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高文。
因為他不確定眼前這個已經變成半植物的女人會不會有和植物一樣的耐心——她要是一整天不說話,自己可沒有一整天來陪著。
“現在,我已經說完了我的事,該說說你們了。”他嗓音低沉地說道。
“我們?如你所見,我們如今只是一群可悲的失敗者,”貝爾提拉身後的根須沙沙蠕動,嗓音也仿佛混雜著沙沙的摩擦聲,“但我看到你們在索林堡周圍建起了營房,正在逐漸收復土地……那想必這場戰爭已經決出了最終的勝利者。”
“你能‘看’到外面的情況?”高文挑了挑眉毛,對貝爾提拉目前的狀態更感好奇,“這倒是……很有趣。”
“我能看到,非常廣闊,是前所未有的開闊視野,但我卻無法移動,也看不到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貝爾提拉緩慢地說道,“我……現在是什麽模樣?”
“……一棵樹,一棵籠罩了小半個索林地區的巨大植物,而且目前還在緩慢生長著,”高文坦然說道,“如果你真的很好奇,我可以派人從較遠的地方把你目前的全貌拍攝下來,帶給你看。”
“……我提前表示感謝,”貝爾提拉突然活動了一下周圍盤踞的根須,仿佛是下了什麽決心,又好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麽,“域外遊蕩者,我仍然不清楚你的本質,但我已經變成這樣,也就無所謂選擇不選擇了。我們所走的道路已經被證明是錯的,如果我們的失敗能給你們留下一些經驗,那你就盡管問吧。”
高文有點意外地看了對方一眼,隨後思索了一下:“你應該知道‘忤逆計劃’吧?”
貝爾提拉的表情頓時有所變化:“……你為什麽會知道?!”
但緊接著她便露出恍然的表情:“啊,也對,域外遊蕩者……你一直在觀察這個世界,你當然知道,你剛才說過的……”
“別搞錯了,這和我是不是域外遊蕩者沒關系,”高文皺著眉,肅然打斷對方,“別沉浸在什麽獨自背負使命或者拯救世界的幻想中了,自己已經變成這副模樣,你至少應該清醒過來——在你們偏執地執行那些見不得人的極端計劃時,這個世界上仍然是有人光明正大地推動這個世界的。”
貝爾提拉的眉頭皺起,片刻之後,她身後藤蔓與根須的蠕動漸漸平緩下來:“狂妄,應該是我們犯下的第一個錯。”
“你們犯的錯確實不少,但現在我不和你討論這個,”高文說道,“關於你們執行的‘忤逆計劃’,到底是誰傳給你們的?你們掌握了多少?傳承者現在是不是還活著?你們到底執行了多久?”
面對這一大串問題,貝爾提拉微微閉了閉眼睛,低聲說道:“執行了多久……從萬物終亡會誕生之後不久,我們就已經開始執行這個計劃了,將近七百年間,我們一直是忤逆計劃的延續者!”
面對高文略有些驚訝的表情,她靜靜地繼續說道:“你知道當年先祖之峰上的那場儀式吧?”
