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並不是一個喜歡宴會的人,赫蒂與瑞貝卡雖然出身正統貴族,卻也不怎麽熱衷於宴會(當然主要原因是窮),但即便對宴會沒有興趣,他們也知道這種活動在上層社交中的必要性——一場籌備得當的宴會往往有著政治和經濟甚至軍事上的多重意義,既可以彰顯東道主的經濟實力,也可以在輕松愉快的氛圍中完成那些在別的地方可能需要刀劍談判才能“談妥”的交易,這無疑是相當劃算的。
高文至今仍然沒有按照傳統貴族的方式給自己建造一座“城堡”,他還是更喜歡住起來足夠舒適的房屋,所以即便領地已經發展起來,他也只不過是把領主府的一部分進行了增築和擴建,並在庭院周邊的空地上規劃出了一片準備建造附屬建築的區域——最終這座領主府大概會變成一座介於城堡和宮殿之間的建築物,而這對於來自北方的女公爵和公主殿下而言毫無疑問是件很新奇的事情。
舉辦晚宴的主廳內,來自萊斯利地區的樂手們正在演奏著令人舒適愉快的音樂,幾支輕短的舞曲之後,宴席上的賓客們開始在主廳兩側的巨大餐桌旁隨意取用食物,穿著華貴禮服的男男女女——包括來自王都的使節團成員,南境尚存並且有資格赴宴的“新貴族”,以及塞西爾公國重要的官員及其親屬們——在宴會廳中往來穿梭,維多利亞仿佛一片輕盈的雪花般穿過這些人,來到了高文面前。
“感覺如何?”高文看著眼前的北方女公爵,舉了舉手中酒杯,“這地方應該和你熟悉的環境有很大不同。”
“貴族很少,實權官員更多,這確實和北方的貴族宴會有很大不同,而且這裡的規矩也少了很多。”
“繁文縟節令人壓抑,我們當年可沒那麽多講究——按照我的看法,那些追尋古典貴族禮儀的年輕人大可以來試試我們塞西爾的自助晚宴,真正的古典當然要從我這個古人身上學學。”
“……很有道理,”女公爵怔了一下,露出一個有些僵硬的微笑,隨後她看著周圍,看著整潔明亮的大廳和遠處的大幅落地窗,忍不住感歎起來,“比起這場宴會,您的‘城堡’更令人印象深刻……我從沒見過這種形式的城堡,您在設計它的時候似乎並沒把它當做一座堡壘……也沒在庭院中安置兵營?”
高文一笑:“兵營?我的兵團可塞不進城堡的庭院裡,而且舊式的城堡潮濕陰冷,要在每個房間點起壁爐才能勉強住人,在我看來完全不如這樣的房子舒適——我可是個七百歲的老年人。”
“那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比您更健康的‘老年人’了,”維多利亞無奈地說道,她並不是個擅長開玩笑的人,但面對一個風趣幽默的長輩,她必須靈活應對,“我注意到這裡並沒有壁爐——這座城堡是用魔法取暖的?”
“熱源是位於地下的火元素法陣,依靠一套銅製熱交換器把熱量傳輸到整座建築物,在那些牆壁裡都有夾層,裡面埋設了金屬管和磚道,”高文解釋道,“不止這裡,這座城中絕大部分建築物都有類似的設施,在街區裡會有一座大型的熱源站,它的熱量可以給整個街區供暖,是我設計的。”
維多利亞的眼睛微微睜大了:“您是說……這座城每一個人的家裡都像這裡一樣溫暖?”
高文點了點頭:“當然,而且事實上有些新建築物內比這裡還要暖和——這座房子安裝的熱交換器是第一代,管道設計也比不過後來的,我正準備明年把它換掉。”
維多利亞沒有關注高文後面的話,她只是露出了一絲不可思議的神色:“……在整個領地打造這樣的東西……這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吧?”
“確實有些難度,但好在我們有魔導技術,”高文笑著說道,他看著女公爵的眼睛,看著對方的每一絲表情變化,“而且如果我們做好規劃,在整齊劃一的情況下對整個街區集中供暖,事實上所要消耗的東西反而會更少——比起家家戶戶燒柴燒炭,而且每年冬天都要凍死人,你不覺得這樣更好麽?”
女公爵一時間沒有說話。
塞西爾城,這個在“不毛之地”迅速崛起的城市,它先進的不可思議。
這座城市讓她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為進修魔法而居住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千塔之城——那座位於紫羅蘭王國的法師之都也是同樣的先進,無處不在的魔法力量讓整座城市就仿佛活著一般持續進行複雜的運轉,然而真要比較起來,塞西爾城和千塔之城又是如此的截然不同。
這座新崛起的城市或許比千塔之城少了一些底蘊,少了一些飽經滄桑的宏偉建築,但它的先進之處卻更加深入到方方面面,甚至已經深入到了每一個平民身上。
這就是魔導技術的力量?魔導技術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她終於開口了:“自從踏上這片土地,我就一直在思考,思考魔導技術到底是什麽。我以為磐石要塞的城牆就是魔導技術,我以為那些車子就是魔導技術,我以為這座城裡的路燈和這座房子的供暖裝置就是魔導技術,我以為它就是魔法的一種,是某種新式、便利的法術……但現在看來,它似乎比我想象的還要複雜和新奇。”
高文沒有吭聲,他只是點了點頭,讓這位女公爵繼續說下去。
在短暫的沉吟之後,維多利亞?維爾德再次開口了:“魔導技術——是面向普通人的吧?”
