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元姝看清來人, 低低「呀」了一聲,訝異之下指頭一鬆, 紅綢子隨風脫手, 恰好飄向鄭泓的方向。
鄭泓抬手, 輕輕巧巧一接,捻在了掌心,隨即見她慌忙斂色福身, 叫他:「陛下。」
看她身板小小一個, 擺出的姿態卻有模有樣,他頗是老成地嘆了口氣:「果真不認得我了,說好了不要叫我這個的。」
他都沒自稱「朕」,她叫什麼陛下呢。
他說罷低下頭去翻找袖中物件, 像要拿什麼東西給她。
陸元姝卻小心翼翼瞅了瞅四面,壓低了聲, 再喊了他一句:「陛下。」
鄭泓掏到一半的動作一停, 抬頭看她,見她櫻桃似的小嘴微微張開,無聲比出個口型:陛下哥哥。
鄭泓樂了, 扭頭看一旁的宦侍嚴福:「朕說什麼來著!」
嚴福聞言眯縫著眼笑。來洛陽的路上,聖人篤定地說, 陸小娘子見了他,一定還像從前一樣喊他一聲「哥哥」。
雖然人家小元姝顧忌著禮數,顧忌著周圍有人,沒敢叫出聲, 但嚴福還是朝鄭泓豎了個拇指,道:「大家高瞻遠矚,真知灼見。」
他說完,瞧見小皇帝面上得意洋洋的神情,恍惚間記起了前頭幾年的光景。
當年小聖人遭逢大難,為德王所救,九死一生歸京,匆忙登基,很長一陣子裡,面上就沒露過幾分笑意。
六歲的孩子,坐在龍椅上腳還搆不著地,卻神情肅穆地做著大人都未必幹得了的事情。
聖人長大得太快了,在陸中書及原先德王手底下一派朝臣的輔佐下,迅速肅清平王餘黨,為元家平反,昭先帝罪孽於天下,一樁樁一件件井井有序。
滿朝上下,沒人覺得這樣不對勁。因為沒人把他當孩子看。
他是他們的聖人,再窄的肩膀,也得扛著大周的江山。
但陸中書有時候不忍心。那些太過黑暗,太過血腥殘暴的事,他在替這孩子擺平。
然而不久後有一回,獄中審一名要緊的刑犯,聖人聽說後,說要親自盯著。
那竹書夾身的大刑,他一瞬不瞬從頭看到尾,從最初的臉色煞白到慢慢恢復血氣,走出牢房時,一點懼色不見,腳下步子沉穩有力,似壓千鈞。
可嚴福知道,當夜電閃雷鳴,聖人做了噩夢,從床榻上赤腳跳下,哭得到處跑,嘴裡嗚咽,卻不知道喊誰好。
對聖人來說,他的阿爹是千古罪人,生母又早就沒了,繼母梁皇后則在韶和公主為了救她而選擇犧牲弟弟冒險以後,再沒臉在他這個皇帝跟前擺出母親的姿態。
這個孩子,從此連哭都找不到躲的地方。
就在那樣的跌跌撞撞裡,他被浩浩湯湯的洪流推擠著拚命前進,逼自己及早長成大人模樣。最初的兩個年頭裡,忙碌到根本沒閒工夫笑。
就連嚴福也以為,聖人被迫急速成長,或許永遠便是這樣了,小小年紀就沉默寡言,眉峰擰出的溝壑比笑渦還深。
但是後來,陸元姝出現了。
那天,白瓷玉雪般的小女娃被陸中書牽著,走得搖搖擺擺,悠悠晃晃。
聖人的眼睛突然亮起來,唇角止不住地上揚。
嚴福覺得不到十歲的聖人怎可能對個兩三歲的女娃產生特別的情愫,於是好奇問他在笑什麼。
然後他聽見聖人說,這女娃娃剛滿月不久時,他曾抱過她一次,但之後,大周很快就風雨飄零了。
嚴福明白了,原來這個女娃娃,是聖人在顛沛流離之前,最後一段鮮活美好的安穩記憶。
聖人看見她,就像看見那個曾被大人們用鮮亮的衣裳包裹住的,不曾露出內裡腐朽潰爛的大週一樣。
嚴福想,這個女娃娃,對聖人來說大概有點特別吧。
後來的年月裡,聖人得了閒,便三不五時偷溜出宮,去永興坊瞧這個女娃娃,每次都給她捎上一大堆禮物。為免陸中書生氣,拜訪之時,必然及早準備好幾封奏摺,美其名曰:請教老師幾個問題。
嚴福沒覺得聖人不務正業。反倒認為這樣的聖人有了幾分人間煙火氣,像個真正的孩子了。
興許陸中書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沒對這事多加阻攔,當然,也興許是君臣有別,他沒法硬攔吧。
倒是元姝的同胞兄長元臻很不喜歡聖人搶奪妹妹的注意力,初生牛犢不怕虎似的,明裡暗裡給聖人使絆子。
聖人當然沒有真生氣,只是有點不服,便拿禮物哄小元姝,說:「以後你不要叫我陛下,也叫我哥哥吧。」
元姝被禮物哄得高興,把親哥哥拋在腦後,甜甜地喊他。
