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裡沒有的, 沾不上,命裡有的, 逃不開。
周圍人的話, 仿佛醍醐灌頂, 讓張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在這一刻,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李惟,她拼命壓抑著內心的慌亂,拿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但對面卻傳來冷漠機械的女聲。
「您好,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您稍後再撥。」
她不死心地又打了一次,仍然關機。
或許是, 沒電了?還是因為在學習, 怕被打擾?
不可能的,剛剛他本來說要送她回家,她好說歹說他才同意她自己回來。
她走之前,他還讓她到家記得給他打電話。
撕心裂肺的哭聲、警車的嗡鳴、狂風的呼嘯……張蔓的心臟怦怦直跳著, 她轉身從人群裡走出去,越走越快,最後甚至小跑起來。
她在門口伸手攔下了一輛車, 急切地說:「師傅,去萬城海景。」
她得回去找他。
等坐在位子上,她才發現, 自己竟然一直在發著抖。
——有的時候, 當噩夢來臨之前, 人總會有一絲感應。
到李惟家樓下,張蔓急急忙忙坐著電梯上樓,按響了他家的門鈴。
可惜,很久很久都沒有回應。
張蔓的心裡咯噔一下,直覺告訴她,出事了。
她瘋狂地按著門鈴,時不時用力拍門,大聲喊著:「李惟,開開門啊,我是蔓蔓!」
她一路跑來的路上,吸了太多冷風,喉嚨充血疼痛,此時的嗓音比平時嘶啞百倍。
大概十多分鐘後,少年終於開了門。
門打開的瞬間,張蔓就知道,她的直覺,被驗證了。
他出事了。
他家裡和剛剛她走之前,已經是截然不同的樣子——餐廳地板上,桌椅橫倒在地上,幾個玻璃杯的碎片非常醒目;沙發上原本排列整齊的抱枕,此刻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四周,甚至有一個被扔到了窗臺上。
然而更可怕的是少年此刻的樣子。
他的家居服很皺,最上頭的兩顆紐扣被扯掉了,露出猙獰的線頭,露在外頭的脖子和鎖骨上有幾道觸目驚心的抓痕。
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搏鬥。
他光著腳踩在地板上,雙眼通紅,密密麻麻的乾澀血絲鋪滿眼底。
他極狠地咬著自己下唇,甚至咬出了血,但他自己似乎絲毫沒有察覺。他看著她的眼裡,再也沒了下午的溫軟和熱切,而是不斷變換著的神情,狠戾、暴躁、恐慌,還有崩潰——比起曾經失控的樣子,此時的他,更像是一頭面臨著極度危險,豎起尾巴、亮出利爪和尖牙,準備著戰鬥的野獸。
張蔓的心裡「咯噔」一下,她已經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李惟,你怎麼了?」
少年看到來人是她,沉默了一會兒,收起了身上令人恐懼的暴戾氣息。
他把她拉進來,關上門,仔仔細細地看著她,像是想要分辨她臉上的所有細節。
片刻後,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摸她的臉龐,那樣輕,像是怕碰碎名貴的玉石。
「蔓蔓,你是真的嗎?你是我想出來的對不對?你和我媽媽他們一樣,是我想出來的,對嗎?」
他的聲音,帶著無法克制的顫抖,嘶啞乾澀,猶如瀕死之人,最後的喘息。
他認真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姑娘,心裡有一個角落,徹底碎裂了。
他無法接受。
實在是,無法接受。
ja是假的,nick是假的,連他的蔓蔓,也是假的。
他曾在昏暗的操場上,緊緊地抱著這個姑娘,不停歇地喊她的名字。他曾把她圈在旅館狹小的通道裡,熱切地、放縱地吻她。他曾在黑暗中睜著眼,一夜未眠,為她一次次蓋上被子。
他們一起踩過的落葉,一起踏過的雪,一起看過的大海,怎麼會是假的呢。
他最愛的蔓蔓,怎麼能是假的呢,她是他從今往後驅趕黑夜的良藥,是他心裡認定的唯一信仰啊,怎麼能是假的呢。
他的世界,他的信仰,在這一瞬間,轟然崩塌。
她如果是假的,要他還能,怎麼活?
