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那些對自己充滿警惕、戒備甚至仇恨的人,萊特一時間有些沉默。
他並不是一個優秀的傳道士——甚至不是一個優秀的牧師,這一點他從很久以前就知道。
他只是一個被人從柴堆裡撿出來的孤兒,生存下來全憑修道院老院長的一片好心,在覺醒聖光天賦之前的整整二十年裡,他都只是修道院中的雜役和仆從,他不像那些正統出身的神官,接受過完整的神學教育,也不像那些天資聰慧的幸運兒,能夠在很短時間裡就學會該怎麽面對上層神官團體的勾心鬥角。
老修道院院長死的那年,他在痛哭中感受到聖光的號召,“靈性天賦”這一神賜的寶物讓他免去了在保護者死去之後淪落為修道院奴工的命運,從那時起,他脫去了雜役的粗麻布衣,穿上了神官的長袍,但他在所有人眼中仍然是那個粗魯低等的雜役,他接受了一個正式牧師應該接受的全套教育,並嚴格到近乎苛刻地履行著那些神聖典籍上所記錄的每一條美德準則——因為老院長曾經說過,那些美德正是人類區別於野獸最大的地方。
可是在他把那些東西都學會,都變成自己的行事準則之後,他卻發現自己反而和其他神官更遠了,他所無比重視的聖光教誨,在這個時代的大多數聖職者眼中似乎並不是那麽重要……
他知道自己是神官中的另類,他知道自己所頑固遵循的那些條例在這個時代的神官眼中已經不合時宜,他知道所有那些背後的詆毀、算計和排擠,只不過他從來不說而已。因為他至少還堅信最後一件事:聖光,終究是用來保護他人的,聖光之神,終究是庇護著這個世界的,而那些使用聖光的人,即便他們已經不再重視古典的美德操守,他們也至少還站在正義的一邊。
所以他坦然接受教會的排擠,這是他“不合時宜”的代價,他也坦然接受在毫無支持的情況下來到南境荒蠻地傳教的任務,因為傳播聖光的福音本就是他最樂意做的事情,但他……不能坦然地面對眼前這些人。
即便在他傳教最失敗、最困難的時候,他所面對的也只不過是民眾的麻木以待而已,但在這些人臉上,他看到的卻是切切實實的仇恨和敵意。
“我是塞西爾領的牧師,萊特艾維肯,你們可以叫我萊特,”身材高大的萊特走到那些人面前,慢慢坐下去,“我是這片土地上唯一的聖光牧師——所以你們可以把我當成是這裡的聖光教會負責人。如你們看到的,我沒有武器,沒有敵意,我已經離開了聖光教會的中心地區,現在,我隻想知道聖靈平原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們燒毀了我們的教堂!”
一個年輕的女人控制不住地叫道,
但她立刻被旁邊的男人拉了一把。
這裡的人有二十多個,萊特卻只有一人,但這二十多個人卻在極大的緊張之中——因為他們知道眼前的牧師是個超凡者,超凡者的力量不是普通人能夠對抗的,更何況這個牧師身上還有那些鼓鼓囊囊的肌肉,哪怕他沒有超凡力量,現場的人恐怕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而且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這個牧師是領地上唯一的神官,這是否說明這牧師就是領主派來“審查”他們的?
他們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逃離了聖靈平原,在這個新的庇護地卻還要接受聖光神職者的審查。
萊特看出這些人的緊張情緒,他放緩語氣:“請放心,我隻代表我自己——我不代表領主,此時此刻,我甚至不代表教會。關於燒毀教堂一事,我在來的路上便聽到了傳言,聖靈平原的聖光神官……憑什麽燒毀其他教派的教堂?”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又有人開口了:“因為他們在教堂裡找到了有人施行邪教儀式的證據……而且教堂的主祭確實在之後因為邪術失控變成了怪物……”
“那你們為什麽會被放逐?我能感覺到,你們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他們強迫我們改變信仰,”最先開口的那個女人捂著臉,“他們用聖光點燃火堆,讓我們在火堆旁做出選擇,如果皈依聖光並捐出一半家財作為贖罪金,就是無罪,如果不皈依聖光那就要從火堆裡走過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們說聖光點燃的火堆只會燒死有罪的人,如果死在火堆裡,那就是邪教徒的爪牙……”
旁邊的人接著說道:“有人被推進火堆裡,有人皈依了聖光,而我們……提前逃了出來。”
這個話題打開了,這些已經擔驚受怕許久的人仿佛被憋到一個臨界點,此刻再也顧不得什麽,紛紛開口述說著這一路來的艱辛境遇——
“我們一逃出來,他們就說我們都被邪神蠱惑了,已經是不可救藥的墮落之人……”
“他們燒掉了我們留在城裡的房子,拿走了我們房子裡的財物,還和領主一起追捕逃出去的人……”
“我們花光身上的錢財,買通士兵和商人,從聖靈平原向南跑——因為北邊靠近王都,那裡的聖光教堂更多……”
“我們先是坐馬車,然後步行到匹斯特堡,最後就像魚一樣被塞進船艙裡,在酒桶之間躲藏搜查,我們幾乎沒辦法躺下來睡覺——只能每次幾個人躺下,大家輪流睡……”
“有三個人死在了船上,被扔進河裡……”
萊特靜靜地聽著每一個人的遭遇,在他的牧師長袍下,一雙拳頭攥緊了一次又一次。
他幾乎不敢想象這是自己昔日的那些教會同胞們會做出的事情……那些人都瘋了麽?聖光的最後一絲教誨難道也從他們的腦子裡消失了麽?