後來有一天,瀾滄縣主聽見了,大驚失色道:「咱家這是要出個公主了不成?」
聖人就說:「師母,元姝想當嗎?想當的話,我給她封一個就是。」
縣主說成何體統,拒絕了他,叫他好好溫習功課去,並且回頭警告了元姝:「不能稱呼陛下為『哥哥』,如果真要叫,得叫『陛下哥哥』。」
嚴福當時覺得,縣主可真是個妙人,難怪生出了這樣可愛的女娃娃來。只是陸家到底很有分寸,從不恃寵而驕,所以不肯撿聖人的便宜,沒叫元姝成了大周的公主。
他那會兒有點替小元姝感到惋惜,可隨著年歲慢慢過去,到得如今,聖人十四歲了,他又突然覺得,幸好當初沒封這個公主啊。
聖人早成,雖只這般年紀,心性卻比十七八歲的少年還成熟了。只是現在元姝還是個花骨朵,他也一時沒理明白,一心把她當妹妹看待。
但照嚴福的賊眼瞧,這一定不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或者說,遲早不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
等聖人和元姝再長大幾歲,兩人間究竟還是不是純粹的兄妹情誼,猶未可知呢。
倘或當初給元姝封了公主,叫她真成了聖人妹妹一般的存在,等聖人哪天想明白了,還不被自己的決定氣得嘔死。
嚴福出了半晌神,看見鄭泓從袖中拿出了一隻布老虎,上前遞給元姝說:「給你玩的。」
陸元姝伸手接過去,搗鼓了兩下,費力仰著腦袋瞅他:「陛下是來參加百日宴的吧,那弟弟的禮物呢?」
喲,小丫頭長大了,當姐姐了,知道給弟弟謀福了。
鄭泓扯了嘴角一笑:「他的禮物在後邊馬車裡,少不了,放心,元姝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
他話音剛落,便聽一聲冷哼,偏頭就看元臻冒了出來。
這年紀的男娃娃還沒開始長個子,元臻也沒比元姝高大多少,在鄭泓面前小矮子似的,偏還要擋在妹妹跟前,小大人一樣道:「外頭風大,陛下快些裡邊請。」
不動聲色一句,既不得罪人,又掐斷了妹妹跟假想敵的獨處。
鄭泓覺得,相比當年只會在他鞋底板黏牛皮糖,元臻已經有了不少長進。但跟他一較量嘛,還是差得遠了。
他眉梢一挑,負手道:「老師並未邀請我,我不請自來實屬失禮,如此進去,恐怕不大合適。」
元臻到底才八歲,喜怒大多還是寫在臉上,一聽就露出竊喜之色,剛想說點客氣的話送客,卻見他下一剎笑道:「不過既然元臻這樣說了,我不往裡去一去,實在辜負你一片好意啊。」
「……」陸元臻的臉一下青了幾分。
嚴福覺得聖人太壞了,這樣欺負個八歲的男娃娃,忙打圓場,跟鄭泓說:「那大家,咱們裡邊去?」
鄭泓點點頭,狀似不經意地跟他道:「也好,剛巧近來朕碰上樁難解的事,想請教老師。」說完給他一使眼色。
嚴福得了眼色,忙配合問:「大家,是什麼事呀?」
鄭泓心底滿意,嘴上輕飄飄道:「朕想遷都到洛陽來。」
哎喲,遷都這麼大的事兒,說得跟尋常人搬家似的,嚴福嚇得腿一軟,差點沒走穩當,再回頭一看陸元臻,男娃娃的臉黑得能磨出墨汁來。
幾個半大不大的孩子前前後後入了府門。元臻氣得一路無話,只有使勁牽著元姝的手,才能找到作為正牌兄長的存在感。
元姝沒什麼心事,一手安安分分蜷在阿兄掌心,一手抓著她陛下哥哥的布老虎玩,到了廳堂,先喊阿爹阿娘,再喊竇阿章和陸霜妤「姑父姑母」,然後問外祖父外祖母,還有舅舅和舅母什麼時候能到。
她話音剛落,府門外突然驚起一陣噼裡啪啦的大響,像是辣子炮仗炸開了花,震天動地,響遏行雲。
她被嚇了一跳,短促「啊」了一聲。
鄭泓反應極快,比一邊元臻還早摀住她一雙耳朵,等外頭炮仗放完了,才擱下手,低頭安撫道:「元姝不怕,我出去瞧瞧生了什麼事。」
了不得了不得。
元姝受驚,聖人親自跑出去看究竟,那滿屋子的人還能閒著嗎?
當然不能了啊。
陸時卿和元賜嫻對視一眼,竇阿章和陸霜妤對視一眼,元臻和元姝對視一眼,嚴福沒人能對視,自己左眼對了一下右眼,然後一群人緊隨其後,跟著鄭泓往外走去。
不料還沒走到呢,就先聽見一個彷彿氣急跳腳般的男聲:「姓伽的,你說,是哪個王八羔子告訴你,漢人過百日宴要放辣子炮仗的?」