少年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面前的姑娘,喉頭滾動著,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只能像一隻受了傷的孤獸,在只有自己知道的那片黑暗天地裡,崩潰地哀嚎。
張蔓早已淚流滿面。
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她知道,他恐怕是意識到了。
意識到了自己這麼多年的妄想症,意識到了他媽媽還有nick都是假的。並且,和前世那樣,他已經精神錯亂到分不清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他甚至以為,她也是他妄想出來的。
張蔓的心裡,此刻湧上了無邊的恐慌。
——命裡沒有的,沾不上,命裡有的,逃不開。
他兜兜轉轉著,仍是一腳踩進了黑暗漩渦。
她忽然開始懷疑,她的重生,到底能改變什麼?明明前段時間他已經不再去妄想那些虛幻的人了,明明他和她在一起之後,病情逐漸穩定了。
她還以為,她就是他的良藥,卻沒想到,命運和她開了巨大的玩笑。
他的爆發,竟然比前世,更加提前。
他逃不開。
「李惟,你看著我,我是真的呀,我是蔓蔓啊。」
張蔓流著淚,輕輕拍著少年的肩膀,胡亂地撫摸著他的臉,想要安撫他。
然而,少年的眼底,卻越來越空洞,整個人慢慢平靜下來。
他甚至對著她,輕輕笑了一下。
他們說的,沒有錯。
他和他父親一樣,是個瘋子。
——然而他面前的姑娘,美好得,像是不存在於人間的天使。
他怎麼會認為,天使會屬他呢?像他這樣,被所有人厭棄的人。
張蔓看他毫無反應,狠狠地撲上去,熱烈地親吻了他。似乎只有親吻,才能讓她的急切得以宣洩。
她的聲音顫抖,她的吻帶著鹹澀的淚水:「李惟,你不信的話,吻我。你感受一下,我是不是真的啊。」
她的嘴唇柔軟溫暖,燃燒完少年體內尚存的最後一絲理智。
他身體一僵,頭腦反應過來之前,身體已經先做出了反應。他抬起手擁抱她,把她抵在門口,瘋狂地親吻。
再無溫柔和纏綿,他毫無憐惜地吮吸著她的唇,輕輕咬著她的唇瓣,肆無忌憚地沉溺在這份虛妄之中。
就算是假的,他也想,留住這份不真實的虛妄。
張蔓從來沒感受過這樣的他,如同狂風暴雨,如同快要溺死的人拼盡全力地想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他的親吻,讓她有一絲疼痛,甚至舌尖嘗到了一絲血腥味。
但她卻沒放手,她堅定地抱著他,溫柔地親吻他,坦誠地讓他感受最真實的自己。
但少年似乎,不滿足於此。
他密密麻麻地親吻她的臉頰,耳朵,又埋首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啃噬。他的雙手向兩邊用力,脫下她厚重的羽絨服外套,更得寸進尺地解開了她最上邊的兩顆紐扣。
他的動作帶著顫抖,卻在看到她潔白精緻的鎖骨時,崩潰地停下。
少年往後踉蹌了一步,蹲在地上,抱著頭痛苦地哀嚎著。
——李惟,你就是個垃圾。她,是你的天使啊。
張蔓心裡難受,蹲下來,流著淚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她此刻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去證明,這個世界的真實性。她也不知道怎麼才能證明,她自己是真實存在的。
