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巨大的魔網中繼塔佇立在白雪皚皚的田地邊緣,高塔在明媚的陽光下閃耀著金屬和水晶的光彩,塔頂上龐大的天線裝置以及水晶陣列在一系列機械結構的控制下靜靜旋轉,為這座城市,以及城市周圍的廣袤地區提供著魔網信號的轉播服務。
在高塔的塔尖上,靜靜旋轉的天線裝置底座上,一條長長的蛇尾正攀附在那冰冷的鋼鐵表面。
蛇尾收縮擺動,提爾從天線下面探出頭來,她仰起頭,迎著寒風,長發在風中舞動,只有海妖才能聽到和理解的“歌聲”乘著魔力的漣漪,縈繞在她的耳邊。
“娜迦……”這位海妖小姐皺了皺眉,帶著疑惑輕聲自言自語著,“這麽一段時間不回去,竟然還發生了如此古怪的事情麽……”
說著,她輕輕搖了搖頭,俯下身子,松開尾巴,準備順著高塔回到地面。
“無所謂了,深海裡總有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發生,只不過不知道高文對此感不感興趣……嗯?”
提爾困惑地眨了眨眼,身子往前拱了一下,然而尾巴後半截卻紋絲不動。
她回頭看去,看到自己的尾巴仍然牢牢地纏在天線基座上,鱗片表面覆蓋著一層晶瑩剔透的冰晶,其內部也呈現出半透明的模樣。
“哎……”海妖小姐終於略有點驚慌起來,加倍使勁地挪動著自己的尾巴,“糟……凍住了……這上邊怎麽這麽冷……誰來幫……”
哢擦一聲輕響傳入耳中,提爾掙扎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她略有點呆滯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正看到自己的尾巴後半部分清脆裂開,道道裂紋正沿著透明的冰晶向外蔓延。
提爾扭頭看了一眼自己來時的方向,看到了光滑且結冰的小半截塔頂斜面,以及下方遙遠的地面。
尾巴哢擦一聲斷開。
“……溫柔的深海啊……今天真是魚生失敗……”
……
塞西爾城內,三名來自天南地北,卻因機緣巧合而聚在一起的年輕人正走在冬日的街頭。
整潔的街道一塵不染,高大美觀的房屋排列在道路兩邊,商店、民居、咖啡館與各類公共設施錯落有致,交織在這座不可思議的城市內,而身穿暖和冬裝,精神奕奕的市民們隨處可見,在這寒冷的冬天,似乎無人擔憂饑寒。
在街道的交錯處,在廣場上,在各類人流聚集的地方,魔網終端投射出的全息投影隨處可見,投影上或呈現出最新的廣播節目,或呈現出政務廳的通告短片,或呈現出某些商會與公司的廣告宣傳。
菲爾姆就仿佛一台正在全功率運轉的魔網終端,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城市中的一切,觀察著他所能觀察到的一切細節,在這位來自巴倫的年輕人眼中,整個塞西爾城都好似一座充斥著幻想、奇觀以及不可思議的人和事的舞台,在這舞台上上演的一切對他而言都仿若戲劇,每一絲細節都是那麽奇妙,那麽不可思議,然而這些不可思議的東西,在這裡卻是真實存在。
芬迪爾也在觀察這座城市,但在這位來自北境群山的年輕貴族眼中,他所感覺到的是和菲爾姆截然不同的層面。
這是一座沒有貴族區和平民區劃分的城市,這裡的所有城市設施都對所有合法公民開放,這裡以生存和舒適為優先。
在舊式的貴族看來,這裡大概可以用離經叛道來形容。
但古典貴族的時代已經結束了,這座城市裡的秩序已經成為新的“體統”,這裡的一切,遲早要推廣到北境的群山之間。
姑媽似乎已經為此做好準備,那些仍然佔據著城堡和莊園的北方貴族們也必須做好準備,而芬迪爾自己……則終於理解了為什麽姑媽一定要把他送來這裡,讓他在這裡接受塞西爾秩序的耳濡目染。
有些東西,果然是沒辦法從書本以及旁人的描述中體驗清楚的。
“我還以為我們會立即開始製作你的‘魔影劇’,”行走中,伊萊文看向身旁的菲爾姆,“我們已經準備好了場地,也招募到了一些人手,但看樣子你還需要做些準備?”
