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只是在這無盡遼闊卻又無盡孤寂的神國中心靜靜運行著,如一台機器般沉默精準,一如過去七百年間那般。
維羅妮卡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不定形晶體,在這長久的沉默中,沒有人知道她都想了些什麽,最後她才慢慢抬起頭,看向神國上空那些跨越天空流淌的光芒之河。
和數年前比起來,那些在聖光廣場上空流淌的光芒之河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曾經的諸多支流已經消失,剩下的光流也基本上都改變了流向,曾經完全指向聖光之神、完全受到神明規則禁錮的信仰力量已經漸漸從這座神國的運轉中脫離出來,盡管它們仍然映照在這聖光之神的領域內,這種“映照”卻已經縹緲微弱的如同幻影。
然而仍有一些細微的光流聚焦在那巨大的不定型水晶上方,並和水晶本體產生著隱隱的共鳴,不論那些光流多麽細微,只要它們產生了些許波動,不定型水晶就仍然會產生回應。
“原來一直以來我感覺到的違和感就在於此……”維羅妮卡輕聲說道,白金權杖灼燒著她的手掌,但這種純粹精神層面的“灼燒”對她而言就仿佛不存在一樣,“自動應答機制麽……”
她長久地注視著那巨大的不定形晶體,很久之後才終於收回視線,隨後這位曾經的忤逆者領袖發出一聲歎息,並微微向後退了一步:“無論如何……感謝你曾經的庇護。”
一扇光門在她身後不遠處張開,那是讓精神體回到現世界的“通道”,維羅妮卡轉身走向光門,而就在她即將跨越那扇大門的一刻,一陣若有若無的悅耳“鈴聲”突然傳入了她的耳中,她在驚訝中立刻回頭看向那塊水晶,卻只看到它一如既往地在那裡靜靜運行——那一聲風鈴般的清脆鳴響在廣場上回蕩著,仿佛只不過是被“儲存”在這處空間中的、源自數百年前的一道回聲。
傍晚時分。
正在白水河畔散步的高文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盯著突然急匆匆跑來找自己的維羅妮卡:“你確定了是聖光之神在七百年前引爆了深藍之井?”
“是的,”維羅妮卡手持白金權杖,緩步跟在高文身旁慢慢向前走著,“我在上次向您提到的那個存儲系統中找到了聖光之神引爆深藍之井前留下的一個‘印記’……請放心,我在這方面的判斷不會出錯,多年以來,我通過擬態神術節點與聖光之神建立連接,我比任何一個最虔誠的信徒都要了解‘祂’。”
“最了解神明的是忤逆神明之人麽,”高文輕聲感歎,“那麽聖光之神現在的狀態……就像你說的那樣,已經是一個只能進行自動應答的“自動系統”?”
“是的,這解釋了我很多疑問,也解釋了神權理事會最近在討論的一個‘異常之處’——我們對聖光教會的改造最早,進度最快,成果最明顯,理論上改造進行到這一步,哪怕聖光之神還沒有完全脫離神位,至少也應該有了一定的‘自由’,可我們卻始終未收到祂傳達的‘意向’,一直以來,理事會方面都認為這是聖光之神人性部分的謹慎風格,但現在看來……真相與所有人想的都不同。”
“聖光之神已經沒有人性部分了,甚至神性部分也已經變成一台機器,這就是引爆深藍之井的代價……”高文輕聲說道,他看向不遠處的白水河,看到金紅色的陽光傾斜著灑在河面上,在水面起伏中,那些光芒支離破碎動蕩不休,少了一份輝煌,卻平添許多蒼涼,“我們從未想過還會出現這種情況。可是話又說回來,聖光之神雖然已經處於這種狀態,我們之前改造聖光信仰的時候卻也沒顯得輕松多少,那麽多神官都處於心靈鋼印的禁錮中,背棄信仰招致聖光反噬的情況也時有發生……”
“這恰恰證明了神性規律在運行中的‘機械性’,證明了神明在自己權柄領域內的一切行動都不以其自身意志為轉移,”維羅妮卡點了點頭,“因此即便聖光之神的人性部分已經完全消失,‘祂’所留下的神性部分仍然在數百年如一日地運行,信仰會得到回饋,祈禱將得到響應,甚至還會有模糊的、機械化的‘神諭’降下,信徒們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神明的變化。”
“這讓人有點不寒而栗,更讓人感覺有些……悲哀,”高文不由得輕聲歎息,“自身的自由意志是如此毫無意義,身死隕落之後留下的一堆余燼便能代表自己曾存在過的全部價值,眾神……神座上的眾神啊……”
他停下了腳步,在片刻沉吟之後突然問道:“這種狀態持續下去會發生什麽變化?完全以神性機制運行的聖光之神是否會演化成某種……威脅?”
