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帶著琥珀走在前往聖光教堂的路上,代表日工結束的鍾聲從城內的幾座主要鍾樓傳來,當當當地回蕩在街道市井之間。
“哎——下班了哎!”琥珀的耳朵豎起來,聽著空氣中傳來的鍾聲,臉上露出高興的模樣,“那我不陪……”
高文順手就拎住了半精靈小姐的領子,把這姑娘拽回到身旁:“別鬧——你又不是按著這個工時表上下班的。話說讓你去一趟教堂就這麽難呢麽?你不是說萊特打理的教堂並沒有那種讓你難受的氣氛麽?”
琥珀被高文拎著領子,一邊使勁扭來扭去一邊念念叨叨:“可是萊特很煩誒,總是有機會就跟我念叨什麽要誠實,要穩重,不能偷摸,不能懶惰,不能這不能那的……我又不是聖光信徒為什麽要聽他念叨嘛……”
高文瞥了這姑娘一眼:“你要這麽一說……我都有心把你綁在聖光教堂裡好好接受教育了。”
琥珀:“……哎我這暴脾氣,你看我口型,你看我口型——你看完我口型可別打我……”
高文突然有點懷疑自己出門帶著琥珀是不是個錯誤的決定——他有點後悔把這個神憎鬼厭的神煩家夥帶上了。
但出門的時候身邊沒有個琥珀負責捧哏……他又覺得無聊的很。
這真是個令人頭疼的矛盾。
教堂的門虛掩著,裡面隱隱約約有聲音傳來,似乎正在進行布道,高文低頭看了琥珀一眼,用眼神示意這姑娘進去之後別搗亂,隨後輕輕推開了教堂的門。
一股平靜祥和的氣氛縈繞在教堂中,高文看到牧師萊特穿著一身很樸素的短袍站在布道台上,正講述關於聖光誕生之初的故事,而十幾名前來聽講的領民則坐在走道兩旁的長椅上,一個渾身散發出微光、呈半透明狀的小小身影也跟著大家一起坐在椅子上,還有樣學樣地仰著頭做出認真聽講的樣子,只不過每聽幾句就會開始扭來扭去地到處亂看,顯然根本就沒有把心思放在這上面。
高文拉著琥珀默不作聲地在後排找位置坐下,萊特已經看到了他們,稍微停頓了一下,高文便微微點頭示意不用在意,讓他繼續宣講。
萊特沉穩柔和的嗓音在教堂中回蕩著:“……在那次‘永夜’持續到第七天的時候,最初的聖光便在最黑暗的時刻誕生了,一個養馬人懷著對光明的祈盼,祈求光明降臨,於是聖光便回應他,在黑霧中降下了光明……”
這是關於聖光誕生的故事,每一個信仰聖光的人都知道它,但萊特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略去了所有空洞的、對聖光之神的無端讚美,並用最簡單直白的話語演繹了最樸實的故事——第一個祈求聖光的人從天選的“聖光神使”變成了普通的養馬人,祈求聖光的動機也從“讚美聖光之神,打擊黑暗異端”變成了“希望到永夜黑霧外面尋找草藥治療自己的家人”。
這種改變在職業的聖光神官看來可能是巨大的挑釁,但對於那些並不是很了解歷史,甚至從未看過任何一本聖光典籍的平民信眾而言,他們並不會想這麽多,他們只是會覺得這個全新的故事更加有趣,因此便聽得聚精會神。
但一位特殊的小聽眾就不是那麽認真了,前排的座椅上,一個全身散發微光的小小身影突然飄了起來,她好奇地看了周圍一圈,便帶著燦爛的笑容飄到高文面前,在半空晃來晃去地打招呼。
“你好,艾米麗。”高文很小聲地說道。
“嘻嘻……”艾米麗發出悅耳的輕笑,然後飄飄忽忽地落在高文身旁的座椅上。
高文注意到小姑娘的身體有一部分和座椅“融合”在了一起。
很顯然,作為靈體的艾米麗並不像實體那樣可以安安穩穩地坐在某個地方,她只不過是裝作坐下的模樣在椅子的位置飄著,在半空中蹲著馬步……
但她似乎很樂在其中。
布道台上,萊特的宣講還在進行:“……人們對光明的向往正契合了聖光的道,因此追求光明的人便能得到聖光眷顧,在聖光面前,養馬人和教皇也是平等的,因為那聖光的道義高過以金錢和地位衡量的高低貴賤,就如在高山面前,平原上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都看不出高低一樣……若是追求那更高的道義,身份也就無所謂貴賤了。”
“這大個子說的還有點意思嘛,”琥珀雖然之前念叨了一路,這時候卻也認真聽了兩句萊特的布道,搖頭晃腦地評價起來,“雖然我不喜歡那種板著臉假正經的模樣,但他說的比其他地方的神棍好聽多了。”
高文微微點了點頭:“還是有些局限性……但總體而言還不錯。”
艾米麗仰著頭,神遊天外了一下,突然冒出一個詞:“……無聊。”
琥珀頓時就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著正飄在椅子位置假裝坐著的艾米麗:“你會說話哎?!”
