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下一秒他就把這差點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給摁死在了支氣管裡——詹妮所說的“反相”當然不可能是這麽個簡單的字面意思,反神性屏障反相之後也不可能是什麽神性屏障,這原理就像你把一個土豆翻個它也不會變成乾豆……
“咳咳,”高文輕輕咳嗽兩聲,維持著臉上的威嚴沉穩,“詳細解釋一下,從最初的原理開始。”
“是,”詹妮立刻點了點頭,她拿起桌上的資料,找到其中的一部分指給高文,“這是諾依人發給我們的原始藍圖,這是我們在完全翻譯了他們的注釋之後,根據洛倫智慧種族的神經系統特征重新調整之後的裝置——事實上我們並沒能完全搞明白這套‘心智統一場’系統到底是如何運作的,因為諾依人與我們明顯有著不同的神經結構,我和瑞貝卡只是從這套系統的總體架構上分析出了它可能與我們的神經網絡和反神性屏障存在一定聯系……
“眾所周知,反神性屏障的原理是基於‘混沌思潮’,通過神經網絡將數量巨大的凡人心智連接起來,這些心智便會在神經網絡的‘底層’形成一片強大的混沌思潮,或稱作‘非指向性思潮’,這種思潮極其強大且幾乎無法被外來因素干擾,因此我們將其導出並釋放為場,製成了能夠隔絕神明精神汙染的‘反神性屏障’,而這種屏障的效力已經得到實踐驗證……”
高文微微點了點頭:“當初魔法女神彌爾米娜也正是借助了‘非指向性思潮’的力量,通過把自身沉入神經網絡底層的方法‘洗掉’了自己的神性……可這與抵禦魔潮又有什麽關系?”
“這正是一直以來我們在尋求抵禦魔潮的方法時始終忽視——或者說下意識回避的一個關鍵問題,”詹妮迎著高文的注視,“神明本身……其實是不受魔潮影響的。”
“神明本身?”高文愣了一下,緊接著突然醒悟過來——就如詹尼所說,神明本身確實是不受魔潮影響的!
盡管凡人面對魔潮的時候會被無條件秒殺,而凡人的消亡又會導致神明的逐漸衰弱、消亡,可實際上,魔潮是無法直接對神明產生作用的——神明不存在“觀察者效應失控”的問題!
事實上不僅如此,強大到一定程度的神明不但可以自身免疫魔潮影響,祂們還可以對塵世間的凡人進行庇護,以保護他們度過魔潮,而這並非沒有發生過,高文所知的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曾經的塔爾隆德——巨龍國度在過去的一百八十七萬年中經歷了一次次魔潮的洗禮,可實際上巨龍並沒有找到對抗魔潮的技術手段,他們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龍神恩雅把自己鏈接到了塔爾隆德大護盾上。
而除了巨龍國度之外,在這個世界的其他舊日文明中也存在過成功“抵抗”了魔潮的族群,當初高文還專門和恩雅以及其他巨龍討論過這個問題——那些成功“抵抗”魔潮的族群所依靠的,其實也不過就是眾神的庇護。
當魔潮降臨時,眾生將自己的全身心都交給神明統禦,從而避免被觀察者效應失控吞噬,這是包括曾經的塔爾隆德在內的塵世眾生都走過的路。
這條路,龍族知道,高文知道,那些研究對抗魔潮的學者們……其實也知道。
但他們不能走。
因為這是一條死路,是注定的飲鴆止渴——依靠神明對抗魔潮的前提條件就是要放棄“成年”,要讓神明與凡人之間的心靈鋼印徹底鎖死並讓神明強大到遠遠凌駕於塵世文明的程度,只有這樣才能將整個文明置於眾神的庇護之中,龍族這樣做了,於是他們被永恆搖籃鎖了一百八十七萬年,而其他那些不如龍族的文明下場更加淒慘——
魔潮過程中的眾神變得無比強大,心靈鋼印也被加強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以至於只要魔潮一結束,眾神便幾乎立即陷入了瀕臨失控的狀態,而那些普通文明沒有龍族的經驗,沒有龍族的力量,也沒有足夠的運氣,他們來不及建起自己的“永恆搖籃”,便紛紛在黑阱到來的時候灰飛煙滅了。
這也正符合了海妖對陸地文明的觀測和記錄,她們曾記錄到不止一個陸地文明在魔潮中幸存下來,但那些看似幸存的文明卻都沒有走到最後,往往在魔潮結束之後不久,他們便莫名其妙地步入消亡……也正是因為這種消亡過程過於詭異且迅猛,海妖們才將這種“文明猝死”現象稱作“黑阱”,寓意為無盡汪洋中突然出現的黑色陷阱。
所以這是一條看似能爭取時間,實際上是堵死了所有可能性的必死之路,聯盟不會主動踏向黑阱,因此從一開始,包括高文在內的所有人,就不曾從“神明”的方向考慮過對抗魔潮,而這……恰好成為了他們思維中的盲區。
“其實我們只差一個‘為什麽’,”當盲區消失之後,高文很快便有了思路,他終於漸漸反應過來,“眾神不受魔潮影響……眾神為什麽不受魔潮影響?”