在今天之前,神權理事會所了解到的神明除了尚在神位的之外就只有兩種,一種是徹底死乾淨的,一種則是像幾位高級顧問那樣神性消亡、人性留存的,而像聖光之神這樣人性消亡、神性留存的情況完全是前所未有,沒有人知道一個化作“自動應答機”的神明長久留在神位上會變成什麽樣,這讓高文不由得有些擔憂。
維羅妮卡低下頭認真思索著,片刻之後她慢慢搖了搖頭:“我覺得不用擔心……根據我的觀察,按照目前我們對聖光教會的改造現狀,‘祂’留下的神性應該會慢慢消亡吧——聖光新教的教義完全規避了導致神性失控的‘敏感要素’,同時又將眾生的信仰轉化、引導到了別處,而神性本身是一種機械化運行的東西,只要符合它的運行規律,它就不會做出額外反應,所以隨著時間推移,那份神性乃至於整個聖光神國應該都會逐漸消失……就像高塔女士和鹿先生身上逐漸消退的神性那樣。
“唯一不同的是,高塔女士和鹿先生在神性消退之後尤有殘余,聖光之神的神性消退之後就什麽都不會剩下了。”
高文靜靜地看了維羅妮卡片刻,突然開口:“你的心情想必很複雜。”
“很多年來,忤逆者都將神明視作敵人,這一認知就如刻在骨子裡一樣被輸入了我最初的記憶中,而隨著神權理事會的建立,這一認知不得不進行修正——神明不是敵人,失控的神明才是,我們與眾神相互支撐又相互威脅,如同鎖鏈上綁著的兩個可憐蟲,至於現在……我只是不小心響起了‘奧菲莉亞·諾頓’臨終時的遺志,心中有些感慨罷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搖了搖頭,話題轉向別處:“您打算采取行動麽?聖光之神的人性部分已經隕落……您認為我們需要給祂也準備一場‘葬禮’麽?就像當初魔法女神‘隕落’那樣……”
高文想了想,搖著頭沉聲開口:“不,就讓祂靜靜離去吧。我們對聖光教會的改造已經很成功,這循序漸進的變化一直在順利進行,並不需要節外生枝地舉辦什麽‘葬禮’——這反而可能引起思潮不可預料的變化。”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維羅妮卡輕輕點頭,“我會把聖光之神的資料更新並上傳至神權理事會的數據庫,閱讀權限設為最高級。”
高文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而在他的視野中,那輪輝煌巨日已經漸漸下沉至白水河上遊的地平線盡頭,壯觀的日冕如發光的山巒般浸入河面,白晝殘余的光輝即將消退,而在白水河兩岸,城區范圍內的一座座路燈此刻已經開始次第點亮,明亮的魔晶石光輝取代了下沉的陽光,驅散著愈加濃鬱的暮色。
“至少在一代人之內,‘聖光之神以身殉爆引爆深藍之井並抵擋了魔潮’這件事絕對不能公布出去,”他沉聲開口,“就像阿莫恩在之前的南線戰場上為聯軍提供援助之事被嚴格保密,有些功績……我們自己銘記在心即可,但對於公眾,這些事情必須被暫時遺忘。”
維羅妮卡握住白金權杖的手指稍稍用力,隨後她輕輕低下頭:“直到您所描繪的那個未來降臨,直到世人做好了以理智而非狂熱與膜拜來接受真相的準備。”
“是的,直到他們做好準備……”
……
當洛倫大陸的每一個角落都開始漸漸進入“戰後秩序重建期”,當聯盟的各個成員國終於開始有余力將目光放在國際與國內經濟的重建和發展上,聯盟高層的一部分視線卻離開了洛倫大陸,移向了那些凡人們不曾造訪過的、神秘未知的領域。
這些“不曾造訪過的神秘領域”不只包括四光年之外的遙遠異星,也包括某些長久以來就在凡人眼皮子底下的古老遺產。
洛倫大陸西南海域,遠離陸地的茫茫遠海中,一道驟然卷起的風暴正如宏偉的高牆般佇立在海天之間。