“是的……”菲爾姆有些遲疑地說道,但很快語氣便變得自然起來,“陛下提醒我,讓我注意劇本的真實,讓我注意觀察真正的南境是什麽樣子——今天出來走走,我才真正體會到陛下的良苦用心。我之前的劇本中存在太多想當然的東西了,南境真正的模樣其實已經超出我的想象,如果沒有認真觀察這裡,我製作出來的劇目怕是會讓當地人恥笑的。”
“雖然我覺得情況沒你說的那麽誇張,但也有些道理,”芬迪爾笑著聳聳肩,“畢竟我們親眼看到了城市裡的居民並不會用充足的木炭取暖——這裡用的是魔能熱交換器。”
菲爾姆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
“明天開始,我會去走訪一些人,”他說道,“我聽說西區有很多移民家庭,他們經歷了這座城市的第一次擴建,對那些日子非常了解,然後我還想去拜訪幾位住在工匠區的先生,他們在兩個月前才從舊王都抵達這裡,從他們口中,我應當能聽到真實的移民是如何在這裡開始新生活的。”
“腳踏實地,很好的開始,”芬迪爾笑著點點頭,“我和菲爾姆過兩天也會去學院正式報道,到時候也歡迎你來學院,你可以看看那些為求學而來到南方的人是如何生活和學習的。”
另一旁的伊萊文也接過話:“另外你也放心,我們會繼續幫你製作魔影劇——我想學院裡的課業應該還不至於讓我們兩個連幫助朋友的時間都抽不出來,哪怕再忙碌,我們至少也是能為你出謀劃策的。”
“真的非常感謝你們——如果沒有你們幫忙,有些事情我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著手,畢竟我遠不如我的父親那般成熟,”芬迪爾露出感激的表情,隨後又露出有些猶豫的模樣,頓了頓才繼續說道,“說實話,我……沒有想到自己會有機會和你們這樣的人在一起做事。”
芬迪爾看著菲爾姆:“仍然介意我們的身份?”
菲爾姆看著這位身材高大的北方貴族,短暫思索之後還是點了點頭:“我不能違背自己的內心——在和你們交談的時候,我還是有些拘束的,但我覺得自己正在漸漸適應。你們帶給我的感覺和我之前接觸過的貴族們不太一樣,你們有一些特殊的……氛圍,很奇妙,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它。”
芬迪爾靜靜地看了菲爾姆兩秒鍾,突然輕笑著搖了搖頭:“事實上,如果你在白銀堡簽字儀式之前見到我們,那你對我們的感覺會和你之前接觸過的其他貴族毫無不同。”
菲爾姆有些愕然地愣住了。
“你曾經見過的那些氣派,我們都會,只不過我們比那些年老的人更懂得如何克制自己的習慣,”芬迪爾平靜地說道,“貴族的規矩……呵,那東西就像堆滿魚蝦的房間,待在裡面的人都會被它的氣味深深浸染,在我們這個圈子裡的人,誰也逃不出去,或者說,誰也不準逃出去。
“我的朋友,我和伊萊文也是從那個房間裡出來的——但就如皇帝陛下所言,新的時代已經來了,而任何熟讀歷史的人都會懂得一件事,只有及時擁抱新時代的人,才有資格生存下來。
“當然,我說這些並不意味著我與你的友情是在作假,相反,我很滿意我們現在的狀態,因為就如一千瓶葡萄酒中總會有一瓶被失手打碎,一千個貴族裡也總會出現那麽一兩個奇怪的家夥。”
另一旁,伊萊文也插言道:“感謝白銀堡的那場簽字儀式——至少現在有一些不願意在那個堆滿魚蝦的房間裡待著的貴族可以有機會合法地走出來了。我已經可以預見,那場簽字儀式肯定會被記錄在史書上,並且成為後世的學者們必須研讀的一課。”
菲爾姆聽著這兩位夥伴的話,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但又略帶尷尬地搖了搖頭:“雖然我聽懂了,但我並不怎麽熟悉歷史……我對歷史的了解都來源於那些誇張的老劇本。你們應該知道,在過去平民是不允許接觸真正的史書的。”
“……帝國學院中有歷史課,”芬迪爾沉默片刻,突然悠悠說道,“我想,這或許是皇帝陛下最偉大的一點。”
菲爾姆一時間露出了有些茫然的模樣。
芬迪爾注意到他眼中的茫然,便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有機會的話,多去買些書來讀吧,現在允許平民閱讀的書籍,已經比當初多多了。”
“我想去一個地方,”伊萊文突然說道,並看向芬迪爾,“你應該也想去看看吧?”