“會啊,”艾米麗眨巴著眼睛,然後突然盯著琥珀腦袋後面,出神地看了兩秒才說道,“姐姐你腦袋上面有一道黑光哎……”
“嗨沒事,我是暗夜神選,那是女神給我的祝福,”琥珀一臉無所謂地擺擺手,然後好奇地看著艾米麗,“上次見面的時候你就只是飄來飄去和嘻嘻地笑,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呢……”
艾米麗再次仰起頭,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很久之後才突然嘻嘻地笑了起來,輕飄飄地飛到屋頂上去了。
萊特的布道也到了尾聲:“……我們每個人都有追尋聖光的權力,就如人人都可以向往光明,聖光會照拂每一個人,而不僅僅照拂在神官和祭司的頭上——人們對教會奉獻,是為了公義,而不應該是出錢去向教會‘購買’聖光,因為聖光天生便在每一個人心裡……
“只要遵循美德,以公義、仁愛、寬容、正直的心去行事,人人都是有福的……”
小小的身影從屋頂上一躍而下,像一片落葉般飄飄忽忽地“砸”在萊特的肩膀上,艾米麗一臉開心的樣子,抬起半透明的手臂揮舞著,跟教堂裡的人打著招呼:“呼——啊,今天講完啦!”
萊特臉上有些尷尬,一邊努力想要讓艾米麗從肩膀上下來,一邊對教堂裡的人點著頭:“今天就講到這裡。”
聽布道的人們有些忍不住已經笑了起來,他們笑著回應艾米麗的招呼,紛紛站起身準備離開,而其中一些人直到這時候才注意到領主就坐在最後排的椅子上,於是趕快對高文行禮致敬。
高文一一回應了他們,等到最後一個信徒也離開教堂之後,他才來到布道台前,對萊特微微點頭:“看樣子大家已經適應了艾米麗?”
“剛開始她把來教堂的信徒嚇了一跳——她總是藏在屋頂上,然後突然跳下來,”萊特哭笑不得地說道,“我用了很多功夫才向人們解釋清艾米麗的來歷,現在人們已經不怕她了。”
艾米麗從萊特肩膀後面探出頭來,探頭探腦地四下張望著。
高文伸出手去,試著摸了摸艾米麗的腦袋——這有著很奇妙的手感,他的手可以直接穿過艾米麗的身體,但還是有些微的阻力,在觸摸到小姑娘的發絲時,他可以感覺到有一種明顯的熱量傳來,那是溫和的聖光所帶來的溫度。
萊特主動說道:“她的情況似乎穩定下來了——身體和心智都穩定了很多。”
高文點點頭:“卡邁爾有說過什麽嗎?”
“卡邁爾大師說她的狀況很好,注意觀察就可以。除此之外我最近主要是避免她太長時間在外面曬太陽……”
高文有點驚訝:“不能曬太陽?她不是聖光靈體麽?為什麽會和亡靈一樣懼怕陽光?”
萊特一聽就知道高文誤會了,趕緊解釋:“哦,不是懼怕陽光,是曬太多太陽的話她就會變得非常亮,晚上都暗不下來,我壓根沒法睡覺……”
旁邊琥珀頓時驚呼起來:“你跟艾米麗睡一起啊?!”
萊特一下子尷尬的無以複加,哭笑不得地解釋著:“是分了房間的,但她睡著之後就會不由自主地在整個教堂裡飄來飄去……”
高文想了想,很認真地拍了拍萊特的肩膀:“你也挺不容易的。”
“還好——她現在亂飄的情況好多了,而且我可以用布把眼睛蒙上。”
“我今天來找你,是想跟你聊聊新教的教義,以及新教義的傳播問題,”高文在話題越來越歪之前及時拉回了正題,他一邊帶著萊特和琥珀在附近的長椅上坐下,一邊隨口說道,“我剛才聽到了你的布道——你似乎已經在嘗試著把我們上次商量出來的教義講給信徒了。”
“是的,我整理了您上次和我談的東西,”萊特點點頭,“把‘經典解釋權’交還給信眾,強調宗教領袖不等於絕對權威;淡化聖光之神的形象,同時用一套更普適的、更易於接受的道德觀來逐步取代原本嚴苛的教規;強調寬容並包、與時俱進和自我約束,剔除原始教義中所有極端的、頑固的、排外的內容,盡可能擴大新教義能夠覆蓋的潛在信徒。目前的新教義都是圍繞這三點進行的。”
“信眾接受麽?”
“起初很多人很困惑,但仍然能夠接受,只有很少的堅定信徒表現出抵觸, 但我相信他們的抵觸是可以被軟化的,”萊特說道,臉上流露出一抹複雜的情緒,“絕大部分普通信眾都是平民,在來到塞西爾之前,是連字都不認識、一本教典都沒看過的貧苦人,他們其實根本不知道聖光典籍上寫的是什麽,基本上就是當地的牧師講什麽他們就信什麽,而當地牧師也不在意這些人的虔誠程度,只要神術掌握在教會手裡,那些普通信眾為了求取神術能夠乖乖掏錢,那些牧師也就滿意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推廣新教義反而變得很容易。”
“真正的阻礙不是那些民眾,而是既得利益者,盧安城的教士們才是會抵製新教義最激烈的人,”高文說道,“所以我們的計劃要進入下一步了。”
“您隻管下令。”
高文略一停頓,認真地看著萊特的眼睛:“你知道城裡新建的印刷工廠吧?”
“當然,我還去參觀了一下——那確實是不可思議的場景。”
“你猜,如果有十萬份寫著新教義的宣傳單和小冊子砸在盧安城裡,那裡面的教士們會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