“普通人確實可以掌控它並從中受益。”
維多利亞深深地吸了口氣。
她沒有去問高文這項技術的原理,這個幼稚的問題只會讓自己顯得唐突淺薄,她也沒有去問高文是否知道把魔法的力量交到普通人手上意味著什麽,她不相信這項技術的推動者會想不到這些,她只是沉默地思索了一下,然後似乎把話題轉向了另一個方向:“您就是依靠它武裝了您的軍隊,然後擊敗了南境四十多個貴族組成的聯軍?”
高文露出一個微笑,瑞貝卡的聲音則從一旁傳來:“是他們主動打過來的!”
維多利亞轉過頭,看到這位塞西爾的繼承人正端著一份蛋糕站在旁邊,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嘴角還沾著一點奶油,臉上滿是神氣十足的模樣,但下一秒這個女孩就驚呼起來:“哇——姑媽說今天不讓我隨便插嘴的……”
“沒關系,我們只是閑談而已,”維多利亞對瑞貝卡點了點頭,“你今天很漂亮,瑞貝卡女侯爵。”
瑞貝卡聽到對方跟自己打招呼才突然反應過來,這個因為戰勝了所有的禮儀老師所以禮儀課從不及格的姑娘手忙腳亂地把蛋糕放到一旁,努力按照記憶中學的那點東西提裙行禮:“您好,維爾德女公爵,您今天也很……哎?”
她終於反應過來剛才對方叫自己什麽了。
然而高文卻只是面帶微笑地站在一旁,像個提前掌握了一切的局外人般靜靜地看著。
“女……侯爵?”瑞貝卡瞪著眼睛,一邊指著自己的鼻子一邊跟女公爵詢問,“您是在說我?”
“不對麽?按照安蘇的法律,已經成年的貴族第一繼承人在正式繼承爵位之前將自動承襲比父輩低一級的爵位,”維多利亞看著瑞貝卡說道,但這話顯然不只是說給瑞貝卡聽的,“高文?塞西爾公爵已經在南境開拓出了符合他爵位的土地,那麽依照當日在白銀堡中的約定,塞西爾家族理應享有的權力也便一並恢復了。”
她的視線最終落在高文身上,而後者則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表示此事已經知曉。
女公爵臉上表情沒有變化,心中卻微微歎息。
就如當日威爾士?摩恩所講——已經落在對方手中的東西算不得禮物,對於這樣一位根本不必在意第二王朝態度的先祖級人物而言,來自聖蘇尼爾的“承認”是毫無價值的。
而瑞貝卡則略微有點蒙圈——維多利亞提到的“白銀堡中的約定”她是知道的,因為締結這個約定的時候她也跟著,當初自家老祖宗從弗朗西斯二世手中要回了七百年前的永久開拓權,第二王朝也宣布承認老祖宗的公爵頭銜,但在這之上又加了限制條件:高文?塞西爾的公爵頭銜將僅作為其個人的永久榮譽,暫不可世襲,除非他能在有生之年利用開拓權開拓出符合公爵爵位的最低限度的土地,塞西爾家族的公爵封號以及相關權力才可以恢復……
當時白銀堡裡的大人物們似乎都覺得老祖宗不可能在有生之年從廢土中開拓出一片公爵領來。
事實上老祖宗也確實沒從廢土裡開拓出一片公爵領啊——他是把南境的貴族們都乾掉了,這跟當初說的完全不一樣……
瑞貝卡——新任的塞西爾女侯爵——眨巴著萌圈的眼睛,她在自己那顆擅長跟機械與火球術打交道的腦瓜裡劃拉著公式,試圖搞明白“把人乾掉之後佔下來的無主之地”和“廢土裡真正的無主之地”之間有什麽區別,然而還沒等搞明白,她便看到自己的老祖宗已經神態自然地跟女公爵繼續閑聊了起來:祖先大人似乎一點都不意外,女公爵也沒有提到絲毫當日立約的細節問題……
瑞貝卡想了想,突然覺得政治真是好厲害,原來大家都可以不要臉的……
在高文面前,維多利亞正微微舉杯:“如今王國局勢動蕩,有一位強大的守護公爵鎮守南境,白銀堡裡的大家都安心了許多。”
高文也舉起手中酒杯,面帶微笑:“那真是再好不過——看樣子我這個過時的老人家還挺受歡迎的。”
兩位守護公爵相互致意,友好地碰杯,說著客套的話,心裡轉著和嘴上完全相反的念頭,為大廳一側扛著魔網終端機的記者們留下了角度最完美的一期照片。
隨後高文便準備離開了——作為這場晚宴的主人,他要招待的客人可不止一個。
他和維多利亞?維爾德還有很多東西沒談,但他並不著急,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要放在這場宴會之後談的。
看著轉身離開的自家先祖,瑞貝卡揮著手:“祖先大人——我今天能多吃幾個蛋糕麽?”
高文沒有回頭:“你別吃撐了就行。”
“哎!我知道的!”
片刻之後,瑞貝卡手中就又多了一碟蛋糕,這位新晉的女侯爵笑逐顏開,對維多利亞炫耀著:“你應該試試這個——鮑爾?賽德先生做的蛋糕和他烤的肉一樣好吃。”
真是無憂無慮。
維多利亞?維爾德看著瑞貝卡,看著這個已經在臉上蹭了奶油,行為舉止完全不像個女侯爵的姑娘,忍不住搖了搖頭。
“不吃嘛?”
“不,我只是有點羨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