異端是誰判斷的?用聖光點燃火堆來鑒別邪惡是誰想出來的?贖罪金又是什麽東西!
等到每一個人都說完之後,現場沉默了很長時間,一直到萊特主動打破沉默:“在城裡……法師區的北邊有一座小教堂,那是我的教堂。
“不,我不會強求你們皈依,我只是想告訴你們,如果你們有人今後生病了,受傷了,或者小孩子想要糖果,可以去那裡找我……我一直都在。”
說完這句話之後,這個壯實的像個戰士一樣的牧師站起了身,就像逃跑一樣飛快地離開了這裡,留下棚屋中的人們面面相覷。
萊特飛快地穿過了街巷,回到教堂之中,他從懷裡摸出了那封來自地區教會總部的信函,把上面的每一個字都認真看了一遍——現在,他終於知道這封信上所講的、教皇號召各級教會打擊異端是什麽意思了。
他把信看完,沉默良久之後,終於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搓動了兩下。
一團潔白的光焰在他手指尖迸發出來,那是一團略顯黯淡的聖光,但仍然足以點燃紙張——在幾秒種後,那封信化為了一捧隨風飄散的灰燼。
教堂外,一個看起來與周圍行人格格不入的、懶散優雅的女性身影稍稍駐足。
這是一個穿著淡紫色紗裙的高挑女人,在這初春寒冷的時節裡,她這單薄的穿著醒目無比,但周圍來來往往的行人卻仿佛都沒有看到這個女子,而是一個個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這女子臉上帶著一層同樣淡紫色的面紗,只露出一雙充滿好奇的眼睛,此刻那雙眼睛正看著教堂大門的方向——雖然那大門現在已經關起來,但她就仿佛能透過大門看到裡面的情況似的,一邊看一邊輕聲笑出聲來:“哼哼……人類可真是一種複雜的生物呐……”
隨後這女子收回了視線,打量著眼前這座已經發展的頗具規模的城市。
“話又說回來……這地方怎麽發展這麽快的……這堆小樓是什麽時候蓋起來的,這些人都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女子一邊嘀咕一邊叉起腰,“上次來不還都是棚屋呢麽!”
剛剛嘀咕完這句話,一個清脆但什麽時候聽起來都感覺神煩的驚呼聲突然從身後傳來:“哇!又是你!”
女子瞬間扭過頭去,果然一眼就看到那個矮冬瓜一般的、一半精靈一半天知道什麽玩意兒的家夥正站在自己身後,而且相當不禮貌地用手裡的半根霜糖棍(一種當地零食)指著自己。
然後這個很煩的混血生物又嚷嚷了:“而且你還穿著跟上次一樣的衣服和面紗——你這麽窮的嘛?”
梅麗塔珀尼亞,秘銀寶庫的資深代理人,專門處理高級客戶的頂級服務業從業者,修養良好氣質優雅的女士, 此刻想再次把眼前這個家夥踹飛出去。
但她下一秒還是帶著矜持端莊的微笑開口了:“我來拜訪高文塞西爾公爵,請帶路吧。”
“哦,”琥珀飛快地把手裡的半根霜糖棍塞進嘴裡哢吧哢吧嚼碎咽下去,然後伸出手,“六個銅板。”
梅麗塔珀尼亞眉毛一抖:“上次不是三個麽?”
“漲了,我現在官變大了,要貴一倍,”琥珀振振有詞,“你最好快點下決定啊,說不定回頭還得漲……”
半小時後,正在書房裡研究機械設計圖的高文被突然從門口傳來的叫聲給打斷了:“哎!高文!有人找你!”
高文猛地一抬頭,驚訝地看著琥珀:“你怎麽從門進……嗯?my little pony小姐?”
“好久不見,公爵大人——而且再次強調,請正確念我的名字,”梅麗塔珀尼亞優雅地施了一禮,淺笑著說道,“我帶來了您預訂的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