貫穿魔力湍流層和海平面的無序魔力在汪洋中肆虐,強猛的能量釋放過程帶來了極端的天氣,狂風肆虐,數以億噸的海水在風暴區域內卷起滔天巨浪,連綿不斷的閃電仿佛形成了一道幕牆,在颶風、暴雨和倒懸而起的海面之間反覆橫掃——這是讓嘗試挑戰海洋的水手們聞風喪膽,甚至讓駕馭著鋼鐵戰艦的海軍將士們都攥緊一把冷汗的“無序湍流”,是遠海上最恐怖的大風暴。
然而這風暴在移動到某片海域的時候卻戛然而止。
就仿佛撞上了一層看不見的屏障,滔天肆虐的風浪在一條邊界線上驟然止息,所有的海水都被無形而強大的力量強行“鎮壓”下來,甚至連空氣中流竄的強大魔力也在瞬間消弭,隨後風暴的邊界上出現了一道閃耀著的斷層,在那斷層中,一群龐大的身影突然從暴雨和狂風中衝出,衝進了這片在明媚陽光下顯得格外平靜、只有微風拂面的安全海域。
這是數十頭巨龍——他們中有半數以上是身體強壯、翅膀和四肢健全有力的“塔爾隆德純血巨龍”,剩下小部分則是體型較為瘦小、身上披覆著鋼鐵機械巨翼的“龍裔”。
這些統禦天空的強大生物自風暴中衝出,筆直地飛向了這片平靜海域中心那座最醒目的“古代奇跡”——連接行星表面和環軌空間站的軌道升降機。
而在龍群下方,原本平靜的海面上也突然泛起了一片漣漪,緊接著便有一個龐大的陰影從澄澈的海水中浮現上來,並伴隨著大片大片的白色浪花和泡沫升上海面,那是一艘有著優雅流線邊緣的大型潛航器,其輪廓帶著鮮明的海妖風格。
那是來自深海王國的戰鬥運輸艦——定海平邊威武大將軍號。
順便也叫海淵平定者號。
此時此刻,定海平邊威武大將軍號的上層觀景室內,深海女巫薇奧拉來到了寬大的弧形觀景窗前,這位留著藍色中長發、臉頰附近有著漂亮水綠色細鱗片的深海女巫曾是深海派往塞西爾帝國支援北港建設的技術人員之一,而隨著北港方面一期工程的結束以及新任務的下達,現在她又奉命隨這支來自安塔維恩的、大部分由深海女巫和深水技師組成的技術隊伍一同前來此地執行一個特殊任務。
進入太空,登上蒼穹,修複起航者留下的古老造物。
“……這玩意兒跟咱們在南大陸那邊看到的那座塔果然幾乎一模一樣啊……”看著遠方海面上那如同通天巨柱般連通天海的“高塔”,薇奧拉臉上露出了略帶興奮和好奇的模樣,她的尾巴歡快地拍打著濕漉漉的地板,作為技術人員的熱情正在被漸漸點燃,“搞了半天原來是兩座軌道升降機麽……”
“跟南大陸那座塔不一樣,這座塔周圍可沒有那些危險的機械守衛,站在薇奧拉旁邊的卡珊德拉說道,“之前我跟那位龍裔女士都親自上去試過的。”
“希望那座傳說中的‘蒼穹站’能帶給我們一些驚喜,”薇奧拉嘴角翹了起來,“起航者留下的好東西哎。”
她眯起了眼睛,在透過觀景窗灑進艦內的明亮陽光下,遠方那座通天高塔正在天光背景下熠熠生輝,戰鬥運輸艦流線型的艦首劈開了平靜的海面, 帶著一道白色的尾跡漸漸向著軌道升降機的基座靠攏,而在同一時間,來自塔爾隆德和聖龍公國的巨龍們也紛紛降低了高度,這些龐大的身影開始按照某種隊列向著那座“鋼鐵之島”的濱海區域降去,天空中回蕩著龍群威嚴而此起彼伏的低吼——如果是一個精通龍吼的人在這裡,便可聽出這低吼聲其實是龍群在集群起降時通用的一種“協調溝通口令”,翻譯過來大概是這樣的:
“前面那個紅色的往左邊稍稍,你擋我視野了!”
“黑色那個黑色那個!說你呢!你一個佔倆停機位!這下面多窄你看不著啊!”
“給運送人員和物資的騰個空地出來——這邊還有一百多個鐵人士兵和一個工程指揮官等著登陸呢!”
“前邊那個收一腳收一腳!你快撞岸了!”
“臥槽我妹掉海裡了!”
失去了歐米伽輔助系統的塔爾隆德巨龍們,在適應“純天然的生活方式”這件事上顯然還有很多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