“我知道,”高文點點頭,“你曾寫了一封信給我,上面提到你要去先祖之峰參加溝通神明的儀式。”
貝爾提拉立刻盯著他:“我那封信是寫給高文·塞西爾的。”
高文笑了笑,指著自己的腦袋:“我知道,但這份記憶就在這裡——貝爾提拉,不管你認不認可,我都繼承了高文·塞西爾的記憶,我知道他經歷的大多數事情,知道有關於你的部分,或許你仍然認為我是個竊取軀體的域外遊蕩者,但從某種意義上,我現在就是高文·塞西爾,而且這一世,我都會以這個身份活著。”
貝爾提拉定定地看著高文,大量藤蔓和根須在她身後無意識地緩緩顫抖或蠕動,沒人知道她這一刻都想了些什麽,但高文似乎從對方那木然的眼底看到有一縷微光閃過,隨後她便把話題繼續了下去:“……在先祖之峰上,聖靈德魯伊教長、夢境教會教皇、風暴教會教皇三人舉行了聯合儀式,成功將夢境教皇梅高爾三世傳送到了神國……”
這部分內容高文是知道的,他點點頭:“在那之後,三大黑暗教派的所有成員就都發瘋了……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貝爾提拉閉上了眼睛,身體微微有些顫抖,似乎直到七百年後的今天,回憶起當時發生的事情對她而言仍然是一種恐懼的折磨,高文聽到她用近乎夢囈一般的聲音說道:“梅高爾三世進入了神國的領域,在那裡,他的靈魂幾乎被徹底撕裂,但和他所目睹的真相比起來,靈魂的撕裂根本不算什麽:他看到了神國和眾神的宮殿,而在那些虛幻華美的殿堂周圍,是無比廣袤而又混沌的虛無空間,難以計數的破碎廢墟和神明的屍體漂浮在神國周圍,在死寂中環繞運行……
“那些破碎廢墟和神明屍體仿佛已經漂浮了很久,而且相互之間呈現出明顯的區別,似乎並非同時毀滅,而是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再生和消亡。梅高爾三世在直視到那些廢墟和屍體的時候就已經近乎半瘋,但更可怕的是他在之後目睹的景象:
“他看到神國的大門打開,神明的身影在裡面一閃而過……在那極為短暫的目擊中,龐大的知識和真相摧毀了梅高爾三世的所有心智防線,他幾乎立刻便陷入瘋狂——
“共同舉行儀式的德魯伊大教長和風暴教皇及時發現了異常,他們嘗試將梅高爾三世拉回到現實世界,但這一舉動卻讓他們三人的精神連接到一起……他們共享了感知。”
聽著貝爾提拉描述的事情經過,高文表面上還維持著冷靜沉穩,心中卻已經掀起滔天巨浪——
七百年前先祖之峰上的儀式,三個教會領袖果然目睹了眾神隕落之後的殘骸廢墟,但具體的情況卻比他想象的還要詭異瘋狂!
眾神的神國之外環繞著數不清的廢墟,數不清的屍體,而那不是一輪毀滅就能造成的局面——高文知道上古時代弑神艦隊毀滅眾神的那次戰役,但如果貝爾提拉的情報是真的,那麽高文在永恆石板中聽到的戰報恐怕只是眾神無數次毀滅輪回中的一環而已。
如果遠古的弑神艦隊毀滅了眾神一次,那麽剩下的其他無數次毀滅又是什麽造成的?
眾神以及其神國的一次次毀滅輪回是否會和現世的魔潮有關?是否會和人類文明的一次次覆滅有關?
當代存活的神明以及他們的神國位於廢墟中央,被無數殘骸環繞,難道每一輪新的神明都是從“眾神墳場”中誕生出來的?或者……那廢墟環繞的景象對應著凡人世界的魔潮和文明輪回,有著更深一層的象征意義?
無數的猜測和聯想仿佛潮水般在高文腦海中起伏著,但這些問題顯然無法從貝爾提拉口中得到答案,他只能暫時把這些問題歸檔記憶,並開始關注另一件事:
當初的三位教會領袖是在共享感官之後接觸到神明知識從而被扭曲的,那麽其他普通教徒又為什麽會一並發瘋?