“是的,這也是我們正在思考的問題,”詹妮輕輕點了點頭,“現在我和瑞貝卡都總結不出全部的原理,但我們懷疑……這一切仍然跟觀察者效應有關。”
仿佛一道陽光突然穿透了厚重的陰霾,濃雲之中炸裂了一道閃電,高文腦海中一團始終混沌不清的線團驟然間崩散開來,他好像抓住了問題的關鍵:“魔潮的本質,是宏觀條件下的觀察者效應失控,神明的本質,是思潮的產物——而這所謂‘思潮的產物’,其實也是一種‘觀察者效應’!”
旁邊的瑞貝卡立刻點了點頭:“是的,神明也是觀察者效應的產物,根據最新的理論,‘思潮’實質上就是一種基於群體的、有序的、能影響到宏觀世界的觀察者效應……”
“等等,那這反而有個問題,”高文突然感覺有哪不對,“如果神明是觀察者效應的產物,那祂們反而應該更受魔潮影響才對,畢竟魔潮搞的就是‘觀察者效應失控’……可為什麽眾神反而是不受魔潮影響的?”
“我們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詹妮搖了搖頭,“但我和瑞貝卡都認為,這個問題應該就是諾依人這套‘心智統一場’系統最關鍵的部分,可沒有人能解釋為什麽作為觀察者效應產物的眾神會反而不受觀察者效應失控的影響,我們甚至專門去詢問了神權理事會的高級顧問們,他們對此也很困惑……恩雅女士還說她一百八十多萬年來都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他們當然沒有想過這個,在脫離神位之前,眾神對世界的認知是受限的,他們所謂的全知全能其實反而受限於他們的信息……”高文擺了擺手,但話剛說到一半便突然停了下來,他的表情變得有些精彩,“等等,我好像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啊?”瑞貝卡和詹妮下意識地對視了一下,倆人異口同聲,“您想到什麽了?”
“是信息閉環!”高文語氣有些激動,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一個阻塞思路的問題突然變得暢通,這甚至險些打破了他好不容易繃到現在的老祖宗威嚴,“眾神是信息閉環的經典模型,雖然他們是觀察者效應的產物,但從某種意義上,這個‘觀察者效應’並沒有完全基於現實世界,而是有相當一部分基於‘內證’和‘自洽’,是一個‘自我解釋’的過程!
“你們明白了麽?並不是從自然界中誕生了神明,而是凡人信徒們首先創造了一個自我閉環的、內部自洽的信仰體系,然後在這個體系內‘創造’了一個神,世間所有教派的‘教義’都跳不出這個結構——而這種‘自我解釋’、‘信息閉環’、‘內部自洽’的信息結構,導致了眾神根本不受觀察者效應的影響——因為他們的存在基礎,根本不涉及,或者很少涉及對現實世界的觀察!”
