體般漸漸顯現出來。
這位“提燈聖女”仰起頭,看著漂浮在前方空地中央的那詭異事物,終於忍不住側頭看向一旁的溫蒂“你認為這東西放到戰場上……真的不會首先對我們自己的士兵造成巨大的心理衝擊麽?”
溫蒂張了張嘴剛想說話,一個略帶木質摩擦般沙啞質感的嗓音便從旁邊的灌木叢中傳了出來“這句話從擅長精神攻擊以及專業製造噩夢的永眠者神官口中說出來可真詭異。 ”
賽琳娜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到貝爾提拉的身影正從灌木叢中升起,扭曲蠕動的花藤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凝聚成了與真人幾乎沒多大差別的“化身”,而這個化身正依靠下半身不斷移動的根須和藤蔓向這邊走來。
“我們只是從精神層面製造一些幻象——你這卻是能在現實世界中嚇人的東西,”賽琳娜無奈地搖搖頭,指了指廣場上空漂浮的事物——那赫然是一顆巨大的人造大腦,其直徑足有兩米以上,那灰白色略帶粉紅的血肉組織以反重力的方式漂浮在數米高的地方,其凹凸不平布滿溝壑的表面甚至還在微微蠕動、漲縮,又有大量觸須般的神經索從其底部延伸出來,伴隨著本體的漂浮而無意識地蠕動、卷曲著,“論起惡心人的能力,還是你們這些搞生化的厲害一些。”
“……真的這麽嚴重?”貝爾提拉想了想,有些無奈地說道,“可我覺得它還有點可愛的……”
賽琳娜身後的技術人員們頓時露出了近乎驚悚的模樣,溫蒂更是忍不住按住額頭——
這個植物人的審美……似乎已經完全爛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