她想起了前世,那個世界觀崩塌的少年。世界觀的崩塌對於原本就孤零零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他來說,是無法抵禦的狂風暴雨,足以摧毀所有的認知與堅持。
她擔心他又會變成前世那樣。
張蔓看著客廳的窗外,大雪彌漫,有一種末日之前的絕望感。
她忽然擦掉眼淚,拉起了少年的手。
——「男朋友,我帶你去看這個世界,好不好?」
她說著,從門口拿了大衣給他披上,給他穿上鞋子,拉著他往外走。
街道上,大雪翻飛,就算是這樣的天氣裡,城市的夜晚也不缺歸家的行人。
她拉著雙眼空洞的少年,在街道上毫無目的地大步走著。
寒風吹過他們的發,雪花落在他們交握的手。
她捧起一片雪花,放到少年眼前。
「你看,這是雪。」
她帶著他,走過一盞一盞發著光的路燈。
她伸手指著其中的一盞:「這是路燈,它在夜晚照亮黑暗,它是城市的守夜人。」
少年的眼神,逐漸得沒有剛剛那麼空洞迷茫,他看著那盞散發著昏暗柔光的路燈,沒說話。
張蔓咬著唇,不夠,還是不夠。
她拉著他,繼續往前走,風雪漫漫,他們穿過城市裡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街道。偌大的城市沒有因為風雪就停止了運營,它早就做好了準備,迎接著一場又一場來自大自然的考驗。
喧鬧的紅綠燈口,幾個行人抱著頭抵擋風雪,行色匆匆;一輛載滿乘客的大巴,按著刺耳的喇叭聲,抓住僅剩的兩秒綠燈,衝過馬路。
「這是下班回家的人們。」
「這是公交……」
「這是商店……」
「這是這個城市裡最熱鬧的酒吧,裡面有著最烈的酒和最火辣的舞蹈……」
她一句一句地向他介紹著,像是要把這個世界攤開了,拆碎了,給他看。
張蔓看著身邊的少年,他的眼中,映出了城市夜晚的燈紅酒綠。
還是不夠。
這個廣袤而偉大的世界上,除了有人類社會存在的痕跡,還有無邊而壯麗的自然風光。
張蔓牽著少年的手,在冰冷的大雪裡,像是瘋了一樣奔跑。
等他們再一次停下的時候,面前已是空無一人的沙灘,在暴風雪裡咆哮著的大海。
張蔓面朝著大海,大聲而堅定地喊著:「李惟,你看,這是大海,最神秘最寬廣的大海。聽到了嗎?大海在退潮,那是海浪的聲音。我曾經在這裡,給你唱過歌,而你在這片沙灘上,為我畫了一整片的玫瑰花。」
……
「春日的海灘,適合散步,情侶們、家人們在這裡嬉鬧玩耍。。」
「夏日黃昏落潮的時候,人們會拿著籃子和小鐵鍬,來挖扇貝、生蠔。」
「秋日和冬日,會像今天一樣,刮起猛烈的海風。」
「可惜的是,今天我們看不到。尋常晴朗的夜晚,這片沙灘之上的天空,會佈滿細碎星點,是你最愛的星辰和宇宙。」
她轉過身,看著他的雙眼。
——「你相信我好嗎?別怕,這個世界,這場雪,你腳下的這片沙灘,你身前的這片海,包括我,都是真實存在的。」
她在這時候,輕輕地,溫柔地抱住了他,把頭埋在他的胸前,任淚水湧出。
少年的表情,終於在這一瞬間破裂,他愛的人,用最笨拙最粗劣的方法,拼盡全力地想要叫醒他。
這個世界,廣袤而壯麗,充滿豐富真實的細節。
街邊商店招牌上脫落的斑駁油彩,路人臉上匆匆的神色,她在風雪中飛舞的每一根髮絲……一切的一切,不是他簡簡單單地可以想像出來的。
他想,他是相信了。
這片在暴風雪中兇猛咆哮著的大海,被浪花打濕的金色沙灘,還有落在他身上的片片冰涼雪花,他懷裡柔軟有溫度的姑娘。
確實是真實存在的。
不是令他恐懼的虛妄。
少年彎著唇角,狼狽地落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