聽著高文的解釋,詹妮和瑞貝卡面面相覷,她們臉上幾乎同時露出了震驚的神色,顯然這一套全新的猜想已經極大地觸動到了她們至今所有的理論推演,甚至隱隱填補上了她們對諾依人的“心智統一場”系統的最後一片盲區。
而高文在說完之後也沒有停下思考,他的頭腦仍然在飛快地運轉著,並且迅速想到了新的東西。
“我想這也解釋了為什麽只有足夠強大的神明才能在魔潮到來的時候庇護眾生,而且這個過程要求心靈鋼印必須完全鎖死——因為在神明誕生早期和中期階段,凡人的信仰並不能完全脫離自然界的客觀事物,比如最原始的元素崇拜、山林崇拜甚至野獸崇拜,這些信仰雖然也有‘自我解釋’和‘信息閉環’的傾向,但其來源都是凡人對自然界中強大事物的敬畏和想象。
“在這一階段的神明是不能完全規避對現實世界的‘依賴’的,凡人對現實世界的認知改變仍然會嚴重影響到眾神本身的存在,或者換句話說,這一階段的神明還沒有完全‘閉環’,發生在‘環’外面的魔潮仍然會影響到‘環’內的神明;
“而當信仰體系發展到高級階段,對神明的解釋就會漸漸脫離‘原始敬畏’,轉而向著更純粹的哲學思辨、理論模型方向發展,人們意識到了自然界的山川河流雷鳴閃電都只是自然現象,於是便會將他們膜拜的神明推高到一個更高的位置來繼續維持其神聖性和權威性。
“自然之神阿莫恩其實就經歷過這個階段——最初,巨鹿神只是一種對山林和猛獸的崇拜,但後來精靈們馴服了山林和猛獸,於是原本的巨鹿神就顯得不夠‘偉岸’了,信徒們便將祂抬升到了‘自然主宰’這個位置,如果祂繼續被抬升呢?
“可以想象,如果阿莫恩沒有脫離神位,那祂遲早會成為某種萬物起源的象征,到那時候,祂就完成了和現實世界的完全切割,成為了一個完全閉環自洽的、不需要任何現實事物支撐也能‘成立’的純粹之神,就像當初的‘龍神’恩雅一樣。
“到那時候,作為一個實現了信息完全閉環的神明,祂也可以不受魔潮影響。”
高文條理清晰地把自己這一刻心中所有的推測都說了出來,而這顯然是詹妮與瑞貝卡此前從未考慮過的方向,但不管再怎麽令人驚愕,不管再怎麽不符合之前的研究思路,她們也必須承認一點:這一切從原理上是可以解釋通的。
作為觀察者效應在宏觀層面的產物,眾神正是由於自身“信息閉環”的特性免疫了魔潮的影響!
“一個不對外開放的信息系統,不會受到觀察者效應失控的影響……”詹妮喃喃自語著,“對啊,這是合理的,我們之前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
“不是沒有想到,是我們無意識間回避了這個方向,因為這將不可避免地指向眾神,而如果不指向眾神,我們又找不到別的‘不對外開放的信息系統’,”高文搖了搖頭,“但諾依人顯然沒回避這一點……如果他們的心智統一場真的是某種反神性屏障的‘反相狀態’,那就說明他們從眾神身上找到了規避魔潮的辦法……”
一邊說著,他一邊又將目光放在了那些圖紙和文件上,神色間若有所思。
“將反神性屏障反相之後的結果是什麽?會導致凡人和神重新綁定麽?”
“我們從未這麽做過,甚至連理論層面的儲備都很欠缺,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盡管這個過程被稱作‘反相’,它的作用卻絕不是簡簡單單地把反神性屏障的功能給‘反’過來,”詹妮搖了搖頭,“根據我和瑞貝卡殿下的初步推演,這個反相過程應該是將‘非指向性思潮’的作用對象翻轉了,如果說原本的‘非指向性思潮’是作用於神明,那麽在它反相之後,其作用對象應該是……全體凡人。”
說到這她頓了頓,又補充道:“當然真實的過程應該遠比這更複雜、更多變,我們目前只是根據諾依人發來的藍圖進行粗淺理解,並籠統地將他們的力場發生和投射裝置當成是反神性屏障的‘反相狀態’,具體這個東西要怎麽實現……還需要認真研究。”
“我理解,”高文輕輕點了點頭,又屈起食指摩挲著自己的下巴,“將非指向性思潮投向全體凡人麽……”
突然間,他摩挲下巴的動作停了下來。
“難道說……這個過程的真正意義,是將全體凡人視作一個‘神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