芬迪爾幾乎瞬間便領會了對方的意思,輕輕點頭:“也好,他畢竟在這裡……”
菲爾姆困惑地看著兩人:“你們在說什麽?”
“我們要去見一個人,是我們共同的朋友,”芬迪爾輕聲說道,“你也一起來吧,去認識他一下。”
菲爾姆的視線在芬迪爾和伊萊文身上分別掃過,他發現這兩位朋友的表情似乎都發生了一些變化,卻不知道這變化是因何而來,但他還是點了點頭:“當然可以……遠麽?”
“並不遠,”伊萊文抬起頭,看向這條街道的盡頭,“我聽說……他就被安置在那邊。”
菲爾姆注意到了對方話語中一個古怪的單詞:“安置?”
伊萊文卻並沒有回答,只是跟上了芬迪爾的腳步,向著街道盡頭走去。
菲爾姆只能帶著些許困惑,邁步跟上。
……
街區盡頭,一座肅穆的建築物佇立在一座小廣場上。
那建築物看起來格外嶄新,似乎剛建成不久。
“安蘇內戰紀念館……”菲爾姆抬起頭,好奇地看著那座建築物門口的立牌,“你們的朋友在這裡?”
“沒錯。”芬迪爾點了點頭,率先邁步向著紀念館的十級台階走去。
紀念館門口有衛兵守衛,他們告知三人今日是閉館日,紀念館不對普通市民開放,但菲爾姆看到伊萊文和芬迪爾上前對衛兵說了些什麽,並展示了各自的身份證明,在一番交涉之後,兩名士兵便點頭同意,轉身打開了紀念館的大門。
“請在一個小時內離開,並且不要進入偏廳和後部回廊。”衛兵在開門之後提醒道。
“這算是動用了一點‘特權’吧。”芬迪爾看著走上台階的菲爾姆,略帶調侃地說道。
三人走進了這座看起來有些特殊的建築物,進入大門之後不久,菲爾姆便看到一間大廳出現在自己眼前。
因為是閉館日,這裡顯得很是安靜,大廳中的燈光也隻點亮了不到一半,在略顯昏暗的燈光中,菲爾姆第一眼便注意到了那立在大廳中央的“人影”。
在跟著芬迪爾二人靠近之後,他才意識到那人影原來是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塑。
一位拄著長劍、身披甲胄的年輕人立在那裡,沐浴在一盞單獨的魔晶石燈的光輝中,正靜靜注視著大廳入口的方向。
到這裡,菲爾姆已然明白過來。
這恐怕就是芬迪爾和伊萊文口中“共同的朋友”。
“他是貝爾克,貝爾克·羅倫,”芬迪爾果然開口道,他注視著那栩栩如生的雕塑,視線久久沒有移開,“他是我們三人中最年長的一個。”
“他走了一條我們從不敢想的路, 迎來了我們未曾想過的結局,”伊萊文輕聲歎息,“他曾經和我們說過很多關於時代與變革的事情,但在他願意和我們說那些的時候,我從未聽懂過,當我能聽懂的時候,他卻已經在這裡了。”
芬迪爾與貝爾克的“塑像”相對而立,他久久地注視著那雙已經化為冰冷岩石的眼睛,突然打破了沉默:
“貝爾克,如你所願,這個大好時代終於到來了。”
一種沉重而肅穆的氛圍縈繞在這裡,菲爾姆不知該說些什麽,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終於開口道:“能跟我說說他的事情麽?”
“當然可以,但我們只知道一部分,”芬迪爾慢慢說道,“剩下的,曾經參加過那場戰爭的士兵們或許知道一些,龐貝城的前領主或許知道一些,磐石要塞的指揮官們或許也知道一些……我不確定這些四散零落的碎片是否能拚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但如果有可能,如果將來有機會,我希望你能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寫進你的魔影劇裡。
“就當是,給舊時代的最後一位騎士留下一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