他提出了自己的問題,貝爾提拉微微歎息:“信仰,將我們所有人聯系在一起。”
高文表情陡然一凜。
“對眾神的信仰是一道鎖鏈,我們用了很多年才搞明白這點——對同一個膜拜目標進行祈禱,遵循同樣的戒律守則,依循教典打造身心,尋求個人‘靈性天賦’和神明‘神性’的靠攏和統一,這是所有信仰和神術的根基,凡人依照這些行為來獲取神術的賜福,但同時也等於把自己的心靈鎖在了同一根鏈條上,這根鏈條就是‘神與人之間的橋梁’。而且越是信仰堅定,這根鏈條就越是堅固,越是能夠傳導更加強大的……力量。”
貝爾提拉慢慢說著,語氣前所未有的沉重嚴肅。
“正是因此,當涉及神明的龐大知識湧入三位教會領袖的腦海時,他們作為這根鏈條上最初始的一環,一瞬間便把這些知識傳播到了鏈條的下遊……
“最邊緣的淺信徒或許不會受到影響,因為他們的信仰還不夠堅定,心靈和神明還有一定距離,但所有能夠使用神術的神官都毫無疑問是這根鏈條的一環,不管他們當時在不在先祖之峰,這可怕的知識衝擊他們都逃不過。
“最終的結果就是:鏈條上的所有人,都受到了波及。”
高文倒吸了一口涼氣。
信仰會導致持有相同信仰的凡人建立一種無形的聯系,這是個此前從未掌握的重要情報!
這種聯系會和心靈鋼印有關麽?
貝爾提拉的描述中充滿比喻和神秘學詞匯,這是由她個人的知識面和世界觀決定的,但在高文這裡,這一切都可以簡單總結為兩句話:
三大黑暗教派的領袖在七百年前直視了神明的秘密。
三個教派的所有虔誠成員在那一瞬間進行了一次全民k。
這次可怕的集體k有著顯而易見的結果:全都沒過。
但或許是因為數量龐大的中下層神官分擔了那一次精神衝擊的壓力,也可能是當時的三名教會領袖及時和神國斷開了連接,這次集體k大失敗並沒有導致最可怕的那種後果——三個黑暗教派雖然瞬間黑化,但並未發生大量成員直接被扭曲成怪物的可怕事件,在短暫的狂亂行為之後,他們甚至從瘋狂中“清醒”了過來,並自我改組成了萬物終亡會、永眠者以及風暴之子三個新的教派,甚至搞了大量研究,嘗試進行忤逆計劃……
但仔細想想,經歷了那次衝擊之後,他們真的“清醒”過來了麽?
高文靜靜地看著眼前的貝爾提拉。
她安安靜靜地站在根須和藤蔓之間,眼神中沒有絲毫瘋狂之色, 她看上去是理智的——然而看看周圍這些藤蔓,看看那些緩緩蠕動的根須,想一想這些根須是如何貫穿了層層疊疊的宮殿和地穴,想一想那龐大到超乎想象的巨樹……沒有一樣是正常的。
或許,這便象征著三個黑暗教派的本質:從瘋狂中回歸的知情者,一顆自以為已經醒來的心,被禁錮在一個狂亂的殼裡。
表現出來之後,就是危險的瘋子。
“在先祖之峰會議之後,我們經歷了極大的混亂和損失,大量成員衝進剛鐸廢土,剩余的成員也有不少自殘、自盡或陷入永久的瘋狂無法清醒,勉強保持理智的成員各自躲藏起來——在當時那種百廢待興的混亂局勢下,躲藏起來很容易——後來又過了數年,精神衝擊導致的狂亂漸漸減弱,我們才在暗地裡重振旗鼓……
“我們知道,自己掌握的真相太過驚世駭俗,哪怕只是說出去半個字,都會招致幾乎所有正教教派的攻擊,更有可能招來他們背後神明的關注,所以我們選擇了墮入黑暗,尋找破局的辦法……”
說到這裡,貝爾提拉搖搖頭,露出一抹自嘲:“現在冷靜下來回頭想想,我們最初的目的真沒那麽複雜,是漫長的時間以及長期的偏執讓一切偏離了軌跡,還有更重要的,那個忤逆計劃……
“帶來忤逆計劃的,是兩名精靈德魯依,她們是一對姐妹,分別叫菲爾娜·白霜和